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后
二零零五年
那年夏莲二十六岁,王龙四十二岁。
夏莲和王龙结婚七年了,夏莲的珠绣技艺已经熟练到了飞针走线的境界。她正在用她的那双手把因为她那双手而丢失的东西一样一样捡起来。
夏至和小翠也结婚七年了,小两口还是出双入对的在夜市摆摊。
六年了,王家和夏家的人口都没增长,这倒不是国家的计划生育提倡的晚婚晚育,优生优育普及的好,而是各种土秘方都试了,洋医生都看了,小翠的肚子愣是没一点反应。再看看夏莲的肚子,天啊!怎么娶进来的和嫁出去的肚子都没反应啊!何招娣想抱孙子想得心里都长出手了。
小翠肚子究竟是怎么回事?对于这个问题何招娣先是旁敲侧击,后来是直言不讳,再后来是指桑骂槐,“人贵要有自知之明,响鼓不用重锤,明人不用细说,占着鸡窝不下蛋,占着茅坑不拉屎,一只不下蛋的母鸡从哪来回哪去。”
小翠每次听到这样的话的时候内心都是崩溃的,这些年医院没少跑,苦药水没少吞,可这肚子就是不争气。每次她都告诉自己该下决心了,可每次她都下不了决心,她想出去走走静静,或者说她想找一些力量能让自己下决心。
春寒陡峭,江风肆意。小翠走在长长的河提上,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能不能走到天边?扪心自问,我不是什么大善人,也不是恶人,不偷不抢,不整人,不害人,可老天为什么要剥夺我做妈妈的权利?
夏至没钱又不帅,可他幽默善良我们在一起很开心心里也很踏实,我真的舍不得和他分开。可我不能让夏家断了后,我自己不能做妈妈不能害了夏至也不能做爸爸。长痛不如短痛。
“夏至?你怎么来了?神情有些恍惚的小翠又惊又喜。
“我一直跟着你呢。”
小翠鼻子一酸,喉头哽咽,看着夏至说不出话来。
“天这么凉,还跑出来吹冷风。”夏至把他的外套脱下来给小翠披上。
他越对我好,我就越不能耽误他。
“夏至,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当然记得,八年前的今天,你进了夏家的门。”“没想到,你还记得。”
“你别看我皮糙,心细着呢。”
她叹了口气,
她叹了口气,“今天开始,就今天结束吧。”
“你手上有秒表吗?卡着时间说开始和结束。”
小翠看了夏至一会,兜兜转转只会让他把自己带跑了,直截了当“我们离婚吧。”
“小翠,我今天发现你特别不厚道,你妈发难的时候你没说结束,我下岗的时候你没说结束,现在你不能生孩子了你跟我说结束。这光环都让你披着了,骂名都让我背着?”他见她不说话“我告诉你,在我夏至这开始了,就没有结束,躺进棺材了,就结束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不能让夏家断后。”
“断后?断了后我们就拼命往前奔!”
“你怎么油盐不进!”
“我就是油盐不进,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我中了你的舒经软骨散。嘿嘿。”
她嗔他“你瞎说些什么呀。”
他一把搂住她耳语“小样,别说你不能生孩子,就是你得了麻风病,得了艾滋病,我都不会和你离婚。”
她扬起粉拳捶打他的背“不许咒我。”
呵呵呵
何招娣眼见棒打鸳鸯这招在儿子儿媳妇这里不好使,转身就把矛头对准了王龙。她气急败坏地跑去找王龙兴师问罪,“王龙,你今天跟我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岳母大人,稍安勿躁,气大伤身。”王龙递上一杯热茶,讨好卖乖是他的强项。
“不要来那么多虚头巴脑的,打开天窗说亮话!”何招娣把水杯“咚”的一声放在桌上,水花四溅。
“哎——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岳母大人,罪人王龙今天就从实招来。岳母大人有所不知,我儿浩然还有个弟弟,在三岁那年溺水身亡了,可在那短命的孩子夭折前,我就被管理区的计生办抓去结扎了。”
“王龙!原来你还是个被扎了的二手货。你可把我们莲儿害苦啦!前两年你还有脸和我们莲儿去打结婚证!太不要脸了!”何招娣懊恼的眼神碰上了夏莲忧伤的眼神,悲怆道:“天啦!人强强不过命啊!”
自己不能做妈妈,夏莲更愿意理解为自己不配做妈妈,自己如此不堪,很多东西都不配拥有。她就是这么极度自卑又极度自尊,极度乐观又极度悲观。她就一个多面体,矛盾体。
好强的何招娣又怎肯善罢甘休,她成了夏、王两家最忙的人,绞尽脑汁,乐此不疲。
那天吃晚饭的时候,何招娣突然说:“小翠,今天在巷口和你说话的那个男人是谁啊?”
小翠一脸茫然“什么男的啊?”
“嗬,我都看见了,你还装什么啊?”何招娣阴阳怪气。
“妈,我成天都忙忙碌碌的,真不知道您说的什么男的,可能有和那个男的说过一两句话也不记得了。”小翠赶紧陪着笑脸解释。
“不记得啦?怎么可能不记得?我看到你和那男人很亲密呢,那男人还动手动脚。”何招娣说得有鼻子有眼睛。
“妈怎么可能呢,如果那个男人敢和我动手动脚,我还不把他打得满地找牙。”
“呦呵,说得好像一身正气似的,分明就是一身妖气还骚气扑鼻。”何招娣还装模作样的用手左右扇动。
小翠气得唇白脸青。
“妈,您知道您儿子当司令以前是干什么的吗?干间谍的!什么栽赃陷害啊,无中生有啊,窝里斗啊,反间计啊我见多了,您就别在这闹笑话了。”夏至老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
“傻小子,男人的帽子和春天的山头一样绿得不知不觉。你呀不要让夏家绝了后还头上顶着一顶绿帽子。”
“妈,没有您这样黑自己儿媳妇,绿自己儿子的哈。”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不要说我没有提醒你。”
“妈,您在这慢慢布防,慢慢吃,我们出摊去啦。”
夏至说完示意坐在那生闷气的小翠起身出摊。小翠气鼓鼓的跟在夏至身后收拾好东西准备出摊去。
夏至看到小翠满腹委屈,就想逗她一笑,于是冲屋里的何招娣喊道:“妈,一定要布好防,最好来个瓮中捉鳖,或者关门打狗,嘿嘿嘿。”喊罢还冲小翠挤眉弄眼。
小翠忍俊不住终于乐了,嗔他,“抛什么媚眼?快走吧。”
“走咯!夫妻双双去出摊,夫妻双双把家还,咱们俩比那什么比翼鸟,连理枝还更胜一筹,嘿嘿。”
夏至和小翠推着小吃车走街过巷,曲长的小巷留下两人一串串奋斗的足记。
何招娣在家没闲着,在外面也没闲着。她忙着向夏、何两家的七大姑八大姨明里暗里的打听那里有弃婴,亲戚们除了唏嘘一通,安慰一阵一时半会也没有任何头绪。她曲里拐弯的向街头巷尾的妇人打听那里有弃婴,妇人们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弄得她晕头转向。她在医院门口徘徊,头一伸一缩偷瞄、张望,准备伺机而动,却迟迟没有收获。
她天天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跟夏莲说:“生不了孩子,抱也要抱养一个孩子来防老。”那神情仿佛要暗暗和命运抗争到底。
夏莲永远是她又爱又恨的人,也许她恨的只是命运的不公。
夏莲看着每天奔走在大街小巷的何招娣出神,突然发现她虎背熊腰的身材居然佝偻了,花白的头发被风吹得蓬松凌乱。她老啦!她怎么老啦?她怎么会老?不能啊!怎么不知不觉呢?
夏莲突然觉得喉头哽咽,泪眼婆娑的她突然觉得何招娣就像那将要油尽灯枯的油灯,不肯就此熄灭在拼命的散发着光和热……
那一天,何招娣终于带回一个有价值的信息:结扎了的男人原来可以去复通。
何招娣一路小跑着甩动着浑身的浑肉,欢天喜地的把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告诉了夏莲和王龙。王龙听后作出一副感激涕零的样子,满口答应去复通。
何招娣前脚一走,他就反口了“小娘子,你就真的忍心让夫君去受那份罪?”
“我妈刚才不是说了吗,你比我大这么多,不生个孩子,以后我老了无依无靠,孤苦伶仃,你怎么就不知道心疼心疼我?”
“你怎么会孤苦伶仃?不是还有浩然嘛,再说,你们就那么盼我早死?”
“浩然是很好,可有一个自己的骨肉至亲不是更好吗?没有做过妈妈的女人是不完整的。”夏莲忍不住鼻子一酸。
“哟,你什么时候还完整过?”王龙的目光落在夏莲的手上。
“你怎么就知道防着我?你怎么就不知道对我好一点?”夏莲觉得自己再不发声,再忍下去就会忍出内伤了,然后郁郁寡欢不治身亡,最后被人用一张烂席子裹起来丢到荒郊野外……“我如何防你啦?我如何对你不好啦?我在你脖子上套链子啦?还是对你拳脚相向啦?”“王龙,嘴上要积德,你欺负我一个残疾不算本事!你不去复通出尔反尔,我妈那就你自己去解释。”夏莲掩面而泣,跑进了房间。
王龙楞住了,是啊,夏莲好糊弄,那个孔武有力的何招娣就难缠啦。
过了一会,王龙缓缓进了房间,轻手轻脚地在夏莲身边躺下,“言语冒犯,实属有口无心,还望娘子见谅,以后一切皆以娘子所言行事,只望你我夫妻二人能重修旧好。”王龙说完不停地偷瞄夏莲的反应。
背对着王龙的夏莲听多了他那套说词,可是她还是愿意相信他,与其说是愿意相信他,还不如说是愿意相信美好。进了他王家门当然是要好好和他过日子。“王龙,我从小听多了夹棍带棒的话,真的很伤心,你以后说话能不能注意点。”
王龙立刻信誓旦旦“小娘子尽管放宽心,从今往后我都说些甜言蜜语给娘子听,用甜言蜜语给你疗伤,可好?”
夏莲偷偷地笑而不语,王龙翻身趴在小娘子身上云雨一番,就不必赘述,那是每天的必修课。
夏莲陪着王龙去医院做复通,“莲儿,只要你把浩然视为己出,他就一定会奉你为皇太后。而且你的手不方便照顾小孩会有诸多不便……”
她看着他“想打退堂鼓?”
“我——我真的怕再挨一刀以后就再难重振雄风了。”
夏莲觉得很可笑,一个没担当没温暖的男人,以为在床上折腾一翻就雄鹰展翅高飞翔了。
她再仔细看看王龙,真的是小脸煞白,怕得不要不要的。
“你不要这么紧张,医生不是都说嘛,你身体各项检查都没问题,而且这只是个小手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而且关乎下半辈子的性福生活。”
看到王龙战战兢兢,畏头畏尾,哎——何必强人所难。“我们回去吧,这都是命。”
王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如获****。
“莲儿,你们站在这干嘛呀?快点进去啊!”何招娣虎虎生风地走过来。
“妈,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不能来?这么大阵仗,我肯定要来压阵。”
“妈,有你这么重量级的人物在肯定能压住阵。”
夏莲看看王龙,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