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还是那座山;
水,还是那江水;
甚至连空中氤氲的雾气都依旧是当年的模样。
只可惜,昔年故人不在,早已是沧海桑田,物是人非。
这是秦北玄此刻唯一的想法。
他已经记不清那是在多少年前了,或许他也还记得,只是那刺骨般的心痛让他不敢再去回忆。
看着手中的一捧黄土,秦北玄仿佛嗅到了鲜血的味道,亦如当年一般。
就这样,他痴痴地孑然立于山巅之上,任由清风拂面,将衣袍吹得猎猎作响。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把他带回了那天,曾在梦回深处,令他不知惊醒了多少次的那个场景。
就是在那天,他夺得逆天造化,成为了绝代强者,名震天下!
也正是在那天,与他一起喝过酒,吃过肉,曾患难与共,情同手足般的兄弟用鲜血为他铺就了一条通天大路。
就是在那天,他手握一剑,杀神诛魔。血染征袍,证明了他未曾愧对于四极阁阁主这个称号。自此,四极阁这方势力声名鹊起,如日中天,四海八荒,寰宇之内,再无一人能与之抗衡!
也正是在那天,他曾发过誓,立过愿,要倾其一生去呵护的女子,因他而亡。他这辈子也不会忘记,那道如梦如幻般的倩影,弥留之际,在他耳边细语呢喃的那句话:若有来生,定不负君!
时至今日,他北玄剑尊的名讳,早已响彻了整个真武大陆,如同一道不可跨越的巅峰一般,横绝于每个人的心中。真武大陆第一人又如何?
他得到了太多,同样,也失去了太多。
凛冽的山风吹过,冰冷刺骨。
秦北玄轻轻地合上了双眼,心中的寒意,犹胜霜雪。
“既是故人来访,却又缘何避而不见?”
他神态自若,面朝云端。
刹那间,晴朗的天空上风云涌动,滔天魔气夹杂着怒吼般的雷霆翻滚而来。千奇百怪的魔物张牙舞爪地直扑秦北玄。可他的脸上依旧是风轻云淡,看不出一丝情绪的波动。
随即,手掌一翻,万千魔物顷刻间灰飞烟灭,化作尘埃。
他一动不动,仿佛在等候多年的老友。
茫茫苍宇下,单薄的身影显得愈发孤寂。
足足过了有半柱香的时间,仍然不见半点动静。唯有那片挥之不散的魔云静静地悬浮在空中。
云雾升腾,魔气冲天。
些许时辰过后,一道若隐若幻的身影终于从魔云中缓缓走出,手掌一挥,巨大的王座从身后浮起,袖袍一甩,便是端坐在了上面。原本虚幻的身影顿时凝实成了一个俊俏的男子,一头血红色长发披散在后背上,一身缕金刻丝如意云纹长袍,尽显雍容气质,再观其身后背景,俨然一代魔君。
“一别多年,不知北玄兄近来可好?!”,俊朗男子的笑声传出,仿佛天地都为之震动。
“劫外红尘赤子心,魔帝伽蓝,到底还是这般洒脱。”,秦北玄双手负后,嘴角扬起一丝微妙的弧度。
“尘世之中,无牵无挂的少,又有几人能做到真正的洒脱。世人皆道我伽蓝如何如何,却不曾想过,北玄兄原也是这般风流!”
秦北玄不置可否地笑了笑,笑而不语。
“天魔殿公务繁忙,劳你不远万里奔波至此,怕是我秦北玄,还没这么大面子吧!”
“拜访友人,又何须些不必要的缘由。北玄兄此言,莫不是嫌我叨扰了!”
“几句玩笑话,你还当真了不成。”
“若不嫌弃,便请下榻寒舍,你我二人小酌几杯,闲谈少叙。多年未见,权且算是我略尽地主之谊。”
“难得北玄兄有心,只是今日确有公务在身,这酒,怕是喝不成了。”
他顿了顿,“可剑,却未尝不可一观。”
伽蓝不急不缓,一脸的风轻云淡。
尽管他前一秒还说拜访老友,下一秒却又承认公务缠身。
尽管他如此自然地提到了那柄剑。
秦北玄又如何不明白“无事不登三宝殿”的道理。
四目对视,不过是心照不宣。
风起云动,云随风涌。
山上的气候就是这样,变幻莫测。一日四时,各不相同。
正如此刻两人的内心,远没有表面上的风平浪静。
伽蓝清楚,越到了这种紧要关头,自己越应该保持镇定。
沉默,再沉默。
秦北玄更清楚,这将是一场持久战。
对面铁定耗不过自己,因为自己,最不缺的就是时间。
“殿主授意,我也是身不由己。”
伽蓝不得不开口,他也不得不承认。秦北玄,还是那个秦北玄。多年前如此,现在,依旧这般。
“何谓剑?”
嗯?伽蓝有些莫名其妙。
“何谓剑?”
秦北玄又轻声重复了一遍。
伽蓝确信自己这次听清楚了,可他竟一时语塞。何谓剑?鬼才知道何谓剑!
“想清楚了答案再来找我,如果你是真的想观剑。”
伽蓝的神色略显僵硬。
这算是什么答复?一个不知所云的问题?
何谓剑?
他早预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可他却怎么也没想到——归根结底,还是他低估了眼前这个传奇般的男子。
“呵!”,伽蓝干笑了几声,身旁汇聚的魔云愈加浓厚。
“不再考虑考虑了吗?”,他仍不死心,尽管希望渺茫。
秦北玄笑了笑,以手指天,以手指地,最后轻轻点了点了自己的胸脯。
此时无声胜有声。
伽蓝自然明白他的意思。
正如那年钟山烟雨台上,同样的动作,同一道身影。
“平静了这么多年,这天下,也该换换样子了。”
“有些命中注定的东西,任谁也强求不得。到头来,不过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究竟砸到谁,还要试过才知道。北玄兄这结论,未免下得过早些。”
伽蓝只感觉胸膛里好似憋了一团火。
他很不喜欢秦北玄的说话方式。
两人的对话没有了下文,就这般突兀地止住了。
唯有狂风呼啸,云浪翻涌。
“如此——还望北玄兄,赐教!”
未等秦北玄回应,伽蓝双手结印,一套复杂的手印不断变幻,血色梵文漂浮而出,竟是化作了一道真魔巨灵。
当他手印完结,将一口精血吐入其中之时,真魔巨灵的双眼陡然睁开,一股人性的灵动肆虐而出,滔天气势席卷而来,宛如一尊灭世魔神。
见状,秦北玄面带微笑,不急不缓地上前两步,右手随意一挥,一柄通体金光的长剑便是出现在了手中。真魔巨灵大吼一声,转瞬间冲着秦北玄冲了过来。
尽管真魔巨灵体型比秦北玄不知道大了多少倍,却连半点优势也没占到。反观秦北玄,整个过程中仅仅是随意的一刺,一挑,一劈,一砍,半点功法招式都没用,就已经将真魔巨灵打得狼狈不堪。实力之差距,可见一斑。
“哼!”,看到真魔巨灵节节败退,伽蓝仅仅是冷哼了一声,似乎早在意料之中。旋即再度打起手印,随着他手印的变幻,魔云中庞大的魔气全部涌向了巨灵所在的方向。
“魔神战刀,凝!”,喝声响起,一把满是魔纹的巨大战刀横空出现在了巨灵的手中。此时的伽蓝额头上微微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显然刚才凝结出战刀对他的消耗也是不小。
战刀的出现,使得巨灵的气势强横了几倍不止,再度挥刀砍向了秦北玄。
“轰!”,一声巨响,战刀同金剑碰撞到了一起,一股磅礴的能量随之扩散开来,不断地撕扯着这片空间。
待得烟尘散去,两道身影方才重新出现。只不过,这次的碰撞,竟是真魔巨灵隐隐占了上风。
“呵,比之当年,如今的这道真魔巨灵,才可称得上是炉火纯青。”,明明处于下风,可在秦北玄的脸上却看不出一丝的慌乱与颓唐。
伽蓝很清楚,秦北玄所展现出来的实力不过是冰山一角。北玄剑尊,绝非浪得虚名。
话音未落,下一秒钟,他的身影就已经消失在了伽蓝的眼前,化作了万千残影。至于真魔巨灵,一看到目标消失,就直接站了原地,一动不动。
“啧啧,传说中的剑步吗?今天我倒要看看,究竟是孰强孰弱!”,说罢,伽蓝双手结印,一丝丝魔帝精血从身体里漂出,旋即包裹在了脚上。
“去!”,心念一动,下一刻伽蓝便是出现在了秦北玄的万千残影之中。
“血魔大法!”,一声怒喝,一股刺鼻的腥臭味从他的身后传来,不过须臾,一条血河便是浮现在了他的身后,涌向那万千残影。
随着血河的出现,那些残影也是以着摧枯拉朽的趋势渐渐消散。正在血河横扫一切之时,一道白色剑影从不远处射出,渺小的剑影射入血河,却是带起了惊天的波动。不过是一眨眼的时间,血河就萎缩成了团状,被剑影狠狠地压制。
人剑合一,以身化剑。
败倒在这一招式下的英雄豪杰,数不胜数。
伽蓝虽心生忌惮,却并未慌乱。
“众生俱舍,真魔法身!”
顿时,一股惨烈无比的蛮荒之意席卷而来。
滔天魔意,似乎要屠尽这天地众生。
没给秦北玄任何思考的时间,伽蓝直接一拳轰出,没有任何的花俏。的确,以真魔法身的强横程度,肉身便是最好的武器。
眨眼间,两人已经交锋了数十个回合。不得不说,能够成为魔族众多功法中的佼佼者,这真魔法身还是有着许多过人之处。单比较肉身力量的话,恐怕此刻的秦北玄也未见得能胜得过伽蓝。
两人的战斗逐渐进入了白热化阶段——也仅仅是名义上的白热化阶段而已。
伽蓝早已拼尽全力。
可秦北玄看上去,仿佛游刃有余。
他向来不喜欢这种无意义的争斗。
或者说,在他眼里,早就没有了名副其实的战斗。
支撑了这么久,已是他的极限。
“苍穹剑阵,破苍穹!”
一声低喝,秦北玄手中的金剑登时光芒大绽,其剑锋之锐利,仿佛能洞穿人的心灵。万千剑影悬浮在身边,看似闲散的排布,实则是完美地借用了天地之力,凌厉的剑意直指向不远处的魔帝伽蓝。
“呵,北玄剑尊,苍穹剑阵,果真是名不虚传。”
“今日我伽蓝,甘拜下风!”
“恐怕是口服心不服吧。”,秦北玄笑了笑,收起了手中金剑。
“你应当知道,没有把握的事情,我伽蓝从来不会去做。”
“我自然知道。”,秦北玄顿了顿,“几位老朋友藏了这么久,倒也真不容易。”
伽蓝瞳孔一缩,有些错愕地看着秦北玄。
他没想到自己苦心布置的迷局,竟早已被看穿。
他更想不通的是,明明秦北玄已经知晓了这一切,又为何要故意往圈套里钻。
风,骤然停止。
空间,接连破碎。
一道又一道强大的气息凭空出现。
足足百余位魔界强者,包围了整个山巅。
秦北玄一如既往地笑了笑。
人群前方,他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尽皆昔年故人。
“呵,天魔殿倒还真看得起我。六大魔帝联手行动,这般光景,可是许久不曾见到了。”
“北玄,听我一句劝,你斗不过魔首的。算上四极阁,甚至算上真武盟,也还远远不够。”,一个面色略带苍白的魔帝上前一步,缓缓开口。
“斗不过,也要斗。”
“白羽,还记得我曾经和你说过什么吗?”
“大丈夫,有所为而有所不为。”
“只要我秦北玄还有一口气在。”
“亿兆生灵,岂容他人涂炭!”
“江山社稷,岂容他人侵占!”
“以我血,舍我命,但求——无愧于天!”
全场肃穆!
全场震撼!
很多人都不是第一次接触秦北玄,他们印象中的北玄剑尊,沉稳,冷静,任由风吹雨打,我自岿然不动。
可今天,他们却见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北玄剑尊,一个满腔热血的秦北玄!
好个“亿兆生灵,岂容他人涂炭!”
好个“江山社稷,岂容他人侵占!”
好个“以我血,舍我命,但求无愧于天!”
所有人都清楚,这是个值得尊敬的对手。
当之无愧的真武大陆第一人!
白羽微微颔首,他如何不明白秦北玄的意思,只是要他亲手除掉昔日好友,他实在做不到。
“哈哈哈,人固有一死,有何惧哉?”
“来吧,让我们最后再酣战一回!”
秦北玄早看出了白羽的心结,他所能做的,便是替他解开心结。
沉吟片刻,白羽也是朗声大笑。
“生死不论,但求无憾!”
刹那间,五位魔帝以及百余位魔界高手退后了足足千丈,为两人腾出了场地。
“北玄,拿出你最强的手段吧,此战,我会倾尽全力!”
说话间,白羽手掌虚托,一座魔气升腾的玲珑小塔出现在他的手中。
“九幽魔塔,现!”
顿时,一股超过场上所有人的强悍气势横空出现。
“好阵仗!”,秦北玄一边开口赞叹,一边伸出了左手,掌心空握,周围的天地能量便是开始暴动起来。
以他为中心,一个庞大的灵力漩涡渐渐浮现,撕扯着这片空间。灵力漩涡中,似是有着一道模糊的剑影,不断地吸收着周围的天地能量,很快,便是形成了一道剑胚。
此时的白羽已经开始蓄力,准备发起攻击。而漩涡中的剑胚则是在转瞬之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周身流光萦绕,一道道远古的玄奥神纹出现在了剑身之上。若是再给点时间,想必会进化地更加完美,可惜,没时间了。
秦北玄左手紧握,浩瀚的灵力形成了一层保护膜,直接抓向灵力漩涡中的圣剑,而圣剑似乎也存在着一丝自主意识,登时光芒大放,抗拒着他的力量。
不过,毕竟它还没有完美的化形,在支撑了片刻后终于是放弃了抵抗。就在圣剑被拔出漩涡的那一刹那,一道虹柱冲天而起,威势摄人。
“上古有八荒,生,死,情,迷,愁,苦,别,离,八荒战意,剑踏乾坤!”,喝声响起,一股澎湃战意从圣剑中涌出,荡漾在天地之中。
“那就是八荒剑吗?”,看着手持神剑的伟岸身影,众人的脸色都是有些凝重。这股剑意所带来的力量,已经不容小觑。没想到经过了数万年的封印,这远古圣物竟然还具有这么大的威力。
“今日就让我来领教一下这八荒剑的神威吧!”
白羽丝毫没有畏惧,九幽魔塔脱手而出,化为了高达数千丈的巨塔,朝着秦北玄镇压而去。
“黄泉九幽,神威再现!”,面对着魔塔强悍的力量,秦北玄则是眉头微皱,这般威力,若是自己手中没有八荒剑的话,胜负还真是个未知数。
“八荒剑阵,破!”,一声怒喝,八荒剑打出了无数残影,再度构成了一座剑阵。只不过其复杂程度和威力远非之前的苍穹灵阵能比。
“不愧是真武大陆的剑派宗师,如此剑阵,恐怕也就只有眼前之人能够布置得出来。”,轻叹一声,在场之人无不感到了一丝惋惜。
就算白羽今日败了,秦北玄也不会活着走出这片空间。或许他还能以神傀的形式继续存活下去,但实力必然会折损大半。自今日之后,恐怕这世上,再无北玄!
两股恐怖的力量撞击在一起,终于将原本就不稳定的空间打的支离破碎。一个巨大的黑洞悬浮在能量撞击处,显然是形成了空间乱流。
此时的魔塔早已荡然无存,随着本命玄器的消失,白羽也是一口鲜血喷了出来,整个人的神色都萎靡了下去。
“北玄剑尊,不负盛名!”,强忍着伤势,白羽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动手吧!”
伽蓝一声令下,百余位魔界高手又重新将秦北玄围了个水泄不通。
秦北玄不是个悲观的人。
即使是在最困顿的时期他也仍然信心满满。
可今日,他本就是向死而来——如果他的死,能够改变一些东西。
百余位魔界高手?
他不在乎。
天魔殿六大魔帝?
他依然不在乎。
他所在乎的,不过就是那一样东西而已。
“你们来找我,本就是个错误。”
秦北玄一边开口,一边将灵力缓缓地引燃。
“其他的我无话可说。但我要告诉你们,东西,不在我这里!”
听闻此言,伽蓝一怔,其余几位魔帝一怔,所有人都是一怔。
引燃的灵力正在缓缓地向丹田汇聚,可秦北玄依旧面不改色,仿佛所有的痛苦,都与他无关。
“你要干什么?”,伽蓝终于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味道。
“不好!他要自爆丹田!”
众人这才猛地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可惜,为时已晚。
“身死道不灭,心生道犹存。”
“就算本尊已死,可我,尚有灵傀。”
“我秦北玄从来不是个轻言放弃的人,今日所受,他日,定当百倍奉还!”
“嘭!”,“嘭!”,“嘭!”
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响起,原本破碎的空间瞬间被打为齑粉,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空间乱流到处肆虐着,下面的山川河流早已被夷为平地。圣尊境强者的自爆,恐怖如斯。
待得狂暴的能量平息之后,一处空间屏障突然泛起了波澜。随即六道人影掉落而出,俨然正是之前的六大魔帝。
此时的六人已经狼狈不堪,身上衣衫破碎,到处都是血痕,早就没有了之前的帝王风度。跟随几人前来的百余位高手更是尸骨无存,在爆炸声中烟消云散。
“伽蓝,现在怎么办?”,白羽已经陷入昏迷,伽蓝自然是成为了几人的主心骨。
“你们先带着大哥回天魔殿,将此事报告魔首。八荒剑事关重大,怠慢不得,我去继续追寻剑的下落。”
“嗯!”,另外几位魔帝纷纷点了点头。临行前魔首再三嘱托,务必要确保万无一失,没想到还是出了差错。想起那道睥睨天下的身影,几人就不寒而栗。
随着众人的离去,天地间再度恢复了原有的平静。
片刻过后,一道苍老的叹息声从黑洞中缓缓传出:
“天地不仁,当以万物为刍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