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面
安德雷奇失去了大山猫这个忠实的伙伴,日子过得非常沉重。老人的健康状况完全不行了,身体垮了下来,连挪个步都很吃力了。那个美国人带走了他的木尔索克,已经有三个月了。北方的严寒渐渐到来了。
“看来,我的死期到了。”安德雷奇寻思着,“我的生命终结前,我得最后一次去看看我的伙伴,就是死在关着大山猫的动物园里也行。”
老人于是请了假,真的出发去看老伙伴了。
安德雷奇在守林木屋里待了30年,他习惯了林中生活,进到城里简直是两眼一抹黑,吃足了苦头,费了好大劲儿,才好不容易找到了动物园。
老人在门口买了门票,进去找他的木尔索克。首先见的是一些鸟笼子。一个角落,在铁丝编成的高大笼子里,安德雷奇看见了一只他不曾见过的大鸟。大鸟蹲在一根枯树干上,带钩嘴的脑袋,秃颈长长的,整个儿瑟缩成一团。它的翅膀竖立在它的脑袋上,像是想用翅膀把四周的一切都遮挡住。
“兀鹰!”安德雷奇在悬挂在笼子上的说明牌上读出了这种鸟的名称,“你在这里一定憋闷得慌吧?你是惯于在云霄间翱翔的鸟呀。”
接着,他看见水池里有形形色色的鸟儿在游动,这里有野鸭,有天鹅,有海鸥。在池子一边,他看见一只脚杆儿长长的仙鹤,步履沉稳地来回走动。池子的另一边,有一些个头小小的鹬鸟在颠儿颠儿地跑动。
安德雷奇一下就注意到了,这池子上空没有用铁丝网蒙起来。“这些野生禽鸟该都是驯养了。”他想,“不过它们为什么也不快乐呢?”
有一只海鸥从水面飞起来,翅膀啪啪地在空中扇动。
老人急忙回过身。他看见一大群鸟儿,有金翅雀,有红胸雀,有小黄雀,还有一些其他的小鸟,在大笼子里飞动。它们有的唱,有的叫,不停地从这根树枝飞到那根树枝,躁动不安。只有一只红胸雀蹲在一只小笼子里,里头有一个小食槽,它通身的羽毛都往下耷拉着。
安德雷奇定睛看了一阵这只红胸雀,直摇头。
“听着,孩子,”他对站在笼子边的一个看守员说,“这只蹲在食槽边的小鸟,它这么叫准是病了,你们得把它放出来。你瞧,它闭上眼睛了,活不到明天了。”
“我们自己知道!”看守员很不客气地说,用脑袋指了指笼子方向,“用不着我们担心。那边有专门的防疫人员,他们会给治的。”
安德雷奇莫名其妙地看了看笼子那边——看守员说的防疫人员是什么样儿的?突然,他看到远处角落里,从洞口跳出一只大老鼠,穿过笼子地面,钻进了另一个洞里。马上,又有第二只大老鼠探出脑袋来,闻了闻,往后缩了回去,一根长长的尾巴在洞外闪了一下。
老人浑身颤抖了一下,赶紧走开了。
在他眼前延伸着一排关着松鼠、兔子和狐狸的笼子。老人不认得这些他本来很熟悉的野生动物了。他习惯看到它们在树荫里、在草丛间,活蹦乱跳、机灵敏捷的样子。这些蹲在笼子里的动物只配做它们的标本!瞧,一个个呆头呆脑、没精打彩,动作全都迟钝了,对周围的一切失去了兴趣。
一群人站在褐熊的笼子旁边。
一只褐熊坐在笼子边,把两条腿耷拉在外面,用前爪抓住铁笼子上的铁条。安德雷奇从熊的眼睛里看到了苦闷,他赶忙把目光从它的眼睛上移开。他惴惴不安地用眼睛搜寻着木尔索克。
一个教师模样的女子向一群孩子指着一头胖脑袋公牛。那公牛因松弛而发皱的毛皮上长满了疥癣。她说话的声音传到安德雷奇的耳朵里。
“这是产在欧洲的一种很特别的牛,”这个女子说,“它从来不躺下来。它怕一躺倒,就再也站不起来。它要睡觉的时候,就身子靠墙。一边靠累了,又换另一边,然后继续睡。”
安德雷奇越看越听心里越难受。三十年来,他还从来没见过一只野生动物是衰朽得不成样子的。这里所有的走兽和禽鸟都不是在生活——这么关着,是在活受罪啊。它们浑身充满劲与力的时候,能跑能跳、能奔能蹿的生命岁月,却在笼子里终日无所事事!它们将在长久的折磨中死去。当他想到他的木尔索克,也将是在这样的折磨中丧命时,他不由得心里直打寒颤。它还会认得它的主人吗?现在它可能会把所有的人都当成它的仇敌了。
一批游客拥塞在豹笼边的通道上。
安德雷奇从人们的帽子上头望去,他看见了一个动物脑袋:耳朵上长有一撮黑毛,嘴唇向两侧冲开长长的胡须。老人顿时激动起来。他从人缝里挤过去,但是人们又将他推搡回来。他一下不知怎么办好,他不得不从隔开人与动物的矮木栅上头爬了进去。游客中,有人惊恐地对他叫了一声:“老大爷,小心哪!”
已经晚了:老人已经把他的脸颊贴在了笼子的铁栏杆上。
观众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脱口“啊”了一声:大山猫跳着扑向了老人!
这时,人们却看到了意想不到的情景:大山猫伸出舌头舔了舔老头的嘴唇,高兴地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
“孩子,你认出我是谁了?”安德雷奇喃喃说道,他把周围的一切全忘记了,“你还记得我,亲爱的!”
他把双手伸进铁栏杆,抚摸着山猫形销骨立的脊背。
观众立刻狂欢起来。
“哟,这老大爷,真有他的!看来,这只大山猫过去是他养的。瞧,它像狗一样聪明,能把主人一下给认出来!”
“请都散开!”突然,观众背后突然传来一声刺耳的怪叫,“老公民,请你立即从栅栏里出来。”
安德雷奇转过身去,木尔索克在他的背后可怕地咆哮起来。
在老人面前站着雅格布斯,他生气地紧皱双眉。
“先生,请允许我向我的儿子道个别吧!”老人胆怯地请求说。
“我这不是跟您说了吗,请您出来!”美国人嚷了起来,“擅自爬进兽笼是不允许的。”
“可是野兽并不伤害他呀!”观众中有人为他辩护说。“看守员!”雅格布斯放声叫道,“简直不像话,您怎么能容忍这种事情发生呢?赶快把老头给拽出来!”
“我出来,我出来!”安德雷奇忙站起来。他又一次伸手抚摸了一下木尔索克瘦巴巴的肋骨,这才吃力地爬出了栅栏。
观众都上前去帮助老人,你一句我一句地骂起雅格布斯来。
安德雷奇怕事情闹大了,赶紧从笼子边离开。木尔索克咆哮着,它拼命想冲出笼子来,跟随老人走。安德雷奇想要躲开游客们好心的盘问,他没能做到,被围住了。游客们有的问他,你是在什么地方捉的大山猫;你养了它多久;为什么大山猫会那么喜欢你,等等,没完没了。过了半个多小时,安德雷奇才得以摆脱那些好奇的游客,转到兽笼背后那条又臭又窄的过道上去。安德雷奇疲倦极了,他斜靠在墙上,脑袋里嗡嗡嗡的一片吵嚷声。老人回想起了在动物园里见到的一切,他愿意出哪怕更多些的钱,将大山猫赎回去。但是安德雷奇意识到这是不可能的——这到手的好处,新主人们是决不会轻易放弃的。老人的心被绝望所攫住:还得让木尔索克留在这儿受苦!
这条过道昏暗而又僻静。安德雷奇不由得侧耳倾听——他还能再一次听到木尔索克的声音吗?他开始听到些许尖细的、悲哀的喵呜声。这叫声从很近的地方传来,显然木尔索克就在近旁。安德雷奇往墙上看了一眼。他发现墙上嵌着一道铁门,门上有一个铁门闩。
“这是它的笼子!”
老人想象着:“大山猫就在这里。”
一个突然出现的念头在他脑子里闪过:要是拔开这个门闩,木尔索克就能获得自由。这会儿,惶恐使他的心直发紧。
“要是被人抓住了,可怎么办?那时,我和大山猫两个就都没有好下场。”
墙后边传来大山猫忧郁的喵呜声。
“豁出去啦!”安德雷奇拿定了主意,“对动物没有同情心的人,是算不得一个人的。我不能斤斤计较自己的得失了。”
老人伸手一使劲,猛然拉开门闩。铁家伙丁当响了一声,一个沉甸甸的螺丝掉落到了地上。安德雷奇惊惶地回头看了一眼。
雅格布斯大步流星地从过道上走过。
安德雷奇急忙从通道的另一端走了出去。动物园的院子开阔明亮;管弦乐队高亢的演奏声传向四方;游人们在“美洲山”上哗然喧叫,闹声震天。安德雷奇急匆匆向门口走去,他仿佛觉得雅格布斯在后面追赶他,所以他连回头看一眼都不敢。
他心乱如麻。
“他们会猜到这铁门是谁打开的吗?要是木尔索克在这时追上我,那该怎么办?大山猫出来会被他们开枪打死的!要是看守员比大山猫先发现螺丝钉被取掉了,又会怎么样呢?”
最让他担心的是最后这个想法,他最担心的是木尔索克逃不出来。安德雷奇不禁又想起了木尔索克那瘦骨嶙峋的胸肋,想起了黑熊那双愁惨的小眼睛。激荡翻涌的强烈怜悯,抓住了老人的心。
“只要木尔索克能跑出来,我就豁出去了!”
老人快到火车站了,已经离开木尔索克很远了,心里还一个劲儿地在那里念叨着:“对动物没有同情心的人,是算不得一个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