刘邦这几句平平和和的开场白,一点不像皇帝对臣子的诏谕,简直就是宗族的族长向族中后辈吩咐家事。众人肃穆恭听,神气却显得亲近。
刘邦继道:“你们都是朕的将相大臣,也是我的兄弟,我就有话直说。卢绾的事,弄得老子心里疼!我是哪里对不住他了,搞得他要猜疑我,要起反心?想来想去,只有一样,就是他不姓刘,他想我刘 邦不会拿他当一家人看。其实我这辈子把他卢绾看得比亲兄弟还亲。说句天理良心的话,我要是信不过他卢绾,今天坐在这里的你们这些人,我就更不敢信了。所以我今天喊你们来,就是要问你们,你 们也都不是我刘姓的亲族,你们是不是也和卢绾想得一样,猜疑老子,有反心?你们要反就快点反,趁老子还活着,把几十年的恩恩怨怨一笔笔算清拉倒!”
刘邦越说声音越大,也越说越愤怒,那最后一句,竟是拍着桌子吼出来的!
这一下就叫满堂的人心惊肉跳。有的人慌得眼睛四处溜,看看周围是不是有伏兵。气氛顿时紧张得冒烟。没人试图回答刘邦的质问,也没人出面躬劝皇上消气。没人知道这个老古怪今天究竟想说什么, 想干什么,所以大家只得等。
刘邦喘几口气缓缓劲,平下声音,又道:“说老实话,我对有些人确实是不放心,比如韩信、彭越,还有英布。不过我对他们不放心,不是因为他们不姓刘,也不光是因为他们本事太大。这几个家伙根 本不是老实人!他们迟早会造反!韩信从来就是自搞一套。他连老子都不放在眼里,何况是你们。彭越这老家伙太奸猾,他要是起了歹心,谁也拿他没办法。英布根本就是项羽的人。所以我要找机会整 他们。这个道理,难道你们不明白?”
众人纷纷点头,表示他们明白。以前他们确实不很明白,心里老犯嘀咕。
刘邦就着众人的明白,转了话题,道:“可是卢绾和你们这些人就不同了,你们都是跟着我的,是我带出来的,没有我刘邦,你们哪能封侯拜将!就说这个卢绾,要不是老子喜欢他,厚着脸皮帮他,他 哪里够资格做王!说起来我还真有些对不住韩信他们三个,谁不知道他们是豪杰好汉?我早说过,老子灭项羽夺天下,靠的就是这三个家伙!可我最后还是杀了他们。你们说,为什么我要做这忘恩负义 的事?未必就是为了我自己和我刘姓一家?放屁!老子一人一家一姓能吃多少穿多少用多少!我是为了你们这班兄弟伙!要是让韩信那几个人得了势,你们还能像跟着我这般威风得意吗?他们要杀你们 ,要比我杀掉他们容易得多!”
众人听了此言,就不仅只是明白了,他们现在太明白,明白得都生出了感激之情。看看,皇上原来是为了我们,才去做那似乎有点忘恩负义的事的。皇上多么大公无私!
刘邦的情绪现在也平静了,说话也显得更为随意。他继续道:“卢绾这狗日的蠢得很,他也不想想他那个王是怎么当上的,他把自己拿去和韩信他们比。他这不是发疯么!朕杀韩信他们,其实就是为了 让卢绾他能安安逸逸做王,是为了让你们大家能安安逸逸为将为相,还能把王侯的爵位传给你们的儿孙。老子算过了,从沛县造反起始,凡是跟着我的,只要立过功,现在大多都是王侯将相,就是那些 没有军功的士卒,只要是当年随我一起进汉中定三秦的,我也都给了他们免赋税的特权。我刘邦没有亏负你们,没有亏负跟我一起打天下的人。天下打平了,我还想和你们世世代代一起共享太平!你们 还不明白?还想造反?造反究竟有什么好结果?杀来杀去的,都是个死,最后只会好了像项羽、韩信、英布那种人。你们真的以为,跟着项羽英布,要比跟我刘邦更好吗?好好想想吧,不要去学卢绾那 个蠢猪!”
众将相们现在才算弄清了皇上叫他们来说话的意思。皇上原来是要劝慰我们,要我们别去想做像卢绾那样谋反的蠢事。皇上的话说得好啊,说得实在。场上的气氛慢慢变得温暖了。
刘邦也越说越来劲,继道;“我知道,有人在背后会想,老子做皇帝是应该,立太子继承皇位也应该,可是把我的几个儿子还有兄弟都封成王侯,这就做过分了。我告诉你们,我这么做,对大家只有好 处,没有坏处。也不是我刘邦私心重,我封的第一个王赵王,就不是姓刘,而是张耳先生。张耳先生病死了,是他的儿子张敖接的位。这你们都看见的,不是老子瞎话。不过后来我想明白了,还是要封 我的亲人做王。为什么?毕竟血浓于水呀。我封自己的儿子兄弟做王,他们当然不会造反,这不就是天下太平么?还有,封异姓王反而容易害了自己的好兄弟。像张敖,他做了赵王,我还把自己最宝贝 的闺女嫁给他,也是为了不出问题。结果怎么样?张敖其实还是蛮忠心的,可他的大臣却因为他跟我不是一姓,就起了二心,私下谋划刺杀老子,逼得我只好废了张敖的王位。还有这个卢绾,其实他也 不是起意要反,还是他的臣子张胜在使坏,说我不会放过异姓王。好哇,这不,就把老子一辈子交出来的好兄弟给毁了!你们想想,要是张敖是我的亲儿子,卢绾是我的亲兄弟,他们的大臣还会起贰心 吗?就是有了坏心,他们也不敢挑拨!是不是这样?所以,我还是封我刘家子孙做王的好!”
众人听了这一席话,一个个瞪大眼睛,真心实意地重重点头。皇上说得太有道理了!您真应该早点把这些话说出来呀,也省得咱们老在私底下怨您只顾着您那些刘姓人。嗨,这天下大事也实在太复杂, 就叫人分不出个对错来。您也别怪咱过去是以小人之心,度您的皇帝之腹,现在咱知错了。
刘邦看出众人的思想在开小差了,他就重咳一声,放大声音道:“你们还要知道,我封刘姓子孙为王,对你们一样有好处。你们是朕最信任的兄弟,刘姓子孙做诸侯王,你们就可以做诸侯国的丞相将军 哪!曹参不是齐国的丞相吗?周昌不是赵国的丞相吗?我的儿子们都还是些小把戏,他们做王,说穿了也就是个摆设,真正有权有势、作威作福的,其实还不是你们?说起来这个天下姓刘,好像是我刘 邦一个人的,一家一姓的。哪有的事!这天下其实更是你们的,老子只是顶个名出个头罢了!有福是大家享,真正闹出大麻烦了,反而是我姓刘的顶缸。像英布造反,他杀的不就是我的兄弟刘贾吗?还 有好多苦事难事,我都说不出口,说出来丢人!我今天和你们说句透心的话,你们也知道,我刘邦是个不肯吃亏的人,要是早知道做王做皇帝是这种滋味,就是杀头老子也不干!”
说到这里,刘邦竟是满脸委屈,眼泪都出来了。一大把文臣武将也个个听得直了眼。往常听谣曲唱道:人人都说皇帝好,只恨自己做不了。今天才知道,做皇帝一点都不好,是个吃大亏的职业。这个经 验值得记取,还得回去告诉儿子,长大了什么事都可以做,千万别去做皇帝,杀头也不做!
刘邦喝了几口水,平稳一下情绪,又道:“好了,这些话说多了也没意思,像是老子得了便宜卖乖。归总一句,这就是命!朕今天喊你们来,想要说的就是,这个天下其实是大家都有份,我姓刘的顶的 是个名,要是不要我姓刘的来顶名,这天下又要大乱,又要打打杀杀,最后再找个姓什么的来顶名。天下的事,说穿了就是这么简单。所以,今天我还有个想法要告诉你们,你们要是觉得好,咱就立个 誓言,一起照办,如果觉得不好,那就一风吹。”
刘邦目光炯炯环顾他的弟兄们。弟兄们也目光炯炯回望他。
刘邦便大声道:“你们听好了:从今以后,任何人,凡是反叛天子的,就属不义!说明白了就是,只要不是我刘邦的子孙,不是我的刘姓血脉,谁要敢称帝称王,那就是反叛!只要发生这种事情,诸位 ,还有诸位的子孙,和天下的忠勇之士,就要起来讨伐,消灭反叛逆贼,保护汉王朝的刘氏江山!”
刘邦义气昂昂地几乎是喊出这几句话,顿然停住。
全场更是寂静。人们好像是刚刚听到一声炸雷,还没回过神来。
刘邦不着急,他又慢慢喝几口水,清清嗓子,然后清清朗朗问道:“你们说,愿不愿意?”
坐在刘邦身边的萧何先表态:“我愿意!这是保证天下长治久安的大法!”
坐在后边的周勃一骨碌站起来,喊道:“好得很!以后不管是谁,只要他不姓刘,不是陛下的血亲,他要是敢做王做皇帝,老子就敢拉起兵马去打!是这样吧陛下?”
刘邦赞道:“对,就是这样!”
周勃慨然道:“好,我明白了。陛下你放心,这件事就交给我周勃了!”
刘邦大笑起来,道:“好你个憨头,天下事到你那里,就是个明白不明白的事!”
的确,连周勃都能明白的事,其他人不会不明白。众无异议。
刘邦早有准备,便道:“此事关系子孙,非同小可,我们要立个誓言。你们知道,朕有一匹白马,随我多年,老子珍爱得很。今天为了天下,为了子孙,朕要捐它出来,作为我们立誓的祭物!”
杀牲为祭,乃是风俗。为誓越重,则贡献就须越珍贵。刘邦不惜献出他的宝马,可知他对此誓重视的程度。
就听刘邦一声喝令,早已备在殿外的白马被牵进大殿。真是好马,浑身雪般白亮,无一丝杂毛,高大矫健,应该可以和项羽的那匹乌骓媲美。项羽宁可自己死,也不忍心让乌骓死,刘邦却要以宝马祭他 的江山。这也是两个人的又一个不同之处。
刘邦又是一声喝令,就见一位武士猛挥大刀,刹那间齐脖子砍下马头!侍卫将鲜血淋淋的马头放进一个精美的大铜盘,又将这祭物捧到一个条案上。
刘邦为先,率领众臣对马头鞠躬敬礼,立下誓言。
那誓言大致是这样的:“我,某某,今于某年某月某时,上对苍天,下对黄土,面对众兄弟,刑马为誓:此后凡有背刘氏皇家妄自称帝称王者,即认作叛逆反贼,必起而倡义,与天下共诛之,举国共讨 之!此誓。”
四
刘邦掏出心头话和老兄弟们说了,又举行了白马盟誓,他就觉得浑身血气通畅,因卢绾反叛带来的种种烦恼疑惧,全都一扫而空。只是他感觉太累了。对众臣们的那一番说辞,看起来是随心所欲,想到 哪说到哪,好像只是对兄弟们掏心窝而已,其实那些话他是费了几天时间不眠不休苦心琢磨的成果。该说什么,该怎么说,举什么例子,语气怎么把握,估计会有什么反应,又该如何应对,他都细心一 层层事先考虑周到。他知道,这场演说,很可能是他的最后一次,也是最重要的一次,所以一定要讲到位,讲得好,讲得让人服气!所以这一场重头戏演下来,可真是把他累得头昏眼花,就连喘气的劲 也提不起来。现在他人是饿得很,可又不想吃,人是困得很,可又睡不着,心里空得很,可又生怕有事,躺着浑身不得劲,可又不愿起来。真是做人难哪。
正在叹做人难,有朝廷大臣密托刘邦信任的侍卫带进一个消息,说樊哙常常为他的妻姐、也就是皇后吕雉抱不平,因为皇上冷落皇后,还想换太子。据说樊哙曾对他的老婆吕辰补,只等皇上一旦归天, 他就要杀了戚夫人和如意,替皇后出一口恶气。
刘邦一听此言,全身血液立时直冲脑门,头疼得就要开裂。白马盟誓的成功带来的情绪松快,也立时变作无法遏制的悲愤。这个消息击中了他心底的隐痛。原来只担心一个老太婆,没想到还有一个大将 军!还直接就喊要杀!这还了得!老太婆有两个兄弟周吕侯、吕泽,都是带兵之将。周吕侯已死,建成侯吕泽本事不大。所以刘邦虽有戒心,却也不很在意。可要是加上个樊哙,问题就严重了,樊哙他 一直统领着全国的兵马呀!樊哙一向忠勇直率,刘邦从来就拿他当自己兄弟,不太在乎他的老婆是我家那恶婆娘的妹子!此刻一想,我要是死了,盈儿那软蛋屁也不会,只能顶个皇帝的空名,朝廷的大 权是老太婆拿着,樊哙是老太婆的妹夫,当然和她一鼻孔出气!我还没死,樊哙他就想好了要杀戚姬和如意去讨好老太婆!老子岂能容他!
刘邦气得浑身颤抖,不顾头痛,下令传陈平进宫。
陈平匆匆来见,刘邦此时已头疼得连说话都困难。
刘邦吃吃对陈平道:“樊哙要杀戚姬和如意,这是谋反!朕要先杀了他!这杂种正带着大军出征燕国,你赶快想个杀他的主意!”
陈平大惊,忙道:“陛下,这件事非同小可,最好先证实一下。”
刘邦怒道:“证实什么!樊哙就是想我早点死,他好掌权!朕已经决定了,一定要杀!你快想招,不然老子连你一起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