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嫣强自收回关切的目光垂首于旁,一双明眸虽只盯住膝前砖石,眼前却仍浮现着他的身影。他瘦了,可精神却已恢复如初,看来沈姑娘的医术确实高明。只是,他面上那道疤痕……
“见过万岁、皇后娘娘。”此时一身黄裙的班昭也已行至近前,盈盈下拜道:“得蒙陛下福泽庇佑,家兄伤势今已大好,只消按时施针静息将养,三五月内可望复原。”
“好!好!”刘肇听了甚为开心,“两位爱卿快快入席。”见他兄妹落座,却又追问道:“适才班将军所言,河南境内,不需吃食的东西方可得活。莫非那里真的贫瘠至此,所谓地产的宝物,便是这钱串子、蝎子与知了?”
邓彪虽对韩嫣心存偏见,但这时如何还看不出她献宝用意?听了和帝发问,急急离席跪倒奏道:“圣上仁慈,我大汉原本于万岁治下国泰民安百姓富足,奈何河南一带连年天灾不断。臣本为河南人氏,数日前遇到几个逃难过来的老乡,得知家乡灾情甚重,百姓生活凄苦。臣绝不敢夸大其词危言耸听,还望陛下为他们做主啊!”
刘肇瞟了眼席间徐防,见他正目不转睛地望着韩嫣,唇角微扬,难掩面上喜悦欣慰之色。恨恨夹了他一眼,转回目光瞥了瞥伏跪于地的韩嫣和老太傅,清清嗓子道:“徐夫人好手段呐!罢了,朕就准了徐尚书的奏章,免河南赋税……唔……三年吧,邓太傅以为如何?”
邓彪一听大喜过望,连连叩首直呼皇上圣明。和帝挥袖道:“好了,你们且回席吧,明日早朝下旨便是。”说罢,若有深意地望向韩嫣。
韩嫣起身扬眸触上他眼神,忙别开脸去回转席间。左文萱见了,翩然而起如金蝶飘飞,向之举杯道:“听闻徐夫人曾为匈奴逃犯所掳,却设计送出秘信,奇谋智计过人。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这一杯……”
“哎,左贵人,看来你对徐夫人所知甚少啊!”一直沉默不语在旁静观的邓后,忽然出言打断她的话,“徐夫人机敏之事何止送信一桩?当日市集之上左国舅仗势欺人,便是徐夫人略施手段予以小惩大诫。来,徐夫人,”她玉指轻舒端起杯盏,“本宫敬你!”
“多谢皇后娘娘!”韩嫣起身施礼,亦向左贵人微一颔首,举杯饮尽。
邓绥当着满殿文武提及左国舅之事,便是成心要叫左氏父女难堪。想不到左文萱心思极深,方才听她所言虽神情微窒面色欲变,一展眼工夫却已是浅笑吟吟,轻啜一口杯中玉液,转身向着座上和帝柔声道:“万岁,臣妾听闻司徒丁大人为库府空虚,难拨赈灾银两一事寝食难安。现下瞧见这殿中女眷多饰金玉珠宝,竟想到一着可行的妙法,不知当讲不当讲?”
邓后听了朝之乜斜一眼。什么替丁鸿着想?分明是你见不得自己情郎受责难,急于替他出头辩解!可左文萱这会儿征询的是和帝意见,她实无立场擅置可否,是以只把脸上蕴满笑意,侧头望着刘肇,心下却是盼着已多日不肯召幸左氏的和帝,对之大加斥责才好!
和帝对赈银未放已有所耳闻,心下正为此事烦闷不已。这时听说左文萱有法可解燃眉之急,探究的目光于她姣好的面容上转了几转,又瞄了眼正向韩嫣碟中夹菜的徐防,淡淡道:“既有法子,不论可行与否,说来听听倒也是好的。”
左贵人向着刘肇嫣然一笑,正欲开口,却闻得座上邓后抢先言道:“其实这六宫妃嫔、皇室宗亲、百官家眷、富户商贾乐捐弃置不用的钗环饰物之法,本宫也是思虑过的。只是既为乐捐便不能强迫,能否凑足三十万两之数实难揣测;即便乐捐之物值得三十万两,要将如此之多的旧饰物折换成现银,却也非一朝一夕可以办到。左贵人,”她挑了挑眉,向着左文萱慢声细语地问道:“你说是也不是呢?”
殿内众人闻言,齐刷刷将目光朝着左贵人望去。她自入宫得圣上百般恩宠,皇后娘娘妒极生恨多有为难,更借蒙逊出逃一事向和帝极力进言,使之倍受冷落——类似传言百官已不知听得多少。此时见邓后刻意发难,无不抻长颈项欲观好戏。
班超指抚杯沿,静静望着已数日未得相见的韩嫣,胸中酸楚难抑。自己身未死,佳人亦无虞,但从今而后咫尺天涯,却是再无相近相惜之可能。这一刻,只盼她能抬眸与己对望一眼,以慰心中思慕之情。
韩嫣何尝不知他目光所及?只是如此场合,上有帝后下有百官,自己夫君便坐于身畔,哪敢有半点逾矩之举?是以心中纵有诸多牵挂,却不敢于神色间流露分毫。
左贵人听得皇后发问,回眸巧笑睇盼妩媚,“皇后娘娘言之有理,所以文萱更觉自己这法子好用得很呢!”盈盈秋水转向刘肇面上,软语轻言透着万般温柔,“皇上,据闻宫中赃罚库内积存大量罚没的宝物,为好生照看这些您压根儿瞧不上眼的珠宝玉石,倾注许多人力物力。
这些东西虽入不得您的眼,但在宫外之人看来却是价值连城。民间富户大有人在,许多商贾家资怕比咱们宫中库银还要多呢!倘将这些堆于库房任鼠咬虫噬的无用之物销往宫外,豪商巨贾们艳羡这些物什沾了您的富贵之气,定然肯出高价抢购。于两日内筹得三十万两赈银,怕也不是什么难事。”
群臣听了她这提议,纷纷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起来,面上多有赞许之色,便是女师班昭亦微颔螓首表示赞同。
和帝放下手中玉樽,眼中精芒一闪,随即换了温声笑颜,“朕竟没看出来,萱儿蕙质兰心,急智不弱尚书夫人呐!好!”他啪地一拍桌案,“徐尚书,此事便着你去办。倘筹集之数不足赈款,便由宫中库银补齐;若筹得多余之数,一并解往河南做赈灾之用!”
邓后在旁面色微沉。她实未料得左文萱竟能出此奇招,心下大为不快,抬眼望向席间的张酺。张酺得她示意点了点头,招手唤过侍立殿门处的小远子,仰首吩咐几句。
徐防含笑迈步出席,向着座上和帝躬身应答:“臣——谨遵圣上旨意!”
左文萱既见事成,缓缓落座执杯慢饮,宽袖掩面遮去了大半张脸,惟余两只水汪汪的大眼睛。她似不经意般瞟向站立殿前的徐防,媚惑的莹眸一瞬间所展露出的风情,直看得韩嫣也不由为之目光一凝。
收回眼神,怔怔望着碟中菜肴,韩嫣出神地想着心事,半点未注意到徐防已坐回自己身边。
将罚没宝物销于宫外,是我昨日于山中为谒卿想出的法子,不想今日竟由她之口说出。瞧她方才神情,分明是谒卿将此法告知于她。莫非,他们一直旧情未了藕断丝连?还是谒卿存着别的心思,暗中筹谋另有所图?
聪明如她,一时竟也参不透个中缘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