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要！”池素惊醒的时候发现自己面上身上已经被汗水湿透了，正在她惊魂未定
的时候，一块浸过凉水的手帕轻柔地覆盖在她的额头上。
她抬起头，惊讶地叫道：“姨妈？”
姨妈白雅一面为她擦去额头上的汗水，一面嗔怪道：“傻丫头，不认识姨妈啦？这么大呼小叫的。跟你说过了别打工累着了，你还不听，看看，姨妈半夜回来就看到你烧得满脸通红。”
“姨妈，我—我可能是昨晚看书睡晚了点，以后我会注意的。”池素听着姨妈温柔的关切，禁不住鼻头一酸，眼睛很快就模糊了。
姨妈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的人，也是她辜负最多的人。
池素抬起胳膊看着自己的双手，手指洁白，掌上带了点婴儿肥，几个指头上还有微微的薄茧。
嫁给杜彻的时候她已经被圈养了许久，连饭也很少自己做了，手上早已没了茧子。这些茧子见证了她少年时代最辛苦也最朝气蓬勃的岁月，那时候的她，勤工俭学，质朴简单，是里弄邻里之间家长们交口称赞的榜样，虽然贫穷，生活却充满希望。
她回到了自己的高中时代。
池素一时间百感交集，她张开口想说些什么，却终于闭了闭眼睛，将那些恐怖的令人心悸又残忍得叫人心酸的往事，努力从脑海中驱赶出去，又睁开眼，对姨妈白雅弯弯唇角：“姨妈，你陪我睡好不好。”
白雅摸了摸她的额头，见烧已经退得差不多了，伸出手指点着她的额头：“这么大的人了，有时候还像个孩子。”说着为她换了身干净衣服，拢好棉被，自己也脱衣钻了进来，将池素搂在怀里。
姨妈的怀里有一种久违的母亲般的香甜气息，池素近乎贪婪地嗅着这味道，忍不住又落下泪来。
她曾经以为杜彻的爱就是她的整个世界，可是这个世界却毫不留情地抛弃了她。
现在能重新回到真正最爱自己的人身边，她真幸福。
一夜好眠。
第二天是个周六，姨妈照例要早起出门做钟点工补贴家用。池素利落地给自己下了碗面，还煎了一个荷包蛋。她从小喜欢吃蒸鸡蛋，后来爱上杜彻，杜彻家里的饮食习惯比较西化，她就努力从煎蛋开始学起，后来煎蛋的水平相当不错。现如今她操着家里的深口炒锅，一样煎出一个圆润均匀的溏心蛋来。
即使她现在对他只剩下满怀的恨意，曾经爱过他的习惯却不曾消失。
池素看着熟悉的旧家发呆，心头空落落的。
早春寒冷的空气让她没有发呆太久，池素很快回过神来，决定先看看自己现在的状况。她从沙发上拿过自己的书包——一只磨得很旧的军绿色帆布包——她爸爸留给她的少有的几样东西之一。包里有课本、作业本、几只削好的铅笔、一只笔帽上包着一小块胶布的银灰色钢笔，还有一块异常精致的没有开封的橡皮。
她一眼就看出那块橡皮应该是杜彻早期的手笔，那时候他还不敢送她太过明目张胆的礼物，总是喜欢拿这些小东西来逗她开心。再一看课本，果然，现在还是高一下学期。这个学期，杜彻刚刚成为她的同桌，而她已经在第一个学期的勤奋学习之后，考出了年级前五十名的好成绩。在这所竞争激烈的市重点，她这样出身贫寒又成绩优秀的女生，总是容易成为话题。
池素不禁陷入深深的回忆里。
她原本就是普通人家出身，父母又离了婚先后离开家乡这座二三线城市，去了外地寻找机会，只留她和姨妈相依为命。她从小就生活得不容易，穿的多是妈妈留下的旧衣服，太长了就把袖子卷起来，下摆扎进裤子里。吃的也很简单，为了省钱，她和姨妈在自家阳台上种满了葱、蒜等蔬菜，自产自销。父母在十四岁以后就不再寄钱给她了。可她为人好强又努力，硬是靠着自己的能力考入了好的高中，在那里，她才认识了杜彻。
记得当时刚上高一不久，她总是在中午时分跑到学校图书馆后面的小树林里自习，树林里有一些石头堆砌的桌椅，环境很是幽静。她除了去自习，更重要的任务是偷偷吃午饭。
学校是市重点，来的只有两类人，成绩好的优等生和非富即贵的借读生。而不论是优等生还是借读生，家境中上的就占了大多数。学校的食堂条件很不错，有各种花色丰富的营养套餐供学生选择，价格跟外面比也不算贵。家境好的学生还会隔三差五的呼朋唤友，去小炒窗口叫上一桌菜，一群人热热闹闹地吃。
自己是班里唯一一个家里住旧式筒子楼而非新式公寓房的人，也是唯一一个父母双双下岗，得靠姨妈到处打工才能勉强养家的破落户，别的同学父母不是官员就是商人，至少也是个大学教授或者企业高管。高一开学那天，她背着洗到泛白的书包，手上拖着巨大的编织袋，在个个手提拉杆箱的人群中显得分外醒目，有的学生家长看到她这副打扮，刻意避得离她远一些，仿佛怕沾染上什么脏东西。
为了省钱，也为了不受同学的白眼，她很少去吃食堂，自己弄了一个二手小电饭煲，每天在家里煮好饭和红薯，添上几片青菜、一勺辣酱，装在饭盒里，中午就着图书馆里的免费开水泡一泡就吃。到了月底拮据的时候，更是一块馒头一杯热水就打发了。好在同学们中午多数都回寝室或者在教室里聊天休息，图书馆里没什么人，也没有人发现她的秘密午餐。
初中的时候，池素的成绩并不突出，在初二满了十四岁被父母放弃之后，她曾经颓废过一段时间。后来姨妈经人介绍多了一份工：每天晚上去给附近小区的一对教授夫妇做饭。这对教授夫妇工作都很忙，儿子已经出国，两人便请了钟点工。一开始是姨妈过去，后来偶尔姨妈的白日正式工作要加班，就商量着让池素去。没想到教授夫妇挺喜欢池素这个手脚快又伶俐的小姑娘，干脆就让她替了姨妈来，听说她初中还没毕业，还很热心地把自己儿子从前的辅导资料都送给池素，鼓励她好好学习。
他们的儿子无疑是个极为聪明好学的男生，辅导资料上面有他自己总结的学习要点和方法，还仔细地改过材料上的错误，对略过的步骤也注解的很清楚，一看就是一个自学能力极强的人。池素得了他这份资料，自己又有了点微薄的收入，就静下心来狠狠了用了点功夫。好在初中的课程其实并不是非常难，居然给她考进了市重点。
高一的某天池素正在小树林里读英语，周围没有人，她不怕被听到，就读的很大声。突然听到一个笑声：“同学，你好像读错了。”声音说不出的清醇好听。她窘然抬头，只见一个穿着白色衬衣的高个子男生正站在她背后，在金色的阳光下，他斜斜倚靠着大树，修长的双腿懒洋洋地伸展着，衬衣开了两颗扣子，透出里面玉色的皮肤和精致的锁骨，面上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颇有几分放荡不羁的味道。
池素不知怎的，一下子红了脸。
她低下头，半响才问：“哪里读错了？”对方笑嘻嘻地说：“你读的声音太好听了，我都没心情睡觉了，你说是不是你错了？”
池素大囧，说了声：“不好意思”，慌忙收拾了东西准备逃走，却被对方一把拦下来：“池素同学，咱们好歹在一个班，你这么急着走，难道是看不起我这样的差生？”她只得停下来，抬头就望见了他深邃的眼睛，他的睫毛又密又长，眼角微弯，笑起来的时候仿佛一泓清水起了春波荡漾。
一直到很久以后，池素都忍不住回想：如果当初她倔强地走开，不理会杜彻，也没有被他那双好看的眼睛所蛊惑，一切会不会是另一个样子？
然而这个世上从来就没有什么如果，所有的孽缘在最初的开始都美好的像一个童话。越是刺骨的毒药，越是被伪装成精美的糖果。
家境富裕的劣等生杜彻就这样缠上了贫民窟的优等生池素。
杜彻从小跟着商人父母耳濡目染，有的是办法，轻轻松松搞定了班主任，就成了池素的同桌，每天一块巧克力一瓶鲜奶地送给池素，美其名曰关心亲爱的同桌身体健康，池素要是不吃他就赌气一般直接扔进垃圾桶。逢年过节他还会骑着单车悄悄跟到池素家附近，突然出现，将一大捧鲜花塞到她怀中。若是她不接，他就面带委屈地将花在脚下踩得乱七八糟。
这个时候池素的姨妈厂里的效益已经非常差，常常发不出工资来，姨妈白雅只好白天上班，晚上打工，周末也不能闲着。池素常常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家里。这个时候，对她热情大方而毫无所求的杜彻，就成了她干枯的生活中，唯一似乎还在细心关爱着她的人。
他面容俊秀，为人虽然有些幼稚，但是仍然不失绅士风范，一举一动都诚恳又体贴，在学校里很受女生们的欢迎，可是他从来对别的女生都是嘻嘻哈哈非常随意的，唯独对池素总是纠缠着不放。有同学调笑他们俩，他总是笑嘻嘻几句“不好好伺候同桌大人，哪里来的作业抄”之类的话打发对方，转过头却异常认真地跟池素请教问题，他自己的解释是从小父母忙着做生意不管他，他就没好好学习过，所以基础特别差。可是现在跟着池素，他想要认真地学好了。
池素渐渐被他打动了。她会同他分享自己的学习经验，一丝不苟地辅导他写作业，甚至后来为了空出时间教他做题，辞掉了教授夫妇家的工。杜彻听说她停了打工，千方百计地私下里送她各种礼物，从零食、文具到后来的衣服、鞋子，说是算作她辅导的报酬，她不收就是瞧不起他。他挑选的礼物越来越巧妙，到后来往往正好是她打工一周左右的收入，既不会太贵不衬她的家境，又显得质量精良让她不忍心丢弃。
高二选文理科，他们俩都是理科，又在同一班坐同桌。高二的课程难度明显加大，池素总是会睡不好觉，哪怕是小测这样的考试也容易紧张。杜彻坐在她旁边，开始会轻声地劝慰她，后来有一次发现她紧张到身体轻轻地颤抖，杜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又瞥了一眼老师，迅速地伸出自己修长的手掌，将她的左手紧紧地包裹在自己的手心。
池素刹那间满面通红，心中如遭雷击。
杜彻是天生的左撇子，他竟然就这样抓着池素的小手不放，不顾她几次微弱的反抗，还将她的手揣进自己口袋里，一直握着直到考试结束。
好在不过是小测，老师同学都没有发现他俩在私底下的动作。
那一次池素考的乱七八糟，心头慌乱不已却又带了一丝不自觉的甜蜜。
考完之后放学，杜彻故意特别大声地当着周围同学的面，对池素喊道：“同桌大人，今天我妈想请你吃饭，谢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教导，大人要不给个面子？”
周围的同学一向觉得这两个人是作风完全不同、八竿子也打不着的，眼下见到差生公子哥杜彻又要调戏贫寒的优等生池素，几个平时家境富裕又不学无术的公子哥顿时大声起哄道：“哦，哦，看看咱们的数学课代表给不给咱差生面子诶！”
池素脸上更红了，看着杜彻盈满笑意的温柔的眼睛，她晕乎乎地点了点头，还没张口说话，就被杜彻一把抓着带出教室，冲到学校外面将她一把抱上自己的单车后座。
“你！”池素被他吓坏了，“放学了要是被别的同学看到，告诉老师怎么办。”
“哦？告诉老师什么？”杜彻跨上单车猛地一蹬骑几下让车子稳稳地行在路上，这才回头冲池素邪邪一笑，“你在怕什么？”
“我——”池素一时语塞，只能两只手紧紧攥着自行车后座的座盘。
“抱紧我的腰！”杜彻看也不看就准确地抓过她的双手放在自己的腰上，脚下突然加速狂踩，很快达到风一般狂飙的速度，他的这辆自行车正是这个时候风靡一时的名牌山地变速档，骑快了在路上虎虎生风，吓得池素紧紧地抱着他不敢松手。
过了好一会儿车停下了，池素睁开被风刮得生痛的眼睛，只见自己被带到了一片绿意盎然的公园之中，杜彻回头笑容满面地看着她：“怎么舍不得松手啦？那我让你多抱一会儿。”
池素的脸不争气的又红了，连忙松开手臂，好奇地打量四周：“这是哪儿？是你家？”
杜彻将身子凑近她，压低声线：“我家小区后面的花园，怎么样，喜欢吗？”
他身上有一股年轻男孩子的特殊味道，像被太阳晒过的松木，十分好闻。
池素不由得答道：“很美啊，可是你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带你来，是因为这里安静，也没有别人打扰，正好方便说说我们俩的事情。”杜彻慢条斯理地说着，看向池素红晕未消的双颊，心头又是一动，这个贫穷又倔强的姑娘，若是好好打扮打扮，一定是个美女，怎么也比那些只知道穿衣打扮的富家女强多了。
“我们俩的事？”池素心头隐隐仿佛猜到了什么，她感到有些害怕。
杜彻那双黑色水晶一般的眼睛就这么深深地看着她，见她扭捏起来，眼中笑意更深了，他看了半晌，忽然伸长双臂一把将她拉到怀里，声音激动中略带一丝沙哑：“傻丫头，你不喜欢我吗？”
池素全身的血液突然冲向脑门，头皮突突地微微发疼，脑海中七上八下忐忑着，却有一股甘甜的泉水，不受控制地流淌在心田里，清澈又带着沁人心脾的舒爽凉意，让她想要不顾一切地闭上眼睛，安静地休憩在他给的怀抱。
她大概是太累太孤单了，这么轻松就屈从在他给的温暖之中。
两人之间的生活从此就不同了。杜彻时常一个人在家，干脆放学后两人假装留下自习，等到大家散了，他就骑着车带池素回家复习，靠近傍晚再送她回家。
杜彻的家里果然如同班上同学传说中的那样装修大气豪华，一楼客厅就有将近八十平方，硕大的电视屏幕据他介绍是专门请为电视台装大屏幕的人为他们家量身打造的，两旁各一只硕大的柱状的水晶质感音响，据说是全丹麦进口，放起音乐来第一次吓了池素一大跳，地面的震感让她还以为是地震了。杜彻在一边笑得瘫在沙发上，又很快爬起来抱着她柔声安慰。
“啪”的一声，手中的精致橡皮擦掉在地上，将池素从回忆中唤醒。
一阵阵甜蜜青涩的往事在她心头掠过，她忽然不由自主地想：大约曾经，杜彻是真的爱过她。
可是她很快就想起了马尔代夫那个噩梦一般的早晨，她的新婚丈夫突然变身为一个要吞噬她的恶魔，他那双曾经温情抚慰她的双手，成了夺走她性命的工具。
池素的心里，对于杜彻，除了夺命之恨，现在又升起一层浓浓的疑惑。
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你曾经这样认真地爱过我，又要用这种方式，将你的爱连同我的生命一起狠狠夺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