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我见张家伯伯精神头大致良好,一时半会儿并无性命之虞,就谨慎地探询道,可不可以提供些更具体的细节,为何当年我成功落地,尚未来得及睁开双眼,认清这陌生人间,就被及时安了顶个人命硬,现在看来基本上就是冤假错案的帽子。
张家伯伯仍然保持低调和谨慎,你的命到底硬不硬,其实,现在下结论为时尚早。他的具体建议之一是,不着急,深入观察,事实胜于雄辩。
至于当初我给你做出的命理结论,我当时刚刚从老丈人那里学了一手,涉足未深,有点初出茅庐不畏虎的意思。毕竟,虽然打出了免费服务的旗号,初始业务的人气还相当不足。
估计你生身父母看中了我免费业务这条,家中先得一女,一年后又是你长子面世,按照我们浦东风俗,是一个相当理想的子女性别结构,兴奋之余,就提着生辰八字,抱着刚刚开眼的你穿过后街弄堂,来到我家里。
当然,咱俩之间前世是个什么关系,我直到现在都想努力了解,无奈线路太长,七拐八弯的,信息相当模糊。但是,今世肯定无仇,毕竟,你当时不要说乳臭未干,就是母乳都还没能顺利喝上几口,哪能一面世,咱们俩就平白无故地较上劲呢。
基本上,无论前世今生,咱们彼此并没有明显的恩怨情仇痕迹。
只是,我一看到你的生辰八字,还是大吃一惊。就是现在,我也可明确告诉你,你的命确实不是一般性硬,上克父母,左右还可能伤及自己的姊妹弟兄。
一时,我不敢贸然将这个信息直接转告你生身父母,我这边一迟疑,难免露出马脚,在反复逼问下,我实在没办法才和盘托出了初步结论,你生身父母闻言,一时间脱形落色。
我也知道闯祸了,但是,覆水难收。
后来,就有了王家收养你的现在结果。唯一值得庆幸的是,王家虽然自家没有孩子,却始终视你如同己出。
所以,你既是不幸,可能也是人生大幸。这么多年来,就是冲着这点,我的良心才稍稍安稳些,才将这件事情隐瞒至今。
我听了张家伯伯这番话后说,就在前几天,一个自称是我姐姐的,从上海赶来我插队的地方,已经将事情讲了个大概。我问张家伯伯,现在,我特别想知道,我的养父养母是不是知道我命硬之类的信息。
怎能不知道呢。张家伯伯毫不犹豫地答道。
那他们就不怕收养我而生命相逼,我问。
这就是各人的不同想法了。张家伯伯答道。
那我更不会遗憾而唯有感恩了,对养父母,甚至包括你张家伯伯,可以让我一出生就有一个不同寻常的崭新人生面对。我口气坚定地表示,我不能选择出身,但人生道路未必。
你能这样想很好。张家伯伯说,其实,问卜起卦有时还是需要事实依据支持的。例如也讲积德、讲命理、讲风水、讲传承,特别重要的一条是,强调学习。
积德是个人品行;所谓命运实际是指人生轨迹;至于风水,你可以理解为客观环境选择;传承就是感恩祖宗包括也要为后代做点好事;学习的道理你比我明白,就不用我瞎吹了。
所以,人生还是要积德行善,修身养性,能够感恩,懂得敬畏,后天坚持不懈地努力学习。
张家伯伯说,你现在最大的吃亏在于书读得太少,小学没能毕业就遇上文化大革命,现在又下乡插队至今。
但是,只要坚持努力,机会一定有的。这方面老娘舅做得特别好,他不惜牺牲自己保护杜先生。
张家伯伯勉励我说,杜先生家里有不少书,更重要的是他肚皮里的货色。我看到你常常出没于杜先生家借书,这很好,但不够,还是要多向他当面请教,他肚皮里随便哪块猪油筋,都可以熬出很多的知识油水。
我看这整条老街上,你会有希望的,不像我几个孩子,除了像我一样屠杀羔羊,将来在地狱和我会面,已经没有其他什么更好的出路选择了。
当天,张家伯伯不仅顺利解开了我的身世谜团,还一并给我指明了人生道路的方向,时至今日,我非常感念他老人家。
除了这些,当时我看张家伯伯兴致很好,出于好奇,也向他询问使他一举成名,荣获老街民间张铁嘴称号的那几起经典案例。
他苦笑一下说,这哪是什么经典,仅仅常识而已。
他解释说,其实,洪家姆妈那五元钱的事是这样,当年老街上文化革命两派争斗得很激烈,主要围绕事关人类和国家前途的政治路线,社会风气大体良好,不要说洪家姆妈这五元钱不会丢,就是丢了,肯定也是拾金不昧者居多。
所以,当洪家姆妈说,记得那钱是摆放在吃饭桌子上时,我断定这钱没能跑远,只是被风吹掉了。夏天主导风向东南风,我就说,你命不该破财,大体在视线之内的西北方向。
那么,梅家姆妈那外甥你连见都没见过,怎么就知道他上面有两个孩子夭折了呢?我问。
我先是看到了梅家姆妈那急吼吼一副担心孩子养不大的样子,还有,就是野根名字露出的信息马脚。
野根,哪家父母愿意给孩子起这样狠的名字,肯定是由于挫折太多,给幸存的孩子起个轻贱的名字,让阎龙王手下那些人间巡视小鬼心生怜悯,放孩子一马。假如梅家姆妈说夭折的孩子不止两个,我同样可以跟进,这两,不是定数,只是约数。进退自如,万无一失。
这时,我基本忘了张家伯伯今天请我上门,是专门表达道歉诚意的,却同打起精神头的张家伯伯展开了命理学问的讨论。
我说,其实你真的可以改行,起码不用欠下那么多羊命,那样搭上快车直通天堂也不一定。
张家伯伯解释道,算命职业,是当年周文王给失明或者其他身患严重残疾的人保留的饭碗,周朝那会儿没有实行社会主义制度,残疾人不可能被照顾进街道工厂,或者专门开设一些可以享受税收优惠的福利工厂。
算命这碗饭,好手好脚的健全人不能吃。因为,睁眼说瞎话,就是说准了,也属于泄露天机,不仅折寿损福,还可能贻害子孙,如此,整个家族的风险成本会很高。
这也是为什么我始终坚持走免费业余路线的原因。还有,你可能要问,既然是业余的,不干也罢。
我老丈人之所以精心向我传授此类业务知识,完全是考虑我欠下羊命过多,下地狱在所难免。但是,哪怕地狱也分成三六九等,通过相关业务的频繁接触,可以拉近同阴曹地府那帮管理人员的情感。
例如眼下,我真的两眼一闭去了,或许那里的行政人员因为同我熟悉,会给我优先安排一个相对较好的地狱岗位。
但是,你不同,你将来一定可以上天堂的。所以,一旦我此去,今后恐怕是永生永世无法再见面,这也是我今天同你交心,能够得到你真心原谅以后,唯一的遗憾了。
张家伯伯你真幽默,真会讲。我说。
看情形,张家伯伯确实时日不多了,为了避免刺激,我谨慎回避“吹”字,而选择了“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