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倾赤，玉簪搔头，紫薇浸月，木槿朝荣，蓼花红，菱花乃实。”
远处采莲的渔女，轻声慢调地唱着《花月令》。安歌靠在船舷，笑眯眯地摘着菱角，她今日穿了绛红色石榴裙，衬着她白里透红的肌肤，显得清新脱俗，天然去雕饰。谢邈头戴斗笠，撑着船，白衣飘飘，不像独钓寒江雪的渔翁，倒像个采菊东篱下的隐士。
转眼间，七月的炎炎夏意便覆盖了大地，人来人往的乐坊更是愈发地暑气逼人。这几天天气极热，小孩子光脚走在大路上都会惊叫石板烫脚，林宛也常常觉得心疲力乏，没有胃口，安歌孝顺，便拉着谢邈出来采些菱角，给她炖些清粥开胃。
“差不多就行了，这蒹葭洲上的菱花都快被你拔光了。”见安歌采得高兴，谢邈慢悠悠地提醒道，“改日再来也行。”
从小到大，他一直抱着这种安时处顺、哀乐不入的态度待人处事，安歌总笑他少年老成，胸无大志，他也不恼。
船缓缓驶入一片荷叶之中，惊起一滩鸥鹭。安歌俏皮地摘了片叶子，当帽子戴在头上遮阳，他放了篙子，在安歌对面坐下，用随手采的藤条编起了花环。
“你尝尝，味道挺清甜的。”安歌掰开皮脆肉美的菱角，递给他，他咬了一小口，露出淡淡微笑。
“天气热，你小心别中暑。”他向前倾身，用手帕轻轻替安歌擦拭额角，表情专注，太阳毒辣，他白皙的皮肤上也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却全然不顾。
这几年，谢邈个子越长越高，脸颊也变得棱角分明，看起来分外清俊，乐坊里的姐姐们见到他也会害羞回避，安歌却兀自不觉。
“没事，我自己来吧。”安歌抢过手帕，胡乱地抹着脸，手帕上残留着他身上淡淡的熏香。
“过几日……我便二十了。”他看着安歌，似乎欲言又止。
“嗯，我记得的。”冠礼的事情，谢邈早就提过。安歌本想给他谱一首曲作礼物，这段日子分神去照顾娘，曲迟迟未写好，为此她有些心虚，只好低头默默玩把着手帕。
这方糙物是她当初跟娘学女红时的第一份作品，用白线在方帛上绣了自己最喜欢的茉莉，因为耐性不足，针脚处理得非常拙劣，安歌本想扔掉，却被谢邈拾了去，说自己正好缺条汗巾。
“冠礼在城外的宗祠里举行，我得跟着爹爹迎接宾客，就不陪你了。”他顿了顿，又问，“你自己找得到路吧？”
“这有什么难的，我又不是小孩。”安歌笑了笑，向后一仰，舒服地靠在船舷上，眯起了眼睛，那片荷叶恰好为她遮去了烈日。
凉风习习，她这几日的疲倦涌了上来，便昏昏睡去。
谢邈把编好的花环放在她手中，神色温柔地望着她的睡容，久久无法移开。
“冠者，或娶妻告庙，或行四方之志。”他轻声说道，“你……要我如何是好？”
谢邈轻轻叹了口气，转而望向远方，不再言语。
齐循周礼，男子二十而冠，谓之成人。规矩繁杂，仪式讲究。先由筮人占卜，得一吉日良辰，后通知宾客亲朋前去观礼。三日前，谢邈便将请帖送到了乐坊中。只是林宛身体不适，经不起颠簸，只能托安歌将礼送到。
“替我向邈儿……不，向远卿，道贺。”出门前，林宛突然出声道。安歌回过头，见她若有所思地望着桌上那个已经开始枯萎的花环，和压在请帖上的纸鸟。
安歌想起那日游船回来后，谢邈似乎有心事，送她回到乐坊后便匆匆离开了，这几日他一直忙于筹备，也没有得空再来见她。
远卿……
赐了字以后，书生就真的成人了呢……
冠者，娶妻告庙，行志四方。
安歌忽然也有些伤感。
两人之间，难道就再也无法回到儿时的无忧了吗？
谢氏宗庙外是一片葱郁的竹林，儿时安歌曾和谢邈在这里捕过蝉和蝴蝶。她中途停下来问了几回路，所以姗姗来迟。
宗庙内早已挤满了人，因谢允是私塾先生，跟城中的众多家族交好。安歌见到了人群里笑得开怀的赵公子，赶紧低头往里走去，避开与他照面的机会。
刚在席上坐定，人群便逐渐安静了下来。安歌抬起头，恰好看到身着采衣的谢邈披着一头长发走了出来。几日未见，她忽然觉得此时他正色的容颜有些陌生。
谢邈的头发已打理通顺，用帛扎好，服帖地散在身后。平日里谢邈总是把自己打理得整洁妥当，美其名曰“正衣冠”。此刻，披散头发的他，一脸正容，让安歌也收了玩笑之心，端坐静候仪式开始。
冠礼分为三冠礼与醴冠礼，先行仪式，后酬宾客。三位有司各端一张木案，站在堂阶的一、二、三层，案中依次摆放着缁布冠、皮弁、爵弁，由家中之长加冠。谢允郑重地净手之后，取了缁布冠，走到谢邈跟前。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许是因为激动，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轻轻将缁布冠戴到儿子头上，一旁的赞者随即上前，替谢邈系好冠缨。
谢邈跪坐在席上，举手加额，恭恭敬敬弯腰鞠躬，向父亲作揖礼，然后下跪，再拜。
而后，他起身入房，换上玄服，依礼向所有来宾作揖。安歌藏在人群里，默默地凝望着他，他的视线在安歌脸上停留了片刻，嘴角微微一弯，然后便转过身去。
加毕缁布冠后，再加皮弁，谢允依礼祝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谢邈再拜，而后回房换服，第三次再加爵弁。
“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许是麦酒喝得有点多，安歌感觉头脑有些昏沉，眼前谢邈的背影幻化成了另一个身着玄色裾衣的身影。
“儿臣祯，叩谢父皇隆恩。”
那个人身姿挺拔，神采飞扬。台下臣民都屏息凝望着他。
“祯哥哥……”
回过神来时，这三个字已从口中逸出。周围的人都回过头奇怪地看着安歌，她只好低头将杯中的麦酒一饮而尽。
三冠礼后便是醴冠礼，谢邈在筵席上依礼向父亲和来宾敬酒。安歌见他忙得不可开交，便借口不胜酒力，先行离开了。
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安歌挥鞭策马，疾驰而去，脑子里却始终挥之不去那个英武的背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