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杭州松木场一个叫做桃园新村的一幢五层楼房里,那是我所服务的省文联和作协的宿舍楼。郁达夫曾在他的小说中多次提到过松木场。我也曾按图索骥地去寻觅过他所描写的几幢房子,比如当年的一座传染病医院,就在我们这幢楼的前面,至今保留完好,只不过早已改作居民的宿舍楼了。松木场离黄龙洞不远,又是在保俶山脚下,堪称是杭州最好的地段之一了。
可惜我家的朝向不好,在楼的西北角,面北背阴,除了盛夏时骄阳如火,其余三季都稀有阳光,冬天尤其是八面来风。每当晒衣服时,妻就嘀咕:我们就一辈子住这样的寒舍?但我却总是说,也许有一天我们有希望改善;即使一时里不能改善,虽然微观上看来朝向不好,但宏观上说地段总是好的;我还说北窗有片小树林而别人家没有;我甚至说什么时候地球颠了个倒,我们就成了冬暖夏凉的朝南房了······
我明知这巳近乎阿Q式的自嘲,但我真的这么想,这么希望。
忽然有一天清晨,我被一阵鸟叫声从睡梦中吵醒,是从北窗外传来的。鸣叫,啁啾,啾唧,我寻遍了几乎所有形容鸟叫的美好的字眼,最后还是选择了“歌唱”。是的,是歌唱!此后,不管在我高兴还是烦恼时,我就常常站在北窗听这鸟的歌唱,高兴时更高兴,烦恼时不烦恼;听着这鸟声,冬日不觉得寒冷,夏日却变得凉爽;听着这鸟声,我感到地球仿佛颠了个倒,我家真的成了冬暖夏凉的朝南房;我也以自豪甚至炫耀的口气告诉我的那些外地的朋友:住在都市里能听到鸟声,这感觉!
但这感觉没能维持多久。大概是半年后的又一个清晨,我路过窗下,偶然间一抬头,发现我那套房子顶楼的北窗挂着一只鸟笼,笼里传出一阵鸟叫声。
原来半年来我听到并为之兴奋而且感动的鸟声就是从这鸟笼里发出来的!
我突然感到无边的沮丧,甚至愤怒,仿佛被欺骗被耍弄了。我更觉得自己欺骗并且耍弄了别人包括我的那些朋友!不,是这笼中的鸟声欺骗了我,耍弄了我!
我又是那么失望,但失望之后我仍抱着一丝希望:这笼中的驾声不是我以前所听到的鸟声,至少,除了笼中的鸟声之外,还有窗外树丛中真正的鸟声我的鸟声!
于是我就寻找鸟声。早上,晩上,一有空闲我都跑到树丛中去观察、聆听,寻觅和捕捉任何一点响声,只要是鸟儿,哪怕是乌鸦的聒噪,猫头鹰的哀鸣,我都会当做歌唱的。可我听到的只有树上知了的嘶鸣和旁边水洼里青蛙的嚎叫我甚至怪怨动物学家为什么不把知了和青蛙归入于鸟类?有时,也会恍惚听到鸟叫,可细听又什么都没有,只有幻觉;有时真的听到了,抬头一望,又是从顶楼窗□的鸟笼里发出来的······
我绝望了,但仍不死心,我继续寻找鸟声,我的鸟声。终于有一天我听到了鸟声,不是幻觉,也不是笼中的鸟声,是林中的鸟。叫声很轻,很短促,不是鸣啭而是唧唧:那是两只麻雀在树枝间跳跃,但却是真正的鸟,虽不是我想象中的鸟,却是真正林中的自由的鸟,虽然它们的声音显得微弱,但我仍认为是最美好最动听的歌唱。
我高兴,我激动,但高兴和激动之后我又有点后怕:要是找不到那两只麻雀,我还会寻找吗?······
我相信我会继续寻找的。我坚信我能寻找到鸟声,只要有林子在,总会有鸟声的;就像只要有人类在,有生命在,总会有希望一样。连古希腊神话中那个被打幵的魔匣,给人类带来毁灭性的灾难时,不还是给人类留下一样东西希望吗?是的,人类本来就是依赖着希望才得以生存下来的,不管是顺境逆境,无论是得意的商人,失恋的情人,踌躇满志的政治家,汗流浃背辛勤劳作的农夫,长途跋涉的漫漫夜行者······哪一个不是在心里蕴藏着一片希望?哪怕是那个永远不歇周而复始地推着巨石上山的西西弗斯,又何尝没有心中的鸟声?······
更何况一个作家,他的创作,不就是在寻找他心中的鸟声吗?
至少我是的,我将用我的笔,永远寻找我的鸟声。
1998年4月14日于江南古镇南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