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他今晚肯定是喝多了,我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你看起来很迷惑,爱小姐,那你就迷惑下去吧。年轻小姐,今天晚上我很喜欢热闹,也很健谈。”说完,他便从椅子上站起来,把胳膊倚在大理石壁炉架上。
“这里除了你,我找不到有谁能和我交谈。第一天晚上我邀请你下楼到这里来的时候,你就让我迷惑不解。从那时候起,我忙得顾不上你。今晚稍微有一点空闲,我很高兴能够进一步了解你,你说吧。”
我没有说话,微笑了一下,既不特别得意,也不顺从。“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全由你自己选择吧。”我依然一声不吭。他向我投来匆匆一瞥,似乎要探究我的眼睛。
“你很固执,”他说,“生气了?请你原谅,我提问题的方式荒谬而蛮横。实际上,我永远不想把你当作下人看待,只不过我比你大20岁,经历上会有一些差距。我想请你跟我谈一会儿,转移一下我的思想。”
他作了解释,近乎道歉。我对他的屈尊没有无动于衷,也不想这样。“先生,只要我能够,我是乐意为你解闷的。不过我不知道你对什么感兴趣,你提问吧,我尽力回答。”
“那么首先一个问题是,你会不会同意我在某些时候,稍微有点专横、唐突或者严厉呢?你知道按我的年纪,我可以做你的父亲,而且有着漂泊了半个地球的丰富人生阅历。而你却是很平常地跟同一类人生活在同一幢房子里。”“你爱怎样就怎样吧,先生。”
“你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你的回答很含糊,明确一点。”“先生,我并不认为你年纪大些,或者阅历比我丰富些,你就有权支使我。你所说的优越感只是取决于你对时间和经历的利用。”
“答得倒快,但我并不认为这与我的情况相符,因为对你所说的两个有利条件,我毫无兴趣,更不必说充分利用了。我们暂且不谈优越性这个问题吧,但你必须偶尔听我吩咐,而不要因为有命令的口吻而生气或伤心,好吗?”
我微微一笑。“笑得好,”他抓住了我转瞬即逝的表情说道,“不过还得开口讲话。”“先生,我在想,很少有主人会费心去问他们的下属,会不会因为被吩咐而生气或伤心。”
“雇佣的下属?哦,我把薪俸的事给忘了?那么出于雇佣这一点,你肯让我耍点儿威风吗?”“不,先生,不是因为这个理由。对于你忘掉了雇佣关系,关心你的下属在处于从属地位时心情是否愉快,我是完全同意的。”
“你不认为这是蛮横吗?”“先生,我决不会把不拘礼节错当蛮横无理,即使为了赚取薪金。”“胡扯!为了薪金,大多数自由人对什么都会屈服,说你自己吧,不要谈普遍现象,你对此一无所知。尽管你的回答并不确切,但我还是比较赞同。这并不是想恭维你,毕竟我的结论下得太早,也许你还有些让人难以容忍的缺点,来抵销你不多的长处。”“可能你也一样。”我想,我们的目光相遇了,他似乎揣度出了我眼神中的含意。
“对,对,你说得对,”他说,“我自己也有很多过失。在我21岁被带上歧途之后,就再也没有回到正道上,要不我也许会像你一样好。小姑娘,没有污点感染的记忆是一大珍宝,是身心愉快永不枯竭的源泉,是不是?”“你18岁时的记忆是什么样的呢,先生?”
“那时无忧无虑,十分健康,同你不相上下,而现在却变了样。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不是一个恶棍。由于环境的缘故,我成了一个罪人,表现在种种放荡上,富裕而无用的人都想靠这种放荡来点缀人生,我向你坦露自己的心迹,你觉得奇怪吗?在你未来的人生道路上,人们一定会像我一样觉得,你的高明之处不在于谈论你自己,而在于倾听别人谈论他们自己,怀着一种发自内心的同情。”
“你怎么能猜到这种种情况呢,先生?”“我知道得清清楚楚,因此我谈起来无拘无束。你或许会说,我应当战胜环境,不过你看到了,我没有战胜环境。当命运亏待我时,我绝望了、坠落了。爱小姐,当你受到诱惑要做错事的时候,你要畏惧悔恨,悔恨是生活的毒药。”
“据说忏悔是治疗的良药,先生。”“忏悔治不了它,也许悔改可以疗救。不过现在想这有什么用呢?我已经被剥夺了幸福,我有权从生活中获得快乐。我一定要得到它,不管代价有多大。”
“那你会进一步沉沦的,先生。”“可能如此。不过,如果我能获得新鲜甜蜜的欢乐,为什么我必定会沉沦呢?你无权对我说教,你还没有步入生活之门,对其中的奥秘毫不知情。”
“我不过是提醒你一下,你说错误带来悔恨,而你又说悔恨是生活的毒药。”“现在谁说起错误啦?我并不认为刚才闪过我脑海的想法是个错误。这是一种灵感,我相信它披着天使的外衣,我应当允许她住进我的心扉。”
“别相信它,先生。它不是一个真正的天使。”“你怎么知道,你凭什么直觉来判断呢?”“我是根据你陈述这种联想的时候,你脸上不安的表情来判断的。我敢肯定,要是你听信了它,那它一定会给你带来更大的不幸。”
“绝对不会,它带来的是世上最好的信息。你又不是我良心的监护人,因此别感到不安。来吧,进来吧,美丽的流浪者!”
他仿佛对着一个只有他自己能看见的幻影说话。“现在,”他再次转向了我,“我已经接待了这位流浪者。”“说实话,先生,我一点也听不懂你的话。我跟不上你的谈话,因为这已经超出了我所能理解的深度。我只是觉得,只要你全力以赴,不出几年,你又可以重新建立一段一尘不染的新记忆,你也许会很乐意去回味。”“想得合理,说得也对,爱小姐,而这会儿我正给地狱铺路。我正在用良好的意图铺路,今后我交往的人和追求的东西与以往的将不同了。”
“比以往更好?”“是更好。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但你是凡人,所以难免出错。”“我是凡人,你也一样。那又怎么样?”“对奇怪而未经准许的行动就说,‘算它对吧。’”“‘算它对吧’——就是这几个字,你已经说出来了。”
“那就说‘愿它对吧。’”我说着站起来,觉得已没有必要再继续下去。“你上哪儿去?”“阿黛勒该睡觉了,已经过了她上床的时间了。”“你害怕我。”“你的语言不可捉摸,先生。不过我根本不怕。”“你是害怕的——你的自爱心理使你害怕出大错。”“要是那样说,我的确有些担忧,我不想胡说八道。”“你即使胡说八道也板着面孔,我还误以为你说得很在理呢。你从来没有笑过吗,爱小姐?请相信我,你不是生来严肃的,就像我不是生来就是恶的。”“已经过了9点,先生。”“没有关系,阿黛勒还没有准备好上床呢。她现在正跟索菲娅在一起,忙着试装呢。不出几分钟,她会再次进来,呆着别走,看看是不是这样。”
不久,我就听见阿黛勒的小脚轻快地走过客厅,她进来了,正如她的保护人所预见的那样,她已经换上了一套玫瑰色缎子衣服,她的额头上戴着一个玫瑰花蕾的花环,脚上穿着丝袜和白缎子小凉鞋。她展开裙子,用快滑步舞姿穿过房间,来到罗切斯特先生的跟前。
“她把我迷住了,”他说,“从我裤袋里骗走了我的钱。我收留她,养育她,只是想做一件好事来赎无数大大小小的罪孽。改天再给你解释这一切,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