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清欢赶到藏剑山庄的时候，叶斩雪在练剑。
剑凝薄雪，飞羽流光，招招式式都漂亮而利落。
叶斩雪最后一招收尾，看到穿过回廊朝他走来的岳清欢。
叶斩雪吩咐侍从沏茶，请岳清欢坐了。
茶壶奉上，还未沏出，被岳清欢按住了。
“我为叶沐雨而来。”他等不了太久，开门见山。
叶斩雪脸上的表情有那么一瞬间不自然，又恢复了常态。
“听闻公子几年之前铸得一对好剑，送给了自己的徒弟，江湖上说盛赞公子与徒弟师徒情深。”
“然。”
“而那日我在万花谷花海晒太阳，看到一个小姑娘被一个和尚追杀，落入我万花谷中，伤的太重，非我万花谷不能治。”
“收治那个小姑娘的时候我看到了一把那样的剑，所以特地来问问叶少爷，我救的这个人，可就是你的徒弟？”
叶沐雨那天确实黑衣黑袍跟在他身后，叶斩雪点了点头。
“既然是叶少爷的徒弟，江湖上又传你们师徒情深，在下实在好奇，为何放任她不管，任她被人追杀以致如此？”
“她做错了事，伤了人也不肯认错。”
“我还以为叶少爷会和外面的人一样，会和我说是她背叛了浩气盟这种笑话。我想问问叶少爷，按照她武功的斤两，将那人伤的怎么样了？”
叶斩雪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一下就白了。
“不过她也许也不值得同情，她伤了人，兴许比她自己受的伤重多了，若是刀刀对穿，她即使是疼死了，也死不足惜的。她伤的那人可好，可需再帮她号一号脉？”
叶斩雪面色惨白“已无大碍。”
岳清欢支着头，笑的讥讽，他又说。
“叶沐雨浑身上下分筋错骨，肺腑皆损。拖着这样的伤逃到长安，走投无路从青岩绝壁上落入万花。”
“叶公子出身富贵，许是不能明白那是怎样的伤。伤重的人最为虚弱，躺倒养伤最宜。但是叶沐雨躺都躺不下去，最难熬的时候，她在我万花谷整宿整宿的站着。”
“那个时候的她，活着，还不如死了痛快。”
“我一直很好奇，究竟要做错什么样的事，才值得让浩气盟这么大张旗鼓的折磨她。多亏叶少爷为在下解惑，原来她只是伤了人。”
岳清欢又是一声冷笑，“还好不是我。”
“若是我，见到这个人现在还是好好的，用尽方法也会让这个人受一回这样的伤，把这些债讨回来才行。”
“叶少爷也许是懂这个道理，所以才在大婚当日看到她时那样防备。”
叶斩雪想解释两句，动了动嘴唇，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声。
“叶少爷，其实我看不起你们这种两面三刀的江湖人。你为她铸剑，让天下人都知道你宠她，然后再让天下人都知道，你不要她了。”
“你只是为不想要她找了个借口，所有的事情都成了她的错。”
“我没有……”叶斩雪忍不住开口，又回想起种种，又闭上了眼睛。
“万花谷内，活人不医，我万花谷不是什么人都救，她已经死了一次。”
“醒来了之后她更是连说话也不会，要经历怎么不能言说的爱恨，才会连声音都失掉了，我不知道，但是叶少爷肯定是知道的。”
“外面的人都说她善妒顽劣，背叛师门，狼心狗肺，她一句都不能为自己辩解，叶少爷也一句都没有为她开脱。”
“因为叶少爷不要她了。”
“如果这还不够消你浩气盟，你叶少爷心中那股因为她伤了人的怒火。”
“那亏了叶少爷铸的那把剑，她在华山论剑台，又被你们浩气盟的人一把推下了悬崖。”
“她当初被抓进大唐监狱，浩气盟的人骗她逃出来，说只要她逃出来，你就会去救她。”
“她为了再见你一面，从大唐监狱逃了出来。”
“没有见到你，却坐实了一个畏罪潜逃的罪名。”
“她的胳膊里，被人种下了蛊毒，那人也许是怕日后生出蛊印，于是她在大唐监狱里，还没定罪，便受了许多私刑。”
“这些，我猜叶少爷也不知道，叶少爷毕竟要关心别人，顾不了许多。”
“叶少爷，浩然正气要是从你们这群人嘴里说出来，也算是好笑了。”
“她起初总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和你，是如何走到这一步的，那个时候她过得如同惊弓之鸟，在我万花谷里一个生人都见不得，偶尔想到和过去有关的东西，都会忍不住干呕，瘦的像我院角的一把柴火。”
“后来她好不容易想明白了，鼓起勇气再走进这个江湖，唯一的愿望，也还是想再见你一次，你不为她辩解，她总要为自己辩解。”
“千里奔袭，忍辱负重，回这藏剑山庄，她只想要一个答案。”
“那个答案，叶少爷已经给她了。”
“其实保护人也要论个资格，没有资格的去救了，难免被人客气一句麻烦了。这天下原本你最有资格护着她，你不要了。”
“现在她被抓到了金水镇，叶少爷要是觉得有那么一丁点对不起她，那就去送她一程吧。”
叶斩雪手上的茶杯被他砰地一声捏的粉碎，他站起来转身就走。
叶沐雨只想来要一个答案，他怎么可能只让她得那一个答案。
爱了这么一个人，他都替她不值得。
他给自己倒了杯茶，百里郁给他的药开始起效了，他的内力开始源源不断的回到他的体内。
叶斩雪骑马飞驰，进了金水营地，甩开马缰，跳下马就往里面冲。
浩气盟的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看着他浑身杀意，也不敢拦，匆忙的去通报了。
一进营地刚巧遇到了和尚，叶斩雪看到他，眼底浮起狠厉的神色，一步未停，直走过去边拔出自己的重剑，一招啸日，重剑脱手砸出。
“叶斩雪，你酒喝多了？”
“是你追杀的我徒弟？”
和尚没了声音，盯着叶斩雪的动作，往后退了一步，将自己的禅杖横在了身前。
叶斩雪怒气怎么都止不住，握紧手中的重剑毫无章法的劈过去，和尚躲过一招，看到他几乎入魔的样子，也不迎战，只跟旁边的人喊叫他们去找谢婉莹。
和尚一味闪避，叶斩雪看他无心作战，也不急于此刻纠缠，越过他往里去找叶沐雨去了。
和尚看他往关押人的地方跑过去，心下已是了然，又冲上去拦他。
叶斩雪看他不死心，背起重剑换了轻剑，直接缠上了和尚，和尚最怕他这种敏捷的身手，每招每式都往不同的地方打，防不胜防。
“斩雪！”远处忽然传来一阵笛音，赶来的谢婉莹手里拿着虫笛，一边叫他，嘴边的笛子一边吹出一阵阵不同调子的笛音。
叶斩雪喘着粗气，慢慢冷静下来。
“住手！”谢婉莹对着准备还手的和尚一声厉喝，和尚看着谢婉莹，一挥禅杖震断一旁的青竹，拂袖而去。
“斩雪，你做什么。”谢婉莹拦在他面前，他侧过头，不看她。
“让开。”
“到底……”
“让开。”他握着剑的手用了太大的力气，让他整个手臂都在微微颤抖。
谢婉莹一看他这个样子就知道了，为了叶沐雨。
又是叶沐雨。
“叶斩雪，她已经跟你断绝关系了，她已经不是你的徒弟了。”
“她是我徒弟的时候没能得一个好结局，如今她对你来说一点价值都没有了，你为什么还想要她的命。”
“我不要她的命，难道等他日她来要我的命吗？”
“她不会的。”
“你凭什么觉得她不会的！”谢婉莹忽然提高了音量，样子变得疯狂起来。
叶斩雪终于正视了她，眼神可能是伤心，又或是失望。他一句话也不愿意在跟她多讲，绕着她走了过去。
谢婉莹看着他的背影，嘴角还带着疯狂的笑意，一道眼泪却落了下来。
叶斩雪一个一个牢门找过去，几乎错过了缩在牢笼阴影里一点响动都没有的叶沐雨。
他看着缩成一团狼狈不堪的叶沐雨，心里那团火烧出噼里啪啦的爆响。狱卒询问他也不想理，拿重剑直接砸开了牢门，叶沐雨被这动静吓得一颤，抬起了头，对上了他的眼睛。
“走。”叶斩雪红着眼眶朝叶沐雨伸出手，叶沐雨没有动。
他第一次朝她伸手，她没有动。
他不知怎么地就想起了她比现在还要小一些的时候，跟他一起到白龙口，他送了她一匹白马，她骑上去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伸手拉他。
因为他从前也都是这样的，无论去哪里都会载着她。
他伸出手，她就会跟他走。
可那都是过去，可那都是回忆。
他走上前去将她从地上捞过来，抱起了她。
叶沐雨缩在他的怀里，叶斩雪往外走了两步，又停下来说了句。
“我带你去找岳清欢。”
他清楚的听到叶沐雨在听到岳清欢名字后，松下一口气的声音。
监牢外，谢婉莹，和尚，叫花子，还有所有浩气盟的人都在，等着他出来，站在他的对面。
他红着眼睛，怀里抱着叶沐雨。
风吹过竹林，抚动叶斩雪的鬓发。
是谢婉莹先抬起的手，一阵笛声传过来，忽起忽落饶人心弦。
叶斩雪看着她，又低头看着叶沐雨，眼睛里明明灭灭的光影里，有了几丝挣扎的意味。
他颤抖着想迈步，又挣扎着停下。
叶沐雨心里忽然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笛声就像那一天在CD的荒丘上她听到的一样。
她想跳下去跑，但是叶斩雪收紧着手臂，她动也动不了，叶斩雪就像是被谢婉莹的笛声定在了原地一样。
一道墨色不知从何处跃出，从空中轻功扑来，身后跟了一群追过来的天罡武卫。
岳清欢一手握笔横于胸前，一手扁在背后。一个旋身，躲过浩气盟天罡卫的箭矢，一挥手，足尖点地，画了一个小圈，墨意散开，落在叶斩雪身旁。
君有风流骨，墨笔花间游。
岳清欢笔杆打旋，快雪时晴，墨色如雨，挥袖弹指间杀气尽现，追着他进来的那些天罡卫避之不及，被打翻在地，原本立在叶斩雪面前的浩气盟也都纷纷散开来。
谢婉莹的笛声终于停了下来，叶斩雪哆嗦了一下，还没有回过神，手上的力道却松了下来。
叶沐雨赶紧从叶斩雪的怀里跳了下来，顺手拔出了叶斩雪的轻剑，站在了岳清欢旁边。
和尚和叫花子对视一眼，一起冲上来。
两个人十分默契的一起冲上前，叶沐雨剑气直刺，一招玉虹贯日抢先拦住丐帮，轻剑点地支起她整个人的重量，双脚一下蹬开丐帮的棍子，将他踢开。
棍棒对长剑，招招打在不同的地方，叶沐雨人小速度快，就算是她这个身手，丐帮一时也没能在她身上讨到一点便宜。
再看岳清欢跃在空中一个侧翻躲过冲上来的和尚一击，还没落地，一手扳上和尚的肩，青红判落下，和尚转身挥棍想上打去，岳清欢借力跳开，商阳指带着苍劲有力的气势贯穿了他的肩膀。
和尚才露出了半个微微惊讶的表情，岳清欢急挥手中狼毫。
阳明指，兰摧玉折，落笔点穴。
最后一笔收手，玉石俱焚。
风流飘逸，书墨丹青。
他是岳清欢，颜真卿门下最得意的弟子。
他从来都不是个喜欢讲道理的人，这才是他应该的样子。
花间丛中浮身过，懒理人间几度春。
丐帮忽然脱身而出，伸手拉过呆立一旁的叶斩雪往外撤去，和尚也不顾得其他转身就跑。
“放箭！”
箭矢脱弦而出的尖哨声立刻响起。
岳清欢环抱起叶沐雨，飞身而起，踏着第一根飞来的箭矢，一个旋身，跃到空中。
人群中传来一阵慌乱的声音，叶斩雪清醒过来，挣脱拉着他的叫花子，举起重剑，鹤归孤山朝弓箭手砸去，再接风来吴山，弓箭手被打的东倒西歪。
谢婉莹的笛音响了又响，叶斩雪嘴里不停的在念叨什么，使自己不为所扰，眼看着岳清欢两人要脱身而出。
“留下那个万花。”谢婉莹追上去一个抬手徒然飞起，身后展开一双紫色的蝴蝶翅膀，抬手吹笛，一个旋身，翅膀碎成万千蛊虫，托着她。
谢婉莹摆着柔软的腰，千丝结网，拦住岳清欢的脚步。
岳清欢为了躲开她的蛊毒被迫落下地，松开叶沐雨，甩笔先拦开冲来的天罡卫。
叶沐雨落在地上一抬头，就对上谢婉莹的眼睛，一切喧嚣瞬间离她远去，只剩下半空中不断吹奏着虫笛的谢婉莹。
她眼神魅惑，声音仿佛直接出现在她脑海中一样。
“叶沐雨，你真可怜。”
刀剑带着破空之吟，落进她的耳朵，她下意识回剑格挡，就看到叶斩雪青峰寒芒，直扑自己。
她以为她已经接受了，接受了有一天他们会刀剑相向，但是没想到真的到了这一天，她会这么六神无主。
她看着叶斩雪剑气森然的扑过来，手一抖，剑哐啷一声落在地上。
一旁的岳清欢忽然扑过来抱住了她，拦在了他们之间，瞬间隔断了她的目光。
青丝飞舞，草木成精。
“傻子。”
她徒然睁大眼睛，看着谢婉莹催动虫笛吹出一长段弦乐，地上凭空出现了一直巨大的毒蝎，直直冲进了岳清欢的身体里。
岳清欢抱着她的手臂勒紧了，她从岳清欢飞扬的长发望过去，谢婉莹和叶斩雪一左一右向他的背后袭来，她剧烈的喘息着，只觉得一口气就差一点，就差一点就要爆发出来。
她一直缺少的那一口气就是在那个时候，一下贯通了她的嗓子。
“岳清欢！”她喊了出了声，她许久不曾说话，声音沙哑尖细，极其难听，像是残破的风箱鼓出的一声尖锐声响。
岳清欢在她耳边轻笑了一声，好像在笑她声音难听一样。
“知道了。”
岳清欢松开了她，转身一招厥阴指打断吹笛子的谢婉莹。
叶沐雨被他松开，马上在地上抓起被她松开的剑，抬手挡住了叶斩雪的攻击。
叶沐雨臂力不敌他，咬着牙硬抗着他重剑的力量，被他压的双腿颤抖着跪了下去，叶斩雪眼睛里都是狂乱的神色，看得她心惊肉跳。
她背后是被谢婉莹缠住的岳清欢，她不敢泄气，不敢松手。
她跟他，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刀剑相抵，都只为护着别人。
她曾经问叶斩雪，这江湖路，走到尽头是什么。
叶斩雪说，大约是等你老了，你身边的人一个一个离你而去，你在这片土地上，再也找不到一两个纵情谈笑，深夜醉酒的人。
那她的江湖，在叶斩雪留下她的时候，就已经走到末路了。
“师父。”她叫了他一声。
叶斩雪听到后，低头看着她的眼睛，他的眼神仿佛动摇了一下，手上的力气也松了一点，看她的目光似有些疑惑。
他好像是在混沌之中认出了叶沐雨，他松开手跪了下去，头正好侧在她的耳边。
小声的跟她说了句什么。
谢婉莹一声惊叫，她召唤出的灵蛇被岳清欢钉在地上，已经死透了，她的蛊毒接不上来，眼看不敌。
叶斩雪听到她的惊呼，又是一个激灵，站起来就要往她的方向跑过去，情急之下，叶沐雨转身扑住了叶斩雪的腿。
岳清欢已经闪到了谢婉莹身后，一手捏着她的咽喉，狼嚎抵上了她的脖子。
叶斩雪挣扎的想站起来，叶沐雨死死的按住他。
“让你的人退下。”岳清欢威胁道。
谢婉莹已经冷静了下来，对周围一直不敢妄动的浩气盟使了个眼色。
等到周围的人都退开许多，岳清欢挟持着谢婉莹走到叶沐雨旁边。
“走。”他松开掐着谢婉莹的手，伸手给叶沐雨，叶沐雨松开叶斩雪抓住他。
他猛地推开谢婉莹，一手揽住叶沐雨的腰，带着她腾空而起。谢婉莹转身要追，却被从地上站起来的叶斩雪拦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