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我来说,明年的这个时候正是毕业之日,即是归国之时。
早在一年前,我便打算邀父母过来呆上一段时间,那时我刚刚读研,母亲怕牵扯我的时间和精力,推拖着就是不肯来。今年在我一再劝说下,才总算答应。本想父母二人能一起过来,可母亲说父亲以前去过RB,这次就不折腾了,于是我便开始着手办理她一个人的来日手续。在来日担保人一事上,古田先生答应可以为母亲做来日探亲的担保人,这令我喜出望外,有了古田的担保,接下来的事便水到渠成了。
五月初,舒曼打来电话,说新住所和工作都已落实下来,并向我打听来日探亲申请的相关手续该如何办理,我这才知道她也想把母亲接来RB。于是,我把正在办理中的手续拷贝件给她邮去一份,并叮嘱她最关键的是需要找到一个合适的RB担保人。
五月底,学校这边因非典型麻疹的流行,实施了为期十天的封校,这期间,我忙里偷闲,与已经毕业的学长东海林一起去了趟佐久间先生的工作室。那里位于比企郡小川町的山坳间,竟和古田所在的岚山町如此相近。
东海林一路上谈笑风生,为了这次拜会,他特意借来哥哥的车,可见这家伙对此行充满了期待。许久未见的他不同往常,蓄起长发,身体看似比从前健壮了许多。
“想想本科二年级时,先生就邀我去他的工作室,没想到拖了这么久,今天总算如愿以偿,真是托学长的福了。”我说。
“哪有啊,是先生让我什么时候过来,也一同把左君带来呢。他知道你交通这边不方便。”
“先生还真是细心啊。对了,你怎么留起长发了。”我饶有兴致地问道。
“前一阵子太忙了,没时间打理,就索性留了起来,怎么样,不太适合吧?”
“哪有啊。”我学着他的腔调说道。“整个人看起来帅气十足嘛。”
“哪有啊。”东海林还是那句口头禅,不过脸上却难掩自得的样子。
“其实我这幅模样去见先生,还真怕被他笑话呢。”
“怎么会这么想?”
“我怕先生心想,你才毕业多久啊,就蓄起头发来了,是不是自以为了不起啦。”东海林说道。
“如此说来,倒有这个可能啊。”我打趣道。
“什么,你真这样想吗,不会吧。”
“是你自己非要那么想的好不好,还说我。”
两人就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不觉之间,车载导航开始辨识不到眼前的路了。
“哎,看来哥哥的导航还是没有及时更新,这一带完全识别不到了,不愧是乡下啊。”东海林自言自语道。
车子在山间绕了许久,期间险些迷了路途,好在和佐久间通了电话,经过一番周折才总算找到那里。我们把车子停在一片有细砂石的开敞空地上,然后走了不远一段石子路,这才看见山坳间被绿林环抱的佐久间的宅邸,如此地界,难怪导航辨识不到。
正逢周末,碰巧先生的女儿和丈夫一起带着小孙女来玩,先生的妻子又呈上茶水和茶点招待,佐久间的家里一派天伦之乐的氛围。先生的孙女十分调皮,上蹿下跳的惹得众人忍俊不禁,为了不影响我们谈话,先生的妻子知趣地把孙女带进里屋去了。
于是,三人在客厅小歇片刻,又聊了会儿彼此的近况,佐久间便把我们请到他的工作室。
工作室是一座高顶棚的单层砖混房,位于宅邸对面不到二十米的空地上。这里宛如一个小型车间,以墙壁两端为支点设有小型吊车梁,用于吊起沉重的材料和道具。空地上摆着几件已完成和未完成的等身人物雕像,台案和搁架上放满了各种雕塑工具和奇形怪状的模型。纵观之下,这里似乎比古田的那间工作室更具神秘感。也许是因为我和东海林的专攻方向都是人物雕塑的缘故,两人很容易在佐久间的工作室找到归属和共鸣。这里宛如一间宝库,又好似一座乐园,总是不经意间让人感受到它的新奇和乐趣。在我看来,能够有幸拜见雕塑家的工作室,并分享雕塑家的创作成果,感受他的创作状态和心得,对自身新的认知起到不可估量的影响和作用。感慨之余,我瞥向一旁的东海林,在心里暗自向他感谢,如果没有这家伙锲而不舍的多次邀约,恐怕来这里对我来说将是遥遥无期。
从比企郡回来没多久,母亲打来电话说有个叫李钟让的人找我,对方声称是我同学,目前住在福冈,并说过些天会来东京,在确认我是否住在东京之后,他向母亲要了我的手机号码。
李钟让,钟让······我在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熟悉,我猛然想起出国前的那个日语培训班,教日语的老师姓王,那时候和我同桌的男生正是李钟让。那已经是七年前的事了,怎么他会突然找到我,他又是什么时候来的RB。记得当初他说学习日语纯属兴趣使然,和去不去RB没有关系,我还记起当时他是在银行上班,算是我们这批人里很早参加工作的。
到了第三天,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被打了过来,来电人正是钟让。电波那端的信号不是很好,我听他的话语断断续续。他说这次来东京办事,突然想到我可能会在东京,这才想办法和我取得联系。我见电话里不便言谈,就根据他所在宾馆位置,大体定下会面的时间和地点。
翌日中午,我如约到达位于昭岛市的拝岛车站南口,从早上开始天就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这会儿雨下得更急了。我刚刚站定,便望见不远处一个撑着塑料伞的人正兴冲冲地向我招手,相隔七年,彼此竟都一眼认出了对方。我急忙跑上前去拍住他的肩,将他迎到站口的雨篷下,这一幕让我想起当年和孟杰在车站初见时的情景。
“真没想到这么久了,竟会在RB见到你小子。”我难掩兴奋地说道。“你到底啥时来的RB?”
“早在01年的时候就来了。”钟让一边擦拭着被雨水打湿的眼镜,一边笑嘻嘻地说道。
“那么早就来了,还以为你不会来RB呢。怎么不早点儿和我联络,你不是知道我家的电话吗。”
“这不是跟你联系上了吗,机缘在的话,迟早有见面的时候,还论什么时间长短。”钟让戴回眼镜,那双眼神透过镜片露出神采奕奕的光芒。
钟让还是以前的样子,他的沉稳和孟杰的轻飘总是形成强大反差。当初在日语培训班,每到课间时,钟让都是安静地翻看着日语书或课外读本,而我的立场不够坚定,常常受孟杰影响,转身参与到他的话题中去。然而钟让却听而不闻一般,依旧安静地做着自己的事。虽说如此,钟让却也并非那种阴沉之人,时而他闲下心来,也会和我们打成一片。他喜欢给我们讲他的见闻,也十分擅长冷笑话,他的笑话总会逗得周围的人捧腹大笑,就连孟杰也会止住话茬,兴致勃勃地听他讲来。有时,钟让的笑话也会让人难以捉摸其中的意味,可过后若仔细琢磨,又会感到其中自有深意。
几个震天的响雷过后,雨骤然下得大了起来,看来去附近的商业街用餐是不可能了,为了方便起见,两人就近在站内选了一家专营炸猪排的料理店。
“听我妈说你现住福冈,一直都在哪儿吗?”
“最开始是在冈山,我在那里只蹲了半年的语言学校,然后就去专门学校了,这才来到福冈。”
“居然只念了半年语言学校就考学了?”“因为我是十月份来的嘛。”
“算你厉害,那你咋没直接报考大学。”
“我怕日语没有把握,却又不想通过语言学校来提升日语,所以就考了一所专门学校过渡一下。”
“你脑袋里的弯弯绕,没人会明白,后来呢?”我问。
“后来专门学校念了一年我就退学了,第二年又考进九州产业大学的经营学部,总的说来还挺顺利吧。”
我搬着手指盘算了一翻。
“这样算来,你现在岂不是已经大学毕业了吗,那现在又在做什么啊?”我惊讶地望着眼前的钟让失声问道。
此时,两份诱人的特级猪排套餐被盛了上来,我和钟让都不喝酒,只管一边就餐一边闲谈。
“哇,这炸猪排太好吃了,真不愧是特级。”钟让沉浸在浓香的味觉中,整个人似乎快要被美味融化了。
“诶,我问你呢,现在你在做什么啊?”
“这个嘛,说来话长。”他喝了一口酱汤,抿了抿嘴,接着说道。
“我这几年,打了很多工,我在便当厂做过三明治的流水线,在佐川急便做过深夜的理货员,在《东方时报》和《中文导报》做过编辑,在语言学校做过招生,在饭店当过厨子,在旅行社当过导游,在停车场看过大门。每份工作的时间多则两、三年,少则一个来月。总之,尝试了很多,也经历了很多。
去年年底,也就是大学即将毕业之际,我再度做起了导游,本想着为毕业后的就职签证做准备,可没想到我一个在福冈经营语言学校的老大哥把我招到了他那里,所以现在我就职于那所语言学校,做学生管理工作。这次出差东京,也是为了办理学校的事才来的。”
李钟让说了一通过后,夹起一大块肉排塞进嘴里,自顾自地细细品味起来。
“真有你的,我算服了,你是怎么认识你说的那个老大哥的。”
“他是中国人,也是我们沈阳这边过来的。人家来得早,混得开,很早就入了日籍,娶了RB老婆,开办这所学校也有好多年了。我以前通过熟人介绍,在他那所学校帮忙招过生,他对我印象还算深刻。现在学校缺少中国的管理人员,他这才想到让我过来。也算是机缘巧合吧。”
“怎么样,我这几年做的事你都明白了?”钟让平淡无奇地问道,就好像说的不是他自己的事一样。
“有道是能者多劳,你只比我晚来一年多,如今混到现在的程度已经不错了。”我说。
“其实好多事情都是机缘巧合嘛。我都说了这么久了,你也该说说你自己吧。”
“我有啥好说的,混完文凭,明年就要回去了。”
“让你说的,堂堂的日艺硕士生,这可不是盖的。”
“行了,你可别取笑我了,一定是我妈跟你说的吧。”
“那是当然,阿姨在电话里和我聊了很多关于你在RB的事。左凡,你这几年也算混得不错了,吃了那么多苦,如今你在那个温泉中心也算数一数二的按摩技师,就凭这一点,我就不如你。”
“看来我妈把我的事都跟你说了,那我就不用再交代了。”
“听说你回国后打算当老师,我要是你就把博士也攻下来,这对你未来的发展有好处。”
“博士?还是算了吧,等我读完博士,恐怕就成烈士了。”我自我解嘲,一笑了之。
钟让闻言也跟着笑了起来,这如此开心的笑容,在我看来倒是难得一见。
“说说你在语言学校的事吧,做老师还算顺心吧?”我转而问道。
“就职嘛,总比以前好过,最起码生活之余不用再交学费了,也用不着再去勤工俭学了不是。”
“说得也是。”
“不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就职的辛劳虽不比打工,但也有好多烦心的事。”钟让面色沉了下来,好像我问了一件使自己不开心的事。
“比如说呢?”我自然不能放过他,继续问道。
“比如说职场人际关系。”他若有所思地慢慢回答道。
“虽说老板是中国人,可毕竟在RB快二十年了,行事风格和RB人别无两样。工作态度和能力必须端正和提升,这个自不必说。但是并不是你一味地认真干活,你的上司就会买你的帐。语言学校的阶层关系虽谈不上复杂,可有人的地方自然会有纷争。所以如何处理和经营人际关系就变得十分重要。我们不需要有职场上的伙伴,但至少不应该有职场上的敌人。不搞好人际关系,所有麻烦事都会找上你。”
“是够闹心的,我打工的地方又何尝不是这样,只是大家都是打工的,不行的话另择他处罢了,每个人看的都是眼前,干一天算一天,没有必要把目光放得那么长远。这就是打工和就职的区别,可即便这样,也避免不了你说的事情发生。毕竟有人的地方自有纷争。”我说。
李钟让接着说道。
“记得以前我们在日语培训班时,我还在银行上班。那时二十出头,学东西快,也很自负,真没把谁看在眼里。可工作了一个来月,我就感觉到其中人际关系的复杂,我突然意识到如果不去协调好和周围人的关系,自己会招惹到不必要的麻烦,这对工作自然是没有好处的。于是我开始在言谈举止,待人接物方面,处处小心谨慎,尤其外出办公或陪领导应酬时,更是不敢懈怠。我本着与人以诚相待,礼貌尊重,不卑不亢,可你的菜总有不对人家胃口的时候,总会有人告你的状,说你的不是。
尤其和上级的关系,我所接触的领导事务繁忙,所以他们最讨厌没有决策力的下属,他们不喜欢下属凡事都去请示,也不喜欢下属总是提出问题,他们喜欢听下属汇报工作的结果,喜欢下属在提出问题的同时,提出解决方案以供领导参考。领导喜欢做选择题,你如果硬是让领导去做问答题,那你就惨了。我就在这方面会错了意,还以为自己是在认真干活,更认为领导会买自己的账,结果我吃了亏。也就是在那时候,我选择了辞职,随后来了RB。”
“你觉得中国的上级和RB的上级在行事上有何不同?”
“这个我没分析过,我只知道现在的上级既有RB人的一面,又有中国人的一面,在行事风格上具有突出的两面性。这两面并不是分别出现的,而是常常结合在一起被表现出来的,我能感觉到,却说不清楚,你说有意思吧。他的两面性既适用于学校的中国员工,也同样适用于RB员工。知道这是为啥不?”钟让一脸鬼笑地问我。
“我哪知道?”
“因为他是校长嘛,你不适应还能怎样。”
说完我们都会心地笑了。
“对了,孟杰现在怎么样了,我没记错的话,他也在东京吧?”
钟让的这句问话简直太过突然,我的笑容差点儿僵在脸上,没想到他还记得孟杰。
“他已经回国了。”我试着调整了一下僵硬的表情,然后淡淡说道。
“回国了?”钟让的惊讶正在我的预料之中。
“他啥时候回去的?”
被问到这里,我竟不能马上作答,孟杰的事对我来说似乎太过久远了。
整理了一下思绪,我慢慢说道。“02年吧,对,是那年回去的。”
接着,我把所知道的关于孟杰的事向钟让讲述了一遍。钟让闻听后半晌无语,他静静地看着桌角,不知在思索什么。
几个穿着黄色雨衣的孩子涌进餐厅,随后几个主妇也跟着走了进来,孩子们手里拿着扑虫网,雨衣外面斜挎着标本采集箱,看样子是刚刚结束户外自然活动。此时,早已过了午餐时间,餐厅的客人寥寥无几,看来他们选择这个时候集体就餐是非常明智的。两人刚刚的缄默被这瞬间的噪杂打破,钟让一下直起身子,好像思绪在外面转了一圈,又回到了身体。
“你猜我刚才在想啥?”他问。
“你满脑子的弯弯绕,我可不知道?”我说。
“我在回忆过去一起在日语班的时光。那时每晚两节课,五点上到七点,双休日休息,教日语的那个老师姓王的,对吧。”
我点点头。
“我俩做了两个半月的同桌,却成就了今天的相遇,似乎冥冥之中都早有安排,所有事情的发生都有它的道理和缘由,孟杰的离开也是如此。”
“可我却为当初没能帮他一把而感到内疚,我们同期来的RB,本应该互相依靠、勉励着走完在这里的每一天。可结果他掉队了,我想我今后也会一直为此内疚下去。”
我鼻子发酸,也许是因为对面坐的人是李钟让的缘故。
“孟杰选择离开是对的,算这小子聪明,如果他继续在这里混下去,结果可能会很惨。而你没有帮他反而是在成全他,更何况你也没办法帮他,所以不要再自责了。他不是你,你也不是他,每个人的相遇与分离都是有缘由的。”
不知两人在这家猪排店坐了多久,只是当我看见那群孩子在大人的召唤下准备离开时,这才意识到我和钟让已经坐了很久了。
走出车站时,外面的雨已经停了,阴云被风吹散开,化作缥缈的丝絮挂在透明的天边,几只麻雀围绕着地上的一处水洼上蹿下跳,嬉闹不已。
“你今后有什么打算?”我问钟让。
“我想我会留在这里吧。”钟让目光坚定,望着远处说道,迎面的风将他额前的刘海轻轻扬起。
“希望以后还有见面的机会。”我说。
“那是当然,有缘的话,还会再见。”
“在昭岛还要待多久?”
“再有三两天就可以回去了。”
“对了,告诉你个事儿,我交女朋友了,这也是我为什么要留在RB的原因。”
“中国人吗?”
“当然是中国人啦。”
“行啊,你小子还有这一手,真让人嫉妒,看来我只有恭喜你了。”
“那我也只有谢谢你的虚情假意了。”
“去你的吧。”
几天后,钟让办完学校的事离开了昭岛,临走时给我打了告别的电话,还说等有机会去福冈,让我一定联系他,并再次感谢我前些天的款待。钟让使我对孟杰的事不再如从前那般难以释怀,同时,他的离去又让我再次感受到一种荒凉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