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成章杜先生确实是老街方面鲜有的饱学之士。
说万宝全书缺只角,只是人们调侃,就老街绝大多数人当时那学识水平,可以难倒杜先生的问题确实稀少。
杜先生偶然吃憋,不是问题本身的难度,是规范。例如有人提出类似什么东西早上四只脚,中午两只脚,晚上三只脚的无厘头问题,由于上不得正规百科全书或经典教科书,杜先生一时难免张口结舌,有点不知所云起来。
杜先生早年在西南联大就读,40年代初,前往美国,在麻省理工师从卡特·勒温教授,共同参与了“群体管理理论”的实验和研究,据说,取得了可观的学术成就。
当年,他那篇C点管理理论的博士毕业论文,将组织形式的群体结构、群体依赖和群体均衡推向一个相当的理论高度,大受勒温教授赏识,传说还差点被推荐为当年诺贝尔管理学奖候选人(后来,老街上的高中生更正,诺贝尔设经济学奖也是后来的事,没听说管理学之类的奖项。也不知道是哪位好事者好心办了坏事,以讹传讹弄出点误会)。
不管怎么说,不要说美国麻省理工及尊敬的卡特·勒温教授,光抬出西南联大,就足以让街面上那些自称是知识的崇拜者们,五体投地地顶礼膜拜起来。
至于杜先生在麻省好好的,怎么就甘愿返回老街,至今只担任个居委会小组长,看似一副心安理得、不急不躁的沉稳样子,版本丰富得很。
倾向性说法是,杜先生或许就在被提名为诺贝尔奖候选人,将交而尚未正式递交官方文本,履行例行手续的紧要当口,老街方面一封急电,老母病危,想见远在大洋彼岸的小儿子最后一面,成全天人永隔之前最后那点迫切心愿。就是这封寻常电报,一举中断了杜成章原本的人生程序。
杜成章学问好,也秉承老街的传统风气,特别孝顺。母命既出,杜成章毅然放下手头一切研究课题,即便确实有填报诺贝尔管理学奖项的候任资质,当然也一并舍弃,买张票,美洲大陆、大西洋、印度洋水陆联运,日夜兼程一路赶往浦东老街。
毕竟,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即便身处外国,这些中国的传统理论,杜成章还是未能稍有忘怀。
其实,杜母自己的身体倒在其次,主要希望杜成章返回老街,与他去西南联大就读时,未过门就一直常年陪伴在老太太身边的媳妇成婚。
杜母的丈夫死得早,两个女儿先后嫁到市区大户人家。最小,也是唯一的儿子远在美国就读,这些年,全靠贤惠的未过门媳妇照料体弱多病的自己。眼看一过年,未过门的媳妇届满三十,你能够耽误人家一时,总不能耽误人家一世吧。
母亲咬咬牙,也不是全面谎报病情,只是无病小报,小病大报,不弄出点额外动静,何以将几乎是云天开外的小儿子顺利召回自己身边。
其实,怪也怪杜成章真正是所谓读的书多字不识,只要他稍稍拨开点忠孝之类的迷雾,冷静思考,不难想到,当年缺乏波音、空客超音速飞机之类的高速输送器具,一旦母亲确实病危,等自己坐船横渡几大洋紧赶慢赶,数月后回到家中,不要说见上最后一面,恐怕连遗体都会憋不住发出异味。
就在杜成章星夜兼程心急火燎回转家门,而且,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之时,这边他人还没能踏进家门,客堂就传出母亲爽朗的话语笑声。进门一看,母亲安然端坐,正同自己未过门的媳妇谈笑风生。一时,气喘吁吁的杜成章懊恼得差点一口气没能回转过来,自己先行去上帝处报到。
这就是人生,这就是命运,一切既然已经成为事实,哪怕你杜成章号称是美国麻省的管理博士,在自家老母的传统法术面前,还是回天乏术。
剩下事情,只有乖乖地穿衣打扮入洞房上新床,男欢女爱生儿育女的常规生命套路而已。
可怜昔日风光无限的杜博士,将那勒温教授精心灌输的满肚子的洋墨水,全都抛向东海洋,一路随波逐流,低价返销美利坚合众国回去。
在老街,杜成章的学问自然已经毫无用武之地,但是,杜氏家族那些祖传物业,倒也能保障杜成章吃穿无忧,坐享其成。
眼下,杜家财力自然大不如前。不过,饿死的骆驼比马大,包括我家租借的西厢房,也只是杜氏物业的极小部分。记得我们当年每月房租是四块五,加上其他一二十份,光是这笔不小的稳定房租收益,就足够杜家上下几口衣食无忧了。
何况,杜先生在受命街道出任小组长一职后,不失时机抓住机遇,发展了被子租赁的新式业务,顺利辟出又一条财源,家庭现金流转愈发良性充沛。
当年,国际形势比较吃紧,加上退居台湾的蒋介石老是嚷嚷着要反攻大陆,宣称阴历八月半就要回来吃杏花楼的月饼。也不知道过了多少个八月半,不要说杏花楼月饼,哪怕是月饼粒屑也是其可望而不可及的奢侈品。当然,大陆政府还是未雨绸缪,号召全民仍然必须保持相当的警惕性。
根据上级规定,无论哪家亲戚朋友探访,只要留宿,一定要先行主动到居委会基层小组报备,留下来者年龄身份、家庭地址、从事职业、留宿天数包括访问目的什么的全部基本信息。
杜先生不愧是学管理的,从中敏锐发掘到商机。
当年,寻常百姓家生活普遍比较简朴,家里每张床上有条被褥已经相当不错了。记得我小时候身底下垫的不是棉絮只是稻草,遇上晴好天气,常常需要将被单底下的稻草放大太阳底下晾晒,否则,时间长了湿漉漉发霉,出虫都有可能的。亲戚偶尔上门,完全没有额外的棉被提供,这一缺口形成了需求。
关键,我们这条街上来人住宿,你要报备登记,必须上杜成章家去,他是居委会小组长,国家行政机构干部编制最底层的外围。
一来二去,不仅形成了杜成章被褥租赁业务的市场前提,而且还具有近水楼台的便利。利用的,就是杜成章在美国麻省勒温教授主持下,重点科研项目所涉及的现代管理之信息非对称理论那个极其重要的核心部位。
我家只要来客并留宿,报备及被子租赁之类的事务由我分管。记得当年向杜先生那里租借一条被褥,每晚一毛钱。千万不要小瞧这一毛钱,也是积少成多,聚沙成塔的意思。天长日久,可以形成杜家一笔不小的家庭收益,至少,比单纯的坐吃山空强过蛮多倍。
通过这件事,原本以为丈夫只是文功动嘴的杜成章老婆,数着客户(也包括我家经常性的那份)递交的小额纸币,一边拆洗客户归还的被褥,一边嘴里不停地絮叨,不愧是西南联大和美国麻省的双料优等生,就是当个小组长,也相当不同凡响,基本就是一个真实的文武全才。
当然,杜成章绝对不满足于牛刀小试,对眼前那点微不足道的小成绩沾沾自喜,裹足不前。他见老娘舅出任街道主任,认为自己即将面临个人才能发挥的又一重要历史机遇期。
杜成章建议老娘舅按照英国工业革命的理论先行者——亚当·斯密的专业分工原理,将老街上那些门类各异、散沙一盘的手艺人家,重组调整,合理分工,以形成更高的效率和更好的效益。
以前,杜先生也曾数度向前任的主任提议,但是,人家根本听不明白,就此泥牛入海,没有丁点消息。
杜先生认为老娘舅的见识与别人不同,至少,他出过国。虽然,老娘舅出国与他杜成章的使命不同,但在杜成章眼里,凡是出过国的,与足不出老街的还是可以形成很大区别,也不是一个眼界及见识问题。
想不到杜成章面对老娘舅,话尚未讲完,这次根本不是简单的泥牛,完全成了落水狗。老娘舅当即嗤之以鼻,什么乱七八糟的,你安心收好你家的房租和被租足够了,少跟我说这些没用的。
一席话把个杜组长呛得,一口气满肚子翻滚找不到出口,回家,连门都摸不着准确方位。
从此,杜组长和老娘舅主任之间的隔阂形成了。具有西南联大、美国麻省理工高材生身份的杜组长,自然不是盏省油的灯,只要会议场合,逮点机会,就给老娘舅出难题,包括接受任务时,死样怪气玩弄中国传统的太极把式。
只是,当人们传来老娘舅关于“用人不可能不疑,疑人该用还是要用”的风言风语时,杜先生反而没有争辩反驳。毕竟,杜成章也是曾经的诺贝尔管理奖项候任者,他知道该观点在理论与实践的结合上,老娘舅大体并不出格。
西方管理学有条重要的法则,官吏和行政人员是无赖,所以要严格监管,所以要高薪养廉,所以要十分强调信息公开的所谓阳光行为法则。而老娘舅“用人不可能不疑,疑人该用还是要用”的观点与西方经典理论异曲同工,区分只是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的表达方式不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