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又回到了弄堂的日子。
父亲因为打击,变得颓唐起来。唯一没变的就是读书人的傲气,这也是母亲感到有希望的。她觉得,只要父亲骨子里的傲气还在,生活就还可以翻身再来。为了给父亲时间从失败的阴影中振作起来,她重新干起了曾经的工作。没什么不同,仍然是卖苦力。不同的是,她现在怀着我,还要养着父亲。她一直在等,等父亲重新燃起对生活的斗志。可惜直到她死的那一天,她也没有看到那样的父亲。
日子一天天过去。母亲带着肚子里的我天天卖着苦力,回到家中是醉酒的父亲和冰冷的厨灶。拖着疲倦,母亲帮父亲脱掉鞋袜,费力的挪动着父亲烂泥的身体。一个不小心,还会被父亲一脚踹到脸。
天气一天天转凉,叶子也疯狂的往下落。大街上到处都是穿的一个个臃肿的胖子,街灯泛着毛茸茸的冷光,为这座不夜城张灯结彩。
母亲凭借着良好的身体素质,每天无一例外的出现在了工地上。一些男人都为之感到吃惊。母亲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干活也不能和以前一样利索。老板也就不要母亲再干了,尽管母亲硬撑着说自己还可以和原来一样能干能搬,看着母亲的大肚子,老板还是辞退了母亲。生活就从这天开始没了着落。
邻居们看到每天都只能勉强吃上一点冷饭的母亲,纷纷劝着父亲赶紧出去找点活干。不然这一家子没法活了,也要为这肚子里的孩子多想想。酒喝了多日的父亲,用他混沌的双眼看着母亲。这个时候,母亲再不复当初的美丽,皱纹,白发,憔悴。这些该在女人中年出现的症状,母亲过早的就显现了出来。那一刻,父亲哭了。
父亲浑浑噩噩过后,终于明白:现实不过是先给你梦想,再给你失望,最后给你妥协的造物主。从那一天开始,父亲放下了自己自视清高的身段。他穿上了母亲经常穿的工服,工帽和手套。父亲干上了和母亲一样的工作。
从未干过重活的父亲在一天的搬、扛、挑、举之后,手上和肩上都被磨出了血,累的快站不起来了。不过当在老板那里领到了两百块钱时,父亲激动的哭了起来。他颤颤抖抖,小心翼翼的把两百块钱放在了脚底板下,然后穿起袜子,穿好鞋子。一路上,父亲不敢用力走路,生怕把钱踩坏了似的。
他带着这两百块钱来到了肉摊前,买了一点瘦肥皆有的猪肉,接着又买了一些菜。在一家小店里,磨磨蹭蹭的买了一条白色的围巾。回到家后,母亲因为冷就躺到了床上。把一床夏天的毯子抓在身上,梦中的她还发着抖。
父亲把饭菜做好,香味在满屋飘香。父亲把门关的严严实实。他摆好饭菜好,把母亲唤醒了。先是开心的把剩下的一百多块钱交到母亲手里,笑眯眯的说,媳妇儿,你看,我今天在老板那拿了两百块钱的工资。说着让出身子给母亲看桌上的饭菜。看着这桌子上热气腾腾的饭菜,眼泪顿时把母亲的眼眶打湿。她捂着嘴,没有哭出声来。
父亲局促的说:“是不是自己哪里做的不好?”母亲忙含着泪水摇摇头,随后哽咽的说:“家胜,你没做错啥。快,咱吃饭吧!”父亲一听笑容满面。他扶着母亲到了饭桌。吃饭时,父亲把瘦肉都夹给母亲,自己吃着从来不吃的肥肉皮,还让母亲多喝点肉汤,身子暖和,对腹中的我也补充营养。还说明天就给母亲买一床厚被子回家。母亲看着父亲,她感觉眼前的男人变了。不再是曾经那个有着抱负,有着理想,有着读书人傲气的江家胜了。但是现在的这个没有抱负,没有理想,没有读书人傲气的江家胜更让自己感到心安和踏实。
母亲不知道是谁变了。到底是自己变了,还是父亲变了,或是生活这个大造物主变得奇妙了。它把人们张狂的棱角打磨殆尽,让人们对理想感到失望透顶。却让人们学会了妥协,把生活朝着安定平淡和满足过。把每个曾经心怀万丈豪情的男人改变成了知道承担,知道顾家,知道珍惜。把每个曾经心怀浪漫情怀的女人变得现实,变得知足,懂得温馨。
在生活几经挫折的打压下,我的父亲终于决定要好好做一个男人应该做的,好好和跟着自己毫无怨言的女人好好过日子。安安静静的等着我的诞生,一家人在弄堂中过着平平淡淡的日子。是我父亲此时最大的心愿和生活蓝图了。
就这样,我父亲心中的波澜壮阔和母亲心中的浪漫情怀,此时都汇成天伦之爱聚集在我的身上。父亲每天在工地上用最丰沛的精力干着最苦重的事,回到家中又以最饱满的热情做好满满一桌子的饭菜。把极其疲劳的身心交给了六个小时的睡眠。日子对父亲来说,每天都是一个充满着期望的日子,这种越来越接近的期望有时会让我的父亲精神亢奋,干出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来。母亲看着一天天大起来的肚子,心中只有真切的爱意。感受着我通过脐带和她的血脉相连,同呼吸的息息相关。我的母亲甚至憧憬着我出生刹那间的样貌表情,她想着那一刻她会是一生中第二次感到十分幸福开心的瞬间。
父亲的亢奋表现在了他对生命即将到来的不安,这种不安把他对生命逝去的意义看的不再那么重要。
工地上的男人是一群表面豪洒,内心小气的男人。他们对自己的大方显得十分拮据,对一些****的性问题可以有经久不衰的兴趣。他们用自己喜欢的语气和想象,绘声绘色的说出子虚乌有的场景,并以此为乐。大家聚在一起,每天轮流换着对象来做假想人。其他人对此表示开心,他们开心的同时,我的父亲也跟着乐起来。在他们心中,一些话题是带着禁忌又刺激的享受。
在每次的假想中,我的父亲都会参与其中。这是他每天疲劳中唯一可以解闷的事了,母亲怀孕对他心中欲望膨胀有很大的帮助。
每个人都会自觉的换着来,自己热情洋溢的说着由心中欲望膨胀幻化出来的激情。看着他人脸上精彩的陶醉表情,对讲述者都是一个莫大的鼓舞。一般这个时候就是这个讲述的高潮。高潮总是短暂的,随着高潮的结束,他们很快又融入到了生活的鞭笞之中。一群弓着腰,用大眼睛虔诚的看着地面,低眉颔首的感谢大地对他们的恩赐。每天在黑夜与白昼中来回奔波,在幻想和现实中来回陶醉。
这一次,讲述者轮到了我的父亲。我父亲心中有着一个非常奇怪的观念。他认为对别人讲述房事是一件很羞耻的事,那是每个人的隐私。所以他拒绝讲述,他用读书人的狡猾糊弄着那一群文盲,文盲每次都成功的被他骗了过去。不过文盲只是文盲,文盲不是傻子。很快他们就发现自己都被这个看似憨厚老实的人给欺骗了。他们对父亲这个“成员”的信任也来源于,父亲对那些话题表现出来的痴迷,这个现象使一群头脑简单的男人对父亲这个新成员的加入表示很开心。
父亲发现不能用惯用的伎俩蒙混过关了,这时他才发现自己辛苦从书本上学到的知识毫无用处,还不如一群文盲。其实他在以前那家小公司当着小职员时,他就应该明白。那样的话,也不至于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父亲没有想这些,他在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应付他们。他们带着怀疑又渴望的眼神看着父亲,最后我的父亲失败了。他实在想不出来,他对自己说,丢人就丢人吧!于是他轻松幽默的说道,今天我的大脑和嘴巴要休息一天,下次我一定会说。谁知道,这个我父亲自信满满的谎话被他们一眼看穿,父亲的缓兵之计失败了。
有时候,把一个人真挚的希望破灭掉比杀了他还要残忍。很显然,我的父亲就做了这么一件残忍的事。他不仅仅是把一个人的希望破灭掉了,还把一大群人的希望给毁了。这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当他们一哄而散的时候,父亲还以为自己这次又蒙混过关了。对他们眼中的高涨的愤懑视而不见。
麻烦也就随着这一天接连不断的开始。他们开始了报复,他们不让父亲再加入他们的讲述中,也视父亲如无物。一开始,父亲觉得没有什么好在意的。渐渐的,他发现自己不能脱离他们的讲述,他隐晦的告诉了他们自己的想法。结果被果断的拒绝了。
母亲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一些之前可以做的事情也做不了了,一切就需要我的父亲承担起来。在工地上孤寂了一天的他,回到家中用冰冷的自来水洗着结了壳的饭碗,心中的不满随着“哗哗”的水龙头,一发不可收拾。对生活的不满顷刻间就爆发了出来,大男子主义又悄然滋生了起来。面对这样的苦生活,父亲宏图大志的想法又冒了出来。他觉得整天面对着这些洗不完的锅碗瓢盆,干着最累的事情,拿着最少的工资是一件丢人的事。父亲读书人的那股带着迂腐的天真又在茶盐酱醋中盛开,他再一次觉得自己下去不行,会把他读书人的气质给完全磨灭的。他不能接受这个,他要把它保护起来。
有了这个想法后,随之而来各种的天真想法都来了。蜂拥而至的它们把父亲心中膨胀的欲望给挤占掉了,这也让他对母亲少了一种希望。第二天,他告诉母亲,从今天开始,他就留在家里照顾她,直到她把孩子生下来为止。母亲再次感到命运对她是公平的,给了自己一个这样好的男人。父亲陪着母亲在家待着,这时已是冬天了,母亲每天挺着大肚子不能出门。实在想要出门的话,也只能在那个肮脏拥挤的弄堂里走上一会。
母亲每天都在倒数着我出生的日子,父亲也在倒数着解脱的日子。两个不同目的相同想法的人共枕同眠,两颗心却开始走向天涯的两端。
母亲的肚子越来越大了,小小的房间被她的大肚子给占了一大半。父亲每天只能踮着脚在家中转身。想母亲快点生下我是父亲唯一的想法。这个大肚子把自己折磨的苦不堪言。在父亲看着母亲大肚子暗自抱怨的同时,母亲挺着大肚子看着父亲一脸满足。
日子在两个想法各异的心中度过,日子还是每天一成不变的过着,心随着一成不变的日子无时不在改变。
随着母亲的希望快要瓜熟蒂落、父亲的煎熬快到尽头时,弄堂里发生了一件事情。
王寡妇的儿子死了。王寡妇是弄堂里最沉默寡言的人,这在弄堂里是非常难得的。王寡妇在弄堂里居住的最久,在这批居民搬进来之前她就来了。至于她为什么成了寡妇这里谁也不知道,不过不知道不代表不想知道。追根溯源是弄堂里这群女人乐意干的事情,她们每天都在茶余饭后讨论这件事情,用她们丰富的想象力来构造这件事情的始末。这件事情中让她们最感兴趣的事就是,王寡妇的儿子是怎么来的。她们不傻,自然明白先有男女之事才会有孩子。孩子的父亲是谁是她们讨论的重点。
被时间带走美丽容颜的她们,集体注意到了一件事情。王寡妇生了个孩子,干着她们同样干的事情,样貌却没有一点改变。这无疑带给了她们嫉妒的理由和揣测的借口。她们一口咬定,王寡妇行为不贞,被男人抛弃。
通过她们的一口咬定并一致流传,这件事情成了弄堂里许多未解谜团中尤为清楚的事情了。王寡妇对此毫不在意,她们的话自己从来就充耳不闻。时间长了,她们说多了也就觉得乏了。又有着新的话题向她们抛出了橄榄枝,于是她们又带着饱满的激情转移到了另一个话题。物质上不能更新的她们,把眼光转到了这些事情上。这种廉价又不费劲的更新缓解了她们贫穷的自卑感,这股自卑感已经全部都到了她们的想象力和诉说能力上去了。
王寡妇儿子死了的消息以龙卷风的速度席卷了整个弄堂。沉寂多时的话题在新的想象基础上带给了她们新的谈资。这件事就因为悲伤的结束给了她们一个欣喜的开始,并且在沉默中发酵多久的话题有了更好的开始。这是一群在生活着拖着疲惫,在家庭中拖着疲惫,在精神上拖着躯壳的女人,别人的在她们心中是聊以自慰的良药。
生活就是一场大换血,在不久的将来会有同样一批人带着对生活的绝望,满怀希望的接替她们光荣的使命。在岁月不饶人的绝望中不停冷眼旁观纠葛着,缠成一捆盘根错节的毛线团,年轻的人们用生命开始的光阴,胡乱的拉着线头跑向远方。在生命完结的尾巴上,把年轻时糟乱的事情再重新整理起来,用余下的光阴反省****着旧日犯下的过错。生命就是一个本末倒置的大时钟,倒着走向终点,顺着回到起点。所有人在生命完结之时真正懂得了生命开始的意义,这个时候已经是行将就木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