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几天没有见到周舟后,后来的一天在回家路上重新看到了她。
现在的周舟,还是那副老样子。在学校里没有再与她说话,就是看也没有再看一眼。她坐的那个位置,我怕多看一眼,心里的怨恨又会再次兴起。
我没有打算走到她的前面,那样会让她看到我的狼狈不堪。就这样在她身后,保持着这样的距离就好。不远不近,她也不足以看到我内心的脆弱,我也不会看到她内心的苦衷。两个人最好形同陌路,不会因为对方而去产生烦恼,这就是鸿沟。这道鸿沟也许是再也没有办法跨越过去。
曾经的咫尺天涯也好似天涯咫尺,现如今和以后都会是就算天涯咫尺也是咫尺天涯。
我很久以前想过,陆霄的世界距离我的世界到底有多远,如果我想要去找死去的母亲和陆霄需要走多漫长的路才可以到达那个遥远的世界。后来我渐渐明白,要想找到他们只要花上几十年的光阴,在死去的那一刻就可以见到他们来迎接我时的善意面容。
世上最遥远的距离不是生与死,而是你站在我面前。我却已经忘记了你。
忘记是一件多么艰难又伟大的事情,需要割舍刻骨铭心的记忆才可以。周舟在我心里逐渐的远去,模糊。由一个陌生人变成亲密的伙伴,再变成熟悉的陌生人。这个转变只花了几个月,这就是人们常说的“再难忘,再难忘”,在我和她的身上却成了用几个月时间就可以证实的荒谬。
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什么难忘的事情,只有不想忘掉的事情。只要你想忘记,那么所有的事情在你心中的地位都和鸿毛一样轻,所有人在你心中都和浪子一样薄情。
周舟在我前面走着,让我想起了第一次我们在巷道告别回家的时候。那个时候,她的背影在我眼里越来越小,我睁大眼睛目送着她,只为让她的背影在我的眼中变得再清晰一些。如今她就在我的面前,背影清晰的在我眼前,可我却想眼睛瞎掉,不要看到关于她的一分一毫。
眼前的周舟对她身后的我毫无察觉,她或许也想不到自己一直努力想要逃避的人,此时正像一个冤魂不散的怨鬼跟在她的身后。
大多数人的后悔就是因为阴差阳错,也只有在后悔的时候你可以得到或者做到一些事情,它是你以前一直想要做却不能做、想得却得不到的。在你抛弃了它们的时候,命运又阴差阳错的把你得到成全的夙愿都还给你。正是这样,命运也会安排你与自己想要逃避的事情或想要逃避的人相遇。
周舟走到快到弄堂楼下的时候,她停了下来。看着进去的大门,里面是漆黑一片。那厮她从来没有体验过的黑暗,在她宽敞亮堂的家里,是没有这样的黑暗的。就算是有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她也会用灯光普及那里,把黑暗彻底驱逐到属于它的地方。这个地方也许就是自己住的这个弄堂,也或许是别的弄堂,别的什么地方。总之不会是她自己的家。
我也停了下来,她的一举一动都在我的眼里。
她停了一会,好像是注意到了身后有人。她猛地一回头,看到我在她身后。那一刻,我看到了她眼神里包含着无尽的情绪。以前的那个周舟,眼神很干净,看不到太多的隐藏的东西。
人总是会变的,我这样安慰自己。
“我……”
“你……”
我和她同时张嘴,想说的话都没有说出口。
我故作镇静地说:“你说吧。”
我的心里在没有见到她时,那份平静瞬间被搅乱,甚至生出想要撞开她夺道而去的念头。不管怎么在心里否认,周舟还是能让我变得不平静。
“你的手还好吧?”她的声音和以前不一样了,现在和韩夜的声音一样。
周舟一开口,我心里的防线就土崩瓦解,情绪摧枯拉朽的席卷我的心脏。她就像居住在我内心深处的魔障,不管怎么想办法躲避,她还是在我的心头盘踞着。
顾笙是周舟的王,周舟是我的魔。
“还好。”
说完我就激动地冲过去,在她的旁边进了大门。她一下没反应过来,等我进了大门后才回过神来。我把大门关山,插上了铁栓。周舟在门外用手拍打着铁门,从她手上传到铁门的力量,把铁门敲得“砰砰”作响。铁门每响一下,我的胸膛也跟着剧烈起伏。它被铁门的震动推起,接着又重重落回贴在铁门上。每一下,都能引起铁门的回音。
“江东阳,你开门。”周舟在外面大声的喊,双手也用力的敲。我靠在铁门上,拼命地喘着粗气。在黑暗的里面,我看不到自己的影子。不过我却感觉,我的心脏就快要从心房里跳出来了。身体的血液“汩汩”在身体逼仄的血管里抗议。
我就和一个胆小鬼一样躲在大门的这边,外面周舟还在用力敲着大门。
在连续的“砰砰”声后,铁门上的力量消失了。在里面喘着粗气的我,同样听到在门那边的周舟也在喘着粗气。也许是吸进了空气中冰凉的雾气,她的喉咙里传来“咳咳”声。
“江东阳,”力量耗尽的周舟,说话的时候都让她需要喘口气,“你为什么不开门?”她的声音带着声嘶力竭的嗓音,听着就像是金属片卡在了喉咙里,带着金属的质感又带着痛苦的声音。
“我知道你就靠在铁门上,”她“呼呼”的喘了口气,“我就是想对你说声对不起……”说着她就呜咽了起来。我能想象她鼻翼抽动,梨花带雨的模样。
我在铁门里面听着门外周舟的哭泣,她的每一下抽泣我都能听得清清楚楚。隔着铁门,声音传到我的耳朵里比她哭的声音要大无数倍,它们在我的耳膜外用力撞击着。透过门缝,我看到周舟蹲在巷道的一旁,像是蜷缩在雾霭的一团云。
“那天,我真的不是有意的,我不知道抽屉里到底放了什么东西……”话没说完,周舟又哭了起来。她此时的眼神,是在和看到我鲜血淋漓的手时的惊恐,一模一样。
她的每一下哭泣,都会让她重复回忆那天的事。
“对不起。”周舟满脸泪水地说完就捂着脸跑了。她一走,我就打开门,在她回去的那个方向,她的影子已经凝缩成了一个白色的点。
“啊……”我拿手用力的捶打冰凉坚硬的墙面,墙上传来一阵阵闷响,在空荡的巷道里形成一声声回音,就像老人沉重的叹息。结了血疖的手在墙上刮出了一道道口子,刚刚长好的伤口又撕裂了。
血顺着墙上突出的沙砾,慢慢流淌下来。它没流多远就停止了,在墙上凝固成了四条鲜红的路径。凝固的血液会被体内流出的覆盖,再次形成一条心的鲜血路径。当温热的血液碰触到冰冷的墙面时,我听到了“嘶嘶”的声音。带着温热的鲜血浇灌在冰冷的墙体上,把冰冷融化掉。
手上的疼痛让我由冲动变得冷静下来,我拿开墙上的手回了弄堂。墙上的血迹在冷风的抚摸下,会很快变得和墙体一样坚硬冰冷。等到明年春天来到,复苏的阳光照在墙面上,墙面会变得温暖起来。那个时候,血迹应该早就斑驳了。
回到弄堂,我再次触景生情,只不过这一次的对象不是周舟。外婆走了,现在回到弄堂,依然不妨碍我的嗅觉享受食味的香气。她们没有因为一个老太婆或是一个年轻的泼妇离开,就暂停她们的生活。没有人可以暂停她们生活的步骤。除了死亡,否则就不可能会有停下的那天。
因为她们现在活着的唯一值得欣慰和能做的事情就是活着。活着活下去,她们对生活的信仰就是对自己生命的交待,她们要保住自己生命的周全。
一听到她们充满朝气的声音,我就松了一口气。她们的这种情绪对我很有感染力,虽然我对这样的声音已经听过无数次了,可还是让我平静下来。
这个弄堂的女人换了一茬又一茬,对生命热切的执着却没变。除此之外,她们的声音还充满了温度,有的时候会让我觉得比夏天的太阳还要温暖,有时候又让我感觉比冬天的冷风还要冰凉。
回到家中,江家胜还没有回来。我放下书包,开始学着外婆的样子,围起母亲生前买的那天围裙,挽起袖子来到厨房。我用记忆里外婆的方法收拾着厨房。
先把电饭锅洗干净,把米淘好放到房间里的小电饭锅中,插好电源,把按钮摁到“煮饭”的字样就行了。
回到厨房把锅铲用水洗干净,再把菜认真仔细的用水洗干净,最后把盆子准备好。做完这些后,我开始切菜。刀在外婆来了以后就锋利了好多,切起来能听到菜发出清脆的响声。许多根菜齐刷刷的溅出了绿色的汁水出来,还能闻到一股新鲜的生味。
没一会,菜就做好了。把菜端到房间的时候,电饭锅上的灯已经变成了“保温”的字样,饭也煮好了。
在等江家胜回家的时候,不知是谁家的房门没关好,电视机里的声音传到了过道里。
电视机在弄堂里是个奢侈品,不过还是有几个人买回了家。不能过上奢侈的生活,他们也想能有一种可以与奢侈沾得上边的东西。
等到那家把门关上,电视机里的声音就听不到了。只能听到过道里的脚步声。这是女人们来回端菜去房间吃饭,或是吃完饭了端菜回厨房的脚步声。
我吃完饭就把一个空瓷碗罩到装着菜的碗上,这也是我向外婆学的。
躺在床上的我一直睡不着,直到房门的锁孔“咯吱”一声响时,我的心就踏实了。我听到江家胜揭开瓷碗和电饭锅的声音,然后是他吃饭喉咙轻轻蠕动的声音。
在外婆那里,我不仅学到了和女人们一样的厨房本领,还学会了内疚,对江家胜的内疚。他老了,不是与跟他差不多大的人一样开始变老,而是真的老了。他没了当年的英气和傲气,现在对外面的任何人都是抱着卑微恭敬的态度。早已不像当年,就算是面对着警察也敢出言不逊。
江家胜老了,早已不是当年的江家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