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米兰兰坐在弟弟米九利的床前直抹眼泪不说话。她想安慰九利，可她刚才从医生那里得知弟弟是眼内颅骨折，治不好就会伤到眼神经，造成双目失明，安慰有什么用？医生说必须做一个大手术。她想批评弟弟，不该戳这种乱子，可批评他有什么用，事情已经发生，再说，他肉体上已经很痛苦，批评他会造成弟弟精神更痛苦，不利病愈……再说，奶奶也是因此而死，她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改嫁了，是奶奶把他们拉扯大的，奶奶是奶奶，奶奶也是母亲。此时，她心里真是如刀剜一样疼痛。
后来，米兰兰还是忍不住说了九利一句：“你太年轻，干事还是毛躁，老百姓躺那里不起来就慢慢说嘛，去拖人家干什么？找着戳祸的？”
米九利两眼上还贴着敷料，糊着纱布，他看不见姐姐，只能有气无力地用很低的声音说：“这条公路是何县长抓的，他催得急，说大冻前必须完工，完不了工省里还要把钱收走，下年度钱就不好要了……”
“急事细做才行。”兰兰又抹了一把泪，“你这一躺，急也急不成了！”
九利不吭声了。
坐在塑料凳上的米石匠开腔了：“兰兰啊，不怨九利急，这是田家预谋好的，田家跟咱家有仇啊！”
“爹，打烂盆说盆，打烂罐说罐，你不要老提那陈谷子烂芝麻，翻那些旧账。”
米石匠不吭了，他拿着那旱烟锅吸着自己种的烟叶，心里还在翻那旧账……他心里能想到，眼里能看见，段花嫁给他后，田大眼怀恨在心，但他找不到报复的机会。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后，田大眼就打出一面旗，纠集了几个痞子，组织了个红色造反团，自称造反司令，第一天就批判了大队党支部书记，第二天就把段花抓去批判，米石匠撵上去说，段花不是干部也不是走资派，批判什么？田大眼说，段花爱抹雪花膏，资产阶级香风臭气也要批判。批判会上，段花不服，田大眼还踹了她几脚。没两个月造反团就夺了大队的权，成立了革命委员会，田大眼当上了革委会主任……一九六七年春节，田大眼让全大队过革命化春节，一不准相互拜年，二不准相互走亲访友，要一律到大田里干农活。米石匠拿着锄头正要去锄麦苗，田大眼却拦着他，要他去锻磨。五峰山一带有个风俗，大年初一石匠要敬石头神，因为这天是石头神的生日。这一天，无论什么特殊情况，都禁忌敲打石头，否则会得罪石头神，石头神会降灾难于匠人，使你不出成品，毁坏材料，甚至会长期卧病在床，不能痊愈。想到这些，米石匠说，今天应敬石头神，忌讳锻磨！田大眼眼一瞪，你还搞封建迷信哩！走，拉去批斗。他让两个红卫兵押着米石匠，让米石匠自己敲着锣，在村里喊着，我叫米石匠，我搞封建迷信。喊了一圈还不罢休，叫米石匠仍去锻磨，米石匠义愤填膺，一手拿錾子，一手拿锤，他把那磨扇当成田大眼的头，由于力大手狠，加之磨扇早已有了裂纹，一锤下去将磨扇锻个两半。田大眼说他故意破坏集体财产，又批斗了一场，硬是要他承认是有意破坏，还要他赔偿，否则就拳打脚踢，米石匠只得承认自己有意锻坏磨扇，愿意赔偿。可他哪有钱赔偿啊？这事也就搁置下来。到了一九六八年的春天，米石匠的父亲因患脑栓塞突然身亡，他为经济拮据不能为父亲买一口棺材而犯愁。他总不能让苦心了一辈子的父亲面朝黄土而掩埋，让黄土眯了父亲的眼睛，于是他心生一计，把房梁抽下来为父亲做一口棺材。他苦干了三天三夜打了一千块土坯，等土坯晾干，垒了上去，将房梁抽了下来，请木匠解成木板为父亲做棺材。就在这个时候，田大眼又来了，要他赔偿破坏的磨扇钱。米石匠说没钱，田大眼说，给你爹做棺材就有钱？他说，这是抽的房梁，田大眼说，用房梁顶上也罢，硬将那些木板拉走了。米石匠也是牛脾气，木板不还，做不了棺材俺不埋爹，他把父亲的尸体停放在那里，怄上气了。眼看到了初夏，父亲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有味儿了，田大眼仍不退木板，没有木板做不了棺材，米石匠仍不埋爹。一直到了割麦的时候，老爹的尸体已经腐烂流水，满是苍蝇蚊子，臭气熏满全村，米石匠仍不埋爹。他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呀，不，他是一头撞到南墙上，不让爹两眼眯黄土。在全村人的声讨下，田大眼才将那木板退回做了棺材，让米石匠埋了父亲。父亲埋葬之后，米石匠抱着段花大哭一场。段花说：“丰仓，是我连累了你，连累了全家。”米石匠说：“花，不是你连累我，是我连累了你，只要有你在，田大眼不会甘心，为免咱家破人亡，你走吧！”在这样的情况下，他与段花办了离婚手续，让段花远走高飞。段花不想走得太远也不想走得太近，她离家时，身上仅有两元钱，就用两元钱批发了点花线，到邻县走村串户以卖花线为生。这中间，她遇上了一个好心的男人，便嫁给了那人，又生下一男一女。也就为了这些，在大队改村的时候，米石匠决定把自己抛出来，不让这个祸害乡邻的田大眼再在村里横行霸道，他要竞争村长。
“爹，你在想什么？”米兰兰望着正在发呆的爹问。
“没，没想什么。”米石匠口吃着说。
“你肯定在想什么，我看你都想得没神儿了！”米兰兰半哭半笑地说。
米石匠见女儿看得这么透，就说：“我在想，田家恃强欺负咱几代人，这场官司打不赢，你爹脸上害臊不说，你现在好赖是镇长，脸上也无光啊！咱米家今后咋见人？”
米兰兰说：“爹，这个你不用操心了，下午乡里的张乡长已经说了，肯定会公事公办！再说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
接着，米石匠又说：“兰兰，你个女孩家，别受人哄，别心软，该出面就出面，别想着你是镇长磨不开脸……”
没等米石匠说完，兰兰就拦住他的话说：“爹，你不用多操心，我知道该怎么处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