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渐渐褪了,北风卷起几片秋梧桐的叶子搅动着豫江城的夜。城东水井街那间油坊的门还没有关,张三斜倚在油腻发旧的门框上望着西边的天,屋里颤动的灯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雪似乎就要下了,油灯炸出几星火花,所有的影子随灯火颤了颤。
张三叹了口气,在西边的天空里看见了元和七年的第一场雪。那年十月,勾越和大楚打了最后一仗,越军全亡。楚军凯旋的时候,武斯将军的长枪上穿了三个越将的脑袋。寄州城外郁郁草木,变作了尸山血海,多少春闺梦里人,添作十几里新坟。
但有座坟,终归是好过白骨露野。
驼铃声伴随着第一片雪花悠悠传来,张三有些自嘲的笑了笑,弯下身子从门槛的暗格抽出一把剑。
“我等了你很久。”张三淡淡的说,但微微颤动的剑尖泄露了他的紧张。
来人摘下头顶着那只巨大的竹笠,竹笠又黑又旧,早已失去了原本的颜色。他将竹笠竖在身子的左侧,露出四只银色筷子束起的头发,“我叫项剑凝,来杀你。”
张三似乎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直白的人,停顿片刻后问,“听闻你从不做没把握的生意?”
“其实我常常赌命的,运气好罢了,”项剑凝笑了笑回答道,“不过知道的人都死了。”
“韩丞相也死了?”张三苦笑着说。
“这些事儿,您一个剑客原本就不该搅和。”项剑凝道。
“那你呢?”张三反问。
“我?”项剑凝想了想,“我师父死了,留下了很多人情债。”
“我学剑的时间似乎比你要长。”张三说完便握住剑柄直直刺了过去,他袖口的束带几乎扬成直线紧贴小臂,身后的雪花仿若定格,剑擦着空气发出尖锐的啸鸣,这是他一生使出的最快的一招,他叫张三,因为他是天下第三快的剑客,他不信对面那个未满二十的毛头小子能快过他。
项剑凝的确没有张三快,他只是绕过竹笠向左迈了很普通的一步,右手不知何时已经握住了一双银色筷子,夹菜似的夹住了刺来的剑尖,剑却像是粘住了一般动弹不得,筷子将剑带往项剑凝身侧,张三回神看剑,剑竟已经折了,剑不正,剑心难正。
项剑凝收回筷子,认真的说,“张前辈,您输了。您自刎吧。”
不可置信使得张三的脸非常扭曲,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败得那么快,他的瞳孔绽放出一种奇异的光彩,“令师是苏剑仙?”
“阊归师叔已经很久不收徒弟了。我师父半年前死了。到死也没什么名气,不是不求名,只是他水平实在没那么高。”项剑凝笑着回答。
“令师姓陆......?”张三有些迟疑。
项剑凝点点头道,“师父说您曾经斥责他的登临意叛了剑道,可他那时胜不了您,所以您没有听他辩解。”
张三想了想说,“是这样。”
“和您比剑的时候,师父只学了一年剑,您说他水平不高是没有错的,”项剑凝继续又说,“师父很敬重您,他说您斥责他是因为您真的心系剑道,”项剑凝顿了顿,忽然笑了起来,像是想起了什么极为有趣的事,“师父说他当时无意打翻了您刚从梨花楼买的明月白,他说您很心疼那壶酒。”
张三想起当年,也笑了起来,“剑客都很穷,明月白很贵。”
然后他伸出两根手指抚摸着身旁的断剑叹道,“竟十三年了。”
“师父说他欠您一壶明月白,但我没法替他还您,”项剑凝的声音有些干涩,“因为您就要死了,可我的钱都在阊归师叔那里,我打不赢他。真的很抱歉。”
张三笑了笑,又长长的叹了一口气,然后肃然道,“明月白其实一点不好喝。”这是他死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项剑凝没有回头,他直着身子很认真的看着张三的死,他甚至没有侧身避过喷涌而出的血。
地上渐渐积起了一层薄雪,项剑凝把张三死死睁开的眼睛轻阖上,扛起冻得发僵的尸体走到了油坊对面的树下,他摆正尸体,然后抬起头说,“师叔,他死了。”
“我看见了,”苏阊归坐在一根手臂粗的枝干上,“你废话真的很多,”他喝了一口克扣师侄的银钱得来的明月白,补充道,“和你师父一样。”
“师叔,张前辈不知道顾家小少爷的秘密对不对?”项剑凝问。
“他自然不知道。”苏阊归说,看了一眼师侄郁郁的神色又补充道,“可他死的也不算冤枉,即使不是皇上认为他知道了顾家的事,一仆二主总不会有好下场。”
“他既是皇上的人,为什么又会写信给韩丞相?”项剑凝问。
“三年前楚越那场恶战,是韩丞相上书给两国死去士兵修坟,”苏阊归仰起脖子喝了口酒,“张三入皇职前是边城人,他对自然韩丞相心存感念。”
说着把酒壶旋了下去,酒壶落得很慢很慢,壶里的酒甚至没有一点波纹,“明天起自己的钱自己打理,你也大了。”
项剑凝接住酒壶,凑近闻了闻,“这就是明月白?”他仰头尝了一口,又偏过头去,看着身旁的尸体叹道,“确实一点不好喝。”
项剑凝将剩下的酒洒在了张三的尸体上,嘴里喃喃道,“张前辈,您的运气真的很不好,信上写什么‘外甥肖舅’,这又哪里是‘肖舅’的事,皇上以为您这是暗示丞相。这算个什么事儿呢。”
“你说什么他也听不见了,”苏阊归缓缓一纵,徐徐落地,“用化尸散化了吧。”
项剑凝点点头,重新戴上竹笠,然后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往尸体的嘴里倒了些白色粉末,又点着火折子,火苗顺着明月白迅速蹿开,不到一刻钟尸身就消失殆尽。
冬夜的水井街,路上没有旁的行人,只有叔侄二人并肩走着。
“师叔,中午我去了趟候府,”项剑凝说,“顾思远虽然眼盲,可六岁大的孩子,身上竟有登临意,真是了不起。”
“毕竟是天子的种,你以为师兄的人情是随便欠的么?”苏阊归笑道,“于你剑道大有好处。”
项剑凝点点头,沉默良久,忽然笑了笑,“我很想师父。”
苏阊归慢慢蹲下,捧起一把雪抹在脸上,低声吟道,“勿言一樽酒,明日难重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