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郎府所在的昭国坊,地处帝都南城偏远处,但这里却住满了六部官员。昭国坊之北,隔着马道坊墙,就能看到那一片片的庄园式宅院,这里曾经有四分之一的地方都属于玄宗朝时韦氏家族,国教一代诗人韦应物就在这儿住过。
六部官员选择这里居住,主要是因为长安城北繁南疏,北富南贫,宫城,皇城,两市集中之地,那里的房子,以侍郎之俸禄,不吃不喝一百年才能买下来吧。蒋侍郎这种官员家大业大,家眷奴仆众多,又不能像九残那样租个小屋子就能安置了,所以才选择了这里。
出了昭国坊左门,就是景凤大街,向北大道直通皇城,交通实在是便利,所以选择这里的官员也是越来越多。
裴青鳞早就到了侍郎府外,此时悄然登上马车,对李长安低声道:“吾方才查看良久,这府内府外戒备森严,有不少国子监的士子也在府中。”
国子监乃是国教讲学之地,那里的士子都是国教的修行者,如此大规模的集中在侍郎府,一定是有人在背后操控。蒋寒山出身国教,又是礼部侍郎,交往广泛,在士子中的口碑也是不错,这都是来帮他站场的了。
怀山和尚在车中苦笑:“吾实在是不想跟这帮士子相见。”
裴青鳞看着他:“大师不是亲自来见过蒋侍郎的么?”
怀山和尚摇头:“蒋侍郎可是连见都没见小僧,小僧是见了蒋夫人,夫人思念爱女,悲痛无限,而且也是信佛的……”
原来这佛门法事,却是蒋夫人力主进行的。
车子缓缓驶到大门口,门外府丁之辈很是认真的检查着车子,对怀山这位西山寺名僧也是不冷不淡的,见车中只有两名佛童,很爽快的就放行了。
一路进得内府,四周渐渐安静下来,侍郎府邸前后有四进院落,女眷都在后面的赏春园里,这里地势也是最开阔的。
马车已经来到了赏春院前的蜿蜒小道,前面一块白石竖起,旁有人工挖成的水池,这白石就如一座屏风,遮掩了后面的景色,有寻幽访景之妙,如此设计,果然有江南世家之品味。
怀山和尚下车,裴青鳞和李长安急忙抱起法事所用之物一起下来,那印灯和尚就赶着马车自到一旁杂院中喂马停车。
“国教士子们一向不喜欢吾等佛门之辈。”怀山低声说着:“等会儿法事开始,两位自去办事,但一定要小心,莫要被人抓到了,那贫僧可就难做了。”
如此恳求叮嘱着,和尚带着两人刚要踏进后院,不远处就传来一阵肆无忌惮的冷笑声。
三名青衫士子远远走来,十分不屑的看着他们。
中间那位士子看起来十分英俊,自作潇洒的握着一卷书,却是沉声说道:“子不语怪力乱神,大和尚来做法事,是要招魂呢,还是要捉鬼啊?”这厮眼神斜着瞥了一眼裴青鳞和李长安:“佛童还未剃度,六根未净,这后院俱都是女眷,大和尚这是要做什么!岂不闻正气四塞,鬼魂退惊,尔等还不快速速退去!”
李长安却是看着这出来挑事的士子,嘴角带起了一抹怪笑,这位他已认出来了,也算是名门之后,在国子监士子中大有名声,更是在自己所读的九卷秘书之“士子卷”里有过详细记载。
面对这挑衅,怀山一言不发,神色淡然,这更是激怒了对方。
这位士子傲气满脸,右手握着书卷,冷笑一声,左手立刻抬起,手指在半空中连连书写,正是“子不语”三字。
三字隐含正气,卓然现于灯火之下,怀山和尚手捏佛骨念珠,低眉顺目念道:“阿弥陀佛!”
随着这声佛号,三字之前现出一串玄妙佛文,恍若空中开出了数朵莲花,字与花互相撞击之下,一道透明的波纹四溢开去,怀山退了一步,士子前行一步,这一招,却是和尚吃了小亏。
裴青鳞挑眉怒视,僧袍之下,她的剑就负在背上,现在她指尖已现出了一抹鱼鳞般的柔光,就藏在宽大的袖子下,李长安吓了一跳,让这位动手了,那今日的计划就全完蛋了,他立刻上前,轻轻握住裴青鳞温热滑腻的小手,晃了几下。
裴青鳞甩开他的手,低下头,强忍了这口气。
李长安心中叹息,慢慢走到怀山身前,微笑看着士子。
“小小佛童,你要如何?”士子晃着手里书卷,似乎不屑与他为难。
“赵君度,请到一边说话!”李长安直接喊出他的名号,手指一侧。
国子监侍读士子赵君度楞了一下,怀疑的看着这小佛童,确信从未见过,但犹豫一下,他还是走到了一旁。
李长安慢慢靠近赵士子身前,以只有他能听到的声音冷然道:“赵郎君看来是一身正气,不信怪力乱神的,但阁下身边可是有不少冤魂呢,阁下其身不正,有何资格在这里喝斥吾师?”
这,这是何意!赵君度瞪大眼睛,而李长安语气愈发森然:“天复七年六月,赵君在书房因纸墨这等小事,无情杖杀贴身小婢!天复八年四月,赵君得了一名绝色书童,名唤韩小郎的,却在府邸后院行乐,呵呵,被老父瞧见了,那书童也就活埋在了院中枇杷树下,不知如今尸骨可在?”
杀婢亵童这种事,在赵君度这类的世家豪族内并不少见,但是呢,家中内部处理就算了,可一定不要被人知道了,那可不仅仅是身败名裂的事,大唐律里可是明令禁止的。
赵君度脑门上陡然出了一层汗,手里书卷都抓不住了,这小佛童连事发时间,地点,当时情形都如此清楚,真是太惊悚了。
李长安已经退后,再次微笑:“如此,赵君可想明白了?”
赵君度浑身汗透,踉跄转身,对两名同伴嘶声道:“我,我们走,快走!”
他脸色苍白,如见鬼魅,那一身的所谓正气早就不知飘到哪儿去了。
李长安嘿然:“赵郎君,这就走了?”
赵君度慢慢转身,脸色煞白如纸,对怀山和裴青鳞连连躬身:“大师对不住了,方才小生无礼,无礼至极,实在是无理取闹,这,这就告辞了……”
说完他已不顾身边同伴,快步逃走,惊慌之下,竟然被院门旁的横木绊倒了,扑通一声摔倒了一旁的水池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