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多年后，赵一来我家，闲谈之中扯到了当年中学时期的邹司令、邹主任。赵一说，邹主任70年代末又返回了学校食堂，还是火头将军的干活。本来是要作为“三种人”加以清查的，由于他的志愿军战士身份，以及官复原职校长的双重庇护，才免予追究，涉险过关。
“文革”期间毕竟当过学校领导，邹师傅在原本岗位表现得相当克制和冷静。后来，学校食堂不堪经济重负，经营陷入全面被动，实现了人生回归的邹师傅主动提出，个人承包两校食堂。
得到校领导同意后，邹师傅大展拳脚，通过商业化运作，不仅极大改善了师生们的伙食，而且还实现了盈利。不久，上级教育领导部门将之作为典型大加推广。一时，不仅食堂业务，甚至连带邹师傅的人生局面都迅速形成转机，让人刮目相看，感叹不易。
私底下，邹师傅谦逊表示，要说岗位，伙房才是他的最熟。基本上，他就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火头将军的命。当年“文革”造反，脑门上不幸笼罩顶校革委会主任的乌纱帽，并非主观故意，几乎属于严重的历史性误会。
在自己传统业务领域取得了不小成绩的邹师傅，并没有满足，他汲取当年志愿军的惯用战法，顾不上打扫战场，不失时机扩大战果，乘胜出击。
一次，邹师傅向前来学校视察后勤保障的上级教育局领导提出，老街上所有的教育单位，例如四、五所中小学，再加上更多数量的幼儿园的食堂，都可以由他来承包，便于实现专业化的规模经营。
建议得到首肯后，邹师傅摇身一变，成了镇教育系统饮食服务公司的总经理。
赵一是我同学，实际学历也同我一样，小学没能顺利毕业。70年代末80年代初，恢复高考后，我侥幸混入大学，始终在老街方面坚守的赵一倒也没闲着，同当年千千万万个“文革”期间毕业的初高中生一样，要求“双补”。原先初高中毕业学历文凭作废，通过补习，考试合格，另行发放新的初高中毕业学历文凭。
赵一颇有感触，还是老娘舅英明。我们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学生当年革文化的命，现在就“双补”一项，等于被文化回过头来狠狠地革了一命。
赵一让我猜，在双补教室里，他遇见了谁。我问他是谁，无非是当年那些同窗难友罢了。
赵一说，这事天经地义，根本不值一提。他说，在课堂里遇着了原来的邹司令、邹主任，现在本镇大名鼎鼎的教育系统饮食服务公司总经理，邹总。
现场，赵一出于好奇忍不住问邹总，你老人家食堂生意做得好好的，怎么想着晚间业余时间参加双补，你又并非我等目标对象。
邹总感慨，自己也是刚刚才想得有点明白。一样在朝鲜战场呆过，何以在观念思路方面不及老娘舅万一，自己并不缺乏勇气，缺乏的还是眼界，根本一点就是文化知识那点差距。不要说当年批判“读书无用论”，将墨西哥弄成黑西哥，地点也从拉丁美洲移到了遥远的非洲，成了老街人们的长久笑柄。其实，就是没人笑话，我也很难原谅自己。自愿参加“双补”算是弥补，无论是在形式还是内容方面。
又过了些日子，赵一来我家时还有点神秘兮兮地说，据邹总私底下透露，他准备挺进高校后勤，据说，第一个入选对象，就是你所在的这所大学。
本来，邹师傅今天是要与我同行的，我怕你不方便，所以随便找个借口挡了一下，我也没有底，你到底认不认他这个伙房里的将军，曾经的司令、主任。
认，怎么会不认呢。我坚定说，尽管当年没能受益于他老人家的烧火贡献，但是，我们现在学校食堂遇到的所有问题，同当年中小学食堂大同小异。校方一直强调管理，始终收效甚微，既然邹总勇挑重担，我估计，同样会受校方有关部门和领导欢迎的。
只是，我还是有点奇怪，邹师傅没得三头六臂，用什么办法将学校里的食堂弄得那么神奇。我问赵一。
这个问题我倒是同邹师傅探讨过。其实，道理并不复杂。邹师傅比喻讲，食堂好比社会上的饭店，都是花钱买吃，两者的差别仅仅在于，饭店可以比较，食堂很难选择，食堂有点像老底子陆家的棺材铺子垄断经营，不管有吃无吃，什么价格，你只要一脚踏进去，完全身不由己。
邹师傅就是看准了这一点，将食堂改造成饭店的样子，不是时间空间，而是经营方式的变化，采用增加供应，团队竞争，优胜劣汰，绩效挂钩，一句闲话，内部放宽约束的办法。这个是记者后来总结的。让食堂用餐的全体可以类似上社会饭店，可以充分比较，有效选择。
邹师傅还说，这样做还形成一个细分的供求关系，钱少的人吃得实惠点，有钱的可以高消费，消费潜力一下子激活了，这一块新增长的消费成为效益源泉，类似当年陆家棺材铺的VIP大客户。
当然，过去的邹师傅现在的邹总头脑还是相当清醒的，他一再表示，不是自家本事大，关键是学校里师生每天要吃饭，用记者的话来讲，一个客观存在的现实消费群体。他做的工作只是尽量满足需求，激活消费潜能，仅仅如此而已。
赵一一席话让我感慨万千，这岂不是世无英雄，遂使竖子成名，完全又一个时势造英雄的现实版本。
只是，我有点担心，婉转地询问赵一，当年邹师傅那套颇为奏效的烧火棍和菜刀传统弹压管理方式，还持续采用吗？
赵一笑了，很大声地说，猴年马月什么年代的事了，现在，人家邹总全面采用与时代和世界接轨的全新管理模式，连称呼也变了，现在不兴叫总经理，直接CEO了。
哦，我拍拍自己的脑壳，还是有点落伍，毕竟，人类早已步入与时俱进的新世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