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黄老四”应道:“是!史老大。”又低了低身子,方道:“兄弟在前几月去了一趟青州,各位是知道的。有笔账追了许久,好容易有了债主消息。”几人都点了点头,心知这“算账、债主”云云不过是江湖上的寻仇。“总算运气不坏,黄某到底寻着了债主,也清了这笔账。”各人都笑道:“黄兄弟作的好买卖,那有不成的么?”黄老四谦虚几句,又道:“兄弟既了了这事,便思回程。在途经济南时,却遇上了一件事。”
“哦?”众人知道这便要说入正题。“又是什么事了?”
黄老四道:“我一路赶来有些乏了,便进了城中一间酒楼,叫了酒菜只是吃喝。这酒楼人来客去甚是繁华,我忽听得闹声中有几句话传来,声音微细。甚么‘天突、鸩尾’、‘阳明胃经’,甚么‘旧患不劳挂怀’,我朝声音来处望去,说话的似是靠江而坐的那一桌,席间只有两人。兄弟武艺虽说粗疏,听来却像是在谈论武学,便凝神细听。又听得‘权势功名,不过江烟流散。阁下并非凡俗,何必执着’,另一个声音道‘我自取所求,不劳费心。韩氏之物各家觊觎,定然难全,不如由我得了罢’。”
众人越听越奇,一人自问自说道:“韩氏之物?那是何物?又有什么宝贝了,要引来各家争夺?”
黄老四续道:“听到这里,对话又弱了几分,我更要细听。这时间酒楼一阵喧哗,一阵狂笑声中似有女子呼救,却是几名公子哥儿戏弄卖唱的伶女。这个调调嘛,嘿嘿,兄弟本来甚是熟练,此时却嫌这几名恶少误事。”众人陪着黄老四笑了几声,又听他道:“我想再难窥隐秘,心下好生烦躁。喧哗越来越大,几个少年手脚粗野,往那伶女身上一阵乱摸。伶女只是哭喊,有一人更是淫笑连连,伸手便要扯她身上衣物。”
说到这里,黄老四额上血痕跳了几跳:“霎时间我心头一阵乱跳,似有两阵风前后拂过,前一阵温温柔柔,春风一般,我桌上的酒杯‘叮’一声滚倒了;后一阵却甚是猛烈,吹得我脸上一阵热辣,须发直扬,双眼更难睁开。
黄老四说得有些口干了,抬头灌了一杯酒。众人心里却想何以有两股怪风吹过。那史老大想是听过黄老四这番话了,这时却也眉头微皱,神色严肃。黄老四续道:“这事发生的好快,等我回过神来,听见酒楼里全是一片哗然,有人杀猪似的痛嚎,却是那名伸手要扯女子衣物的少年,另几个少年也在地上滚到一起。那痛叫的少年捂着右腿滚来滚去,我一看下,那可不得了!那少年右腿自膝以下鲜血透了出来,整条裤腿红彤彤一片,边上却有几枚酒杯的碎片。另几名少年起身后前去搀扶,他却无论如何站不起身,整条右小腿软软垂着,竟似筋骨全碎了一般!”
众人面面相觑,听黄老四从头说来,实不知何以如此。那祁老六问道:“想来是有人看不过出手了?”黄老四又道:“几名少年吓得不轻,齐慌声大喊:‘伤人了!伤人了!’酒楼客人也是惊慌失措,一片吵闹。这几名少年更不敢停留,搀扶着断腿少年在楼上一片大喊大叫中撞翻了几张桌椅,从楼梯上连滚带爬的去了。我见事情古怪,瞥了眼地上的酒杯碎片,又偷瞧了靠江而坐的两人,当中一人桌上的酒杯竟然不翼而飞!”
说道这里,黄老四脸色有些微白,囫囵着灌了几杯下肚。余人几人听到此处,神色间或是恍然或是沉肃,各有不同。只听他又道:“当时我不敢再看,心中只想:这群恶少调戏伶女,连我在内楼上怕有几十双眼睛看着,余人倒也罢了,兄弟也算刀头舔血多年,从始至终也没能看清是何人出手?如何出手?若换作是我惹了事,只怕这脑袋也跟挂在了猪身上一般,怎么掉的全不知道。”谭老三见气氛有些低沉,强笑道:“猪可没你黄老四这般高大!”余人知道谭老三意思,也跟着陪笑了几声。
黄老四顿了顿,方道:“我再想当时两股怪风,只怕便是那二人出手惩治。后一阵刚猛非常,那少年的腿合当便是此时废的,这等功夫,我自忖再练几十年也及不上;但那前一阵风也是非同小可,轻的吹气似的,让我全然不觉,却掀翻了我桌上的酒杯。”
众人听黄老四叙说良久,思量前后正是如此,俱都点了点头。
“我实不知二人如何出手,更不消说这两股劲力是分由何人而发,又如何明白了。只好低头装着继续吃酒,却更加留意上二人,右首那人没了酒杯,这时正提壶痛饮。左首那人忽道‘只是一群无良子弟,兄台何必出此重手,略施小惩,不伤天和’;右首那人笑道‘阁下包容大度,我所不及。我出手非为惩治,只是他几人一伤你我谈话雅兴,二败我喝酒兴致,断不能饶’。我听他说得好生霸道,心下又是一惊,已知那猛烈怪风当是此人所发。左首那人只叹了口气,便不再说话。”
祁老六催道:“接下来呢?”黄老四道:“我等了一阵,见二人沉默不语,更别提甚么‘欲引各家争夺之物’的秘奥,心下正不耐烦,左首那人又发话了:‘兄台本事不小,又何必眷恋那物事?无缘之物,强取不祥’;右首那人笑应道:‘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亦是好事。阁下金玉良言,区区定当铭记,有缘无缘,尚言之过早’。左首那人沉吟片刻,方道:‘不容再议?’右首那人轻笑一声,也没说话。我等了良久,见二人始终不再说话,此刻也吃饱喝足了,料想也探不出甚么了,便思离去。”
说道此处黄老四又干笑了一声,续道:“兄弟一路行来,囊中早已羞涩。见一个衣着光鲜的富贾离开,也结账跟着去了。”
众人心领神会,谭老三笑道:“黄老四买卖可找上门了,这富贾这笔生意怕是要赔本。”那塌鼻厚唇之人也笑道:“黄老四定是不满这‘朱门酒肉臭’的世道,想来是要行侠仗义一番了。”众人俱都大笑,连史老大也跟着笑了几声。有两三人更笑嘻嘻往店内的三位客商瞟去,三人目光不敢相接,只低头发抖。祁老六觑了两眼三人身上的行囊,双眼转动间却见到了边上一桌的青衣客,见他神色疏远寂冷、卓然不同,不由得眉头微皱。
待众人笑了一阵,黄老四道:“我出门后一路尾随那富贾,行了许久见他进了城郊一家大宅。此时天却尚白,不好做事。便在附近逗留消磨了一阵,总算挨到了天黑。我从侧墙翻进了宅子,一路小心砍了几名家丁,又找着了主人房,那富贾正搂着小妾好睡,待我刀架在他脖子上唤醒后,只吓得没住口的求饶。我唤他取来了些财物珠宝,见他二人聒噪得心烦,顺手一人一刀宰了。干了这票后不便久留,又循原路离去。我自从翻墙出来,心头忽然觉得有些异样,走了几步,越走越觉得后背有些发寒,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仿佛听见了‘唉’的一声,又像是有人小声笑了一下;不时回望,道上除了夜风黑树,鬼影儿也不见一个。”
一人讥道:“这夜里的买卖你黄老四也是做惯了,这时却还怕鬼不成?”也有人心想黄老四此话必有它意。黄老四苦笑道:“兄弟素来胆小,只想保住脑袋挂着吃饭。”稍顿片刻,又道:“我边望边走,走不了三五步,听得前方却有些动静,一望下,三五丈外一株大树微动,仿佛有什么东西从树旁一掠而过。仔细一看,除了风吹叶动,又好像什么也没有。这下心里更是发毛,不敢久留,埋头一阵疾走,好容易走到了江边。这一阵奔走有些乏了,远远见得江边有座亭子,寻思方才买卖中手臂上擦破了点皮,此时倒有些火辣,正想落脚歇一阵。走不出几步,突然听到有声音自亭中传来,有一人笑道:‘阁下白日相劝,奚某已然心领。夜里相逐至此,不知又有何见教?’我一听更是吃惊,听这声音正是白天酒楼听见的那二人之一!”
几人连问:“哦?黑灯瞎火的,他们又去那里干啥?跟着怎么?”黄老四低声道:“我知二人本事我万万不及,不敢招惹。便在几丈外一块草丛里躲了进去。这时又听另一个声音道‘不敢!阁下走后,魏某思前想后,此事关系不小,还是须得再来一劝,略尽心意罢了’。听来果然便是白日里另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