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文平的家庭战争
1995年初春，徐文平突然在睡梦中被一阵噼里啪啦的摔东西的声响吵醒了。还没等他睁开惺忪的睡眼，母亲的撕心裂肺的哭声和父亲骂骂咧咧的诅咒声交织在一起响彻在这个低矮破旧的农家小院里。
徐文平仿佛对这隔三差五的战争习以为常了。他缓缓睁开眼，天才蒙蒙亮。贴了白色塑料布的窗子被风吹散了一角，寒风正借着窗角一丝丝透进来。他掖了掖自己蹬散的被角，然后死死地压在身子下，把脖子往杯子里又缩了缩，乍看下，活脱脱一个巨型的粽子。徐文平把头完全钻进被窝，可外面的吵闹声还是如透骨的寒风一样钻进耳朵里，他把一只手从被子里伸出来，抓起床头的作业本“唰”地撕了一片，然后捏成团，正要往耳朵里塞，就隐约在父母吵闹中偶尔暂停的缝隙里传来隔壁抽泣的声音，徐文平仿佛被什么东西咬了一口，他猛地掀开被子，三下五去二地套上衣服，光着脚丫子就蹿到隔壁房间。
那是徐文平妹妹住的房间，一张小小的床淹没在堆起的高高的粮圈中间。妹妹在被窝里蜷缩成一团，压抑的哭泣声从被子里幽幽地传出来，被子也随着哭泣不停地颤动。徐文平一边喊着妹妹的名字，一边轻轻拉开被角，但妹妹使劲地把被角攥在手里，只是悲伤地苦。
徐文平坐在床边故作轻松地说，文丽，该起床了。过几天就开学了，别睡懒觉了。起来，我们去外面跑步去，锻炼身体。停了很久，徐文丽才从松开手，慢慢地从被窝里探出头来。徐文平看到妹妹漂亮的大眼睛红红的，脸上全是泪痕。徐文平脸上挤出笑说，哭什么啊，快穿衣服，信不信，等我们出去跑步回来，他们肯定不吵了。
果真，等徐文平拉着怯怯的徐文丽从后门跑出去一圈回来时，家里果然清静了许多。房间里，父亲人事不省地躺在自己床上鼾声四起，地上还吐了一滩酸臭刺鼻的液体。走进厨房，母亲一边流泪一边烧火做早饭，直到看到他们俩，突然又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母亲一边哭一边说，你们看看，你爹为了打牌一晚上都不着家，回来了回来了，又不知道从哪喝了一肚子的酒，这日子没法过了……说着说着，母亲索性把围裙扔在一边，饭快好了，你们吃吧，我去你姥姥家看看。说完，推着院子里的自行车就走了。
徐文平也没拦，只是拉着眼里噙着泪水的妹妹说，文丽，我们吃，吃完饭写作业，再过几天就要开学了。简单吃了几口饭，徐文平把院子里摔碎的东西扫到一边，而文丽给流着口水的父亲盖好被子，并把那滩污物清理干净。
那年，徐文平15岁，而妹妹徐文丽才13岁。从记事起就天天生活在父母吵闹中的徐文平早已习惯了这样的家庭生活，而胆小的徐文丽每次战争爆发还是心有余悸。这也让处在战争漩涡里的两兄妹感情越来越好，徐文平觉得自己和妹妹有点相依为命的意思。
几天后，过了元宵节，徐文平和徐文丽就开学了。他们在同一所初中，只是徐文平是初三，半年后就面临中考，徐文丽才上初一半年。
两人结伴走出村头，突然，徐文丽说，哥，你说，娘和爹怎么不离婚啊？徐文平一愣，他看着妹妹疑惑的眼神，心里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是附和，是啊，我也想不明白，如果天天吵架，那在一起还有什么意思呢？我也希望他们离，离了多好，他们都可以各自再找一个人过日子。
那我们不是都多一个后爹和后娘了吗？如果对我们不好怎么办?我才不要呢？徐文丽急切地打断徐文平的话。
哦，那也是啊，如果爹娘离婚了，但都不结婚，那就好了。徐文平停了一下，突然歪这头说，那也不对，如果他们离婚，那我们不是不能在一起了吗？文丽啊，到时间你跟谁啊？
我，跟着哥你呗。
那说好了，跟着我。他们都不在意我们的感受，也许我们俩本来就是多余的，爹娘谁都不要呢？跟着哥，等哥考上大学，哥养你。徐文平把徐文丽的书包拿过来背在自己身上，然后紧紧地牵着妹妹的手。
学校门口，由于第一天开学，很多家长来送孩子，人很多，也很热闹。徐文平看着妹妹羡慕的眼神打趣道：看我们两个人多牛，没人送一样上学。你知道这说明什么吗？说明我们自立自强，能力超群啊。
徐文丽被哥哥的话逗乐了，她正要拿着自己的书包随着一群女生进去。就听到旁边一个声音大喊，徐文平，徐文平，等等我。文丽回头一看，就看到一个带着眼镜的清秀男生从一个中年妇人手里接过书包后往哥哥身边跑。
朱刚，你来了，还让你妈妈送你啊？徐文平打趣道。朱刚有些不好意思，然后瞅着身边站着的徐文丽说，你妹妹吧？我见她来咱班找过你。
徐文平骄傲着说，当然，这就是我经常给你说的，咱们学校最漂亮的，我妹。还没等朱刚接话，徐文丽就害羞地一溜烟地跑远了。
朱刚是徐文平从初一到初三的同班同学，并且一直是同桌。所以，徐文平知道朱刚的很多事情。于是，他一边走一边问，喂，朱刚，问你个事，你爸和你妈离婚以后，他们对你好不好啊？
好啊，反正比以前好多了，以前他们在一起时，我爸总打我，我妈有时和我爸吵架，也拿我撒气，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对我可好了，我爸也不打我了，我跟着我妈，我妈拿我当宝一样，你不是看到了吗？今天还非要送我到学校。这，可能就是因祸得福吧。
看朱刚那快乐的神情，徐文平的心仿佛也开朗了许多。他想，爹娘肯定也熬不了多久了，他们离婚了，我和妹妹就要么谁也不跟，要么就跟着娘，娘是农村人，应该也不会再婚，那样好日子就来了。
徐文平心里越想越美，竟不自觉地吹起口哨来，直到朱刚狠狠拉他的衣服，他才看到班门口一脸严肃的班主任。
可事情的发展往往并不往徐文平预想的方向走，半年时间很快就过去了，直到徐文平参加完中考，家里父母依然争吵不断，虽然娘有时发狠说不和爹过的话，可两个人一点离婚的具体实际行动都没有，这让徐文平很郁闷。
但他也无可奈何，毕竟是大人的事，他和妹妹浇灭不了的战争之火，难不成还要再加一桶油？
让徐文平没想到的是，很快，他就被一场家庭的大火团团包围了，而他的手上正拎着一桶满满的油。中考成绩出来了，那天，朱刚约徐文平一起去看榜。成绩平平的徐文平一开始在中间找，看花了眼也没瞅到自己的名字和分数，徐文平的目光正要往低分区踅摸时，成绩一向优秀的朱刚突然指着前面一排的名字惊叫一声，顺着朱刚的手指忘去，徐文平竟然发现了自己的名字。虽然离重点高中的录取分数线还差5分，但成绩却依然在高高在上的那一排中间。还没等徐文平缓过劲来，朱刚又哇的一声哭了起来。再往下看，朱刚竟然还低他3分排在下面。徐文平把朱刚拽出人群，安慰他说，你怎么那么禁不起打击啊，我们两个分数虽然有差，但还不是就差几分，再说了，我们前面也没多少人考上啊。你这样哭，别人会瞧不起你的。
朱刚嗫嚅着说，今年的作文我肯定写偏题了，老实一再要求我们中规中矩地写，我想标新立异，没想到跑题了。还有英文，有一些题我根本没检查，我前面花了太长时间，后面的时间几乎都不够了……
徐文平打断朱刚的话，你的作文一直是我们班的范文，你的文采很好，并且还上过报纸呢？这是失误，根本体现不出来你真正的水平。英文前面的选择题我也是瞎蒙的。如果考不上重点高中，我们就上普通高中呗，这样，我们就可以同班同桌了。
朱刚看着比自己高一头的徐文平，脸上露出写笑意，但随即又埋下了头。我倒希望是这样的，但我妈肯定不这么想，还有我爸，不知道会不会揍我呢？
你爸妈如果打你，你就来找我，到时间我们来个离家出走，你爸妈那么疼你，一心疼，就不追究了。徐文平一边开导着朱刚，一边想着自己要面临的问题。
其实，徐文平根本就没奢望自己能考上父母期望的重点高中。这次不管是超常发挥还是如有神助的分数倒让徐文平不知道是该喜还是该忧。徐文平想，分数要么低点能上普高就可以，要么就直接靠上重点高中，这差几分不上不下的结果不知道会引发父母怎样的争辩。
徐文平拿着成绩单一路忐忑地赶回家。妹妹徐文丽在村口远远地站着接他，知道分数后也是一脸的慌张。徐文丽说，哥，我觉得你考得很好，但爹娘一直希望你考上重点，肯定认为不理想。
回到家，破天荒地父亲竟然没有去打牌，母亲也一脸祥和地等着他。等他拿出成绩说出实际情况，果不其然，父亲噌地站了起来，指着他说，你不是平时得意地说自己能靠上重点吗？让你多看书的时候你跑去疯，如果多看几页书，不就上重点了吗？母亲急忙上前打圆场，别骂他了，孩子考的不错了，也就差几分，想想办法还是能上重点的？母亲的几句话话父亲彻底火了：想办法？说得容易，怎么想，要找关系又要找人的，他多考几分不是一切都结了吗？还不是你，天天惯着他！……
接下来，父母你一言我一语地又吵开了，而事关自己的徐文平这次再也不能溜走了，只能和妹妹眼睁睁地立在原地，一声不吭。
眼看父母的争吵逐渐升级，八竿子打不着的事也成了吵架的理由。徐文平再也忍受不了了，他站在父母中间大喊，你们不要吵了，这是我自己的事，考不上重点我就上普高，你们都不用管我。
父母惊愕地对望了一眼，矛头立马射向徐文平。最后父亲恼怒的一巴掌迎面而来，徐文平摔门而出。徐文丽追出去时，徐文平已不知去向。
徐文平离家出走了，为了不让父母找到，他思前想后找不到合适的去处，最后他只能找朱刚。他想，如果朱刚也受到了家人的责骂，他们就一起出去闯荡，再也不回来了。
可见到朱刚，徐文平才发现自己完全想错了。朱刚既没有受罚也没有挨打，好好的呆在家看电视呢。朱刚高兴地说，我妈说了，考试都会有失误，只要我尽力就好了。我爸刚才还打电话问我的成绩呢？他说，无论我考什么样，他都会奖励我一辆新的变速自行车。
这是徐文平第一次来到朱刚县城的家里，大彩电，洗衣机，冰箱，钢琴，宽敞的房间，一尘不染的地板砖，这只有在电视上才看到的画面真实地出现在了他眼前。徐文平以前也听朱刚说过家里的事，比如爸爸是画画的，妈妈是教音乐的。两个人也经常吵架，后来离了婚。但在朱刚的家里，徐文平感觉朱刚的妈妈并不是朱刚描述的那样，她很和蔼可亲。那晚，徐文平没有回家，躺在朱刚单独房间的席梦思床上，徐文平感到如做梦一样。
但一想到妹妹，徐文平第二天还是要走了。朱刚极力挽留他，要不，把你妹妹也叫来我家玩吧，反正放假了，也没什么事做。徐文平摇摇头，因为他想自己必须最终要面临一个选择，那就是上普高还是重点高中。另外，自己的离家出走，回家肯定又是一阵狂风暴雨。
回到家，父亲竟然没有再发脾气，母亲满含泪水地问他去了哪里？他一一如实回答。父母也没再问他考试的任何事情。只是徐文丽偷偷地告诉他，父母找了他一个晚上，都没睡觉。徐文平的心酸酸的，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