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ll right！All right！好的，好的，”英国人说，“您不要紧张。”
佛隆斯基又瞥了一下全身颤动的马优美可爱的样子，感到难舍地离开了它，走出了营棚。他趁最有利的时候向亭子那里走去，为了避免引起别人对他的注意。两俚的比赛刚要完毕，所有的眼睛都注视着前面的禁卫骑兵军官和后面的轻骑兵军官，他们用最后的力量催策坐骑向决胜标跑去。从赛马场的当中和外边，大家都向决胜标挤去，一群骑卫兵的兵士与军官都用大声的喊叫，对他们的官长与同事的被期望的胜利，表示欢喜。佛隆斯基几乎正在打铃子结束这场比赛的时候，悄悄地走进人群当中，那个高大的、溅染了泥浆的、伏在鞍上走在前面的禁卫骑兵军官，放掉了他的灰色的、因为淌汗显得发黑的、深深喘息的马的缰绳。
这马用力地伸直腿子，中止了它那庞大身体的迅速前进，禁卫骑兵军官好像从酣睡中醒过来似的，环顾了一周，费力地微笑着。一群朋友和不相识的人环绕着他。
佛隆斯基有意地避开那一群精选的上流社会的人，他们有节制地自由地在亭子前走动着交谈着。他知道，卡列尼娜、别特西和他的嫂嫂都在那里，为了避免分心，他故意不走近他们。但不断地遇到的朋友们使他停下来，向他说到前面几场比赛的详情，问他为什么迟到。
在骑手们都被召进亭子去领奖品，而大家都注意着那里的时候，佛隆斯基的哥哥阿列克三德尔，挂着肩章的上校，来到他面前；他身体不高，和阿列克塞一样强壮，但是更漂亮点、红润点，有红鼻子和醉酒的坦白的脸。
“你接到我的字条了吗？”他说，“总是找不到你。”
阿列克三德尔·佛隆斯基虽然是一个著名的过着放荡的尤其是酗酒的生活的人，却完全是一个宫廷团体中的人。
他现在和弟弟说着对于他是极不愉快的事情，知道许多人的眼睛会注视他们，他装出微笑的样子，好像他是关于某种不重要的事情和弟弟在说笑话。
“我接到了，我确实不明白你在担忧什么。”阿列克塞说。
“我担忧的是我刚才听说你不在这里，说星期一有人在彼得浩夫遇到你。”
“有些事情只要当事人去关心的，你所担忧的这件事是……”
“是的，但假若那样，就不要服役了，不要……”
“我请你不要过问，没有别的话了。”
阿列克塞·佛隆斯基皱蹙的脸发白了，他突出的下颏打抖了，这是他所稀有的。他是很和气的人，很少动气，但当他发怒、当他下颏打抖时，阿列克三德尔·佛隆斯基也知道，他便是危险的人了。阿列克三德尔·佛隆斯基愉快地微笑着。
“我只是要把妈妈的信带给你。你回她封信吧，不要在赛马之前心乱。Bonne chance（走好运吧）。”他微笑着添说，离开了他。
但在他之后又有一个友善的招呼使佛隆斯基停住了。
“你不想认朋友了？你好，mon cher（我亲爱的）！”斯切潘·阿尔卡即耶维奇说，在这里，在这个彼得堡的显要圈子中，和在莫斯科同样，闪耀着他的红润的脸和光泽的梳栉的胡须，“我是昨天到的，我很高兴我要看到你的胜利。我们什么时候见？”
“明天到公共食堂去吧。”佛隆斯基说，道歉着抓了他外套的袖子，便走进赛马场的当中，参与大障碍比赛的马都牵到这里来了。
淌汗的疲乏的赛跑过的马被马童们牵着回去了，参与下一场比赛的活泼的新马先后出现了，它们大都是英国的马，披着头巾，有兜紧了的肚子，好像奇怪的大鸟。瘦而美丽的佛路佛路从右边被牵进来，它好像是在弹簧上一样，踏着它的有弹性的很长的骹骨。离它不远，他们取下了垂耳的剑客的马衣。这马健壮美丽的完全合格的身材和极好的臀部，正在蹄子上边的异常短的骹骨，不禁吸引了佛隆斯基的注意。他想走到自己的马那里去，但他又被一个熟人阻住了。
“噢，卡列宁在那边，”和他交谈的那个熟人说，“他在找太太，太太却在亭子里。您没有看见她吗？”
“没有，没有看见。”佛隆斯基回答，连望也不望一下他的熟人向他指示卡列尼娜所在的那个亭子，就走到自己的马前。
佛隆斯基来不及检验他的马鞍，关于这个他应该有所指示的，骑手们便被召集到亭子里去抽号码和出发点了。十七个军官，带着庄肃的、严格的、有许多是发白的脸，齐集在亭子里抽了号数。佛隆斯基抽了七号。听到了喊：“上马！”
感觉着他和别的骑手们一同成了一切目光所注视的中心，佛隆斯基在紧张的心情中，走到他的马跟前，在这种心情中，他通常是举动迟缓而镇定的。孝尔德，为了对于赛马的重视，穿了他最好的服装：扣了纽子的黑礼服，撑起他两腮的浆硬的领子，黑圆帽和长筒靴。他和寻常一样镇定而庄严，亲自牵着两根缰绳，站在马前。佛路佛路继续颤抖着，好像在发热病。它的充满火焰的眼睛斜视着走来的佛隆斯基。佛隆斯基把手指伸到肚带的下边。马更加斜视着他，露出牙齿，竖起耳朵。英国人努起嘴唇，想对于任何调查他的装鞍的人表示笑容。
“您骑上去，它就不这么兴奋了。”
佛隆斯基最后一次回顾了他的敌手们。他知道，在赛跑的时候他就看不见他们了。有两个已经上马到前面的出发点去了。加理村是可怕的敌手之一，他是佛隆斯基的朋友，在一匹不让他骑的栗色马的四周打转。一个穿紧马裤的矮小的轻骑兵军官纵马驰骋，他想模仿英国人，在马鞍上像猫一样弯着腰。库索夫列夫公爵面色苍白，骑在从格拉保夫斯基养马场运来的纯种马上，一个英国人拉着马勒。佛隆斯基和他所有的同事们都知道库索夫列夫和他的特性——“衰弱的”神经和可怕的自尊。他们知道他怕一切，怕骑战马；但此刻，正因为这是可怕的，因为有些人折断了颈子，在每个障碍物旁站着一个医生，一辆有布缝的红十字的救护车和一个看护妇，他下了决心赛马。他们的眼睛交遇了，佛隆斯基亲善地鼓励地向他瞬目。只有一个人他没有看见——他最大的敌手，骑剑客的马浩丁。
“不要性急，”考尔德向佛隆斯基说，“您记住一件事：在障碍物前面您不要控制它，不要催促它，让它照自己的意思去跑。”
“好的，好的。”佛隆斯基接着缰绳说。
“假若能够，您就领头跑；假若您落后，但直到最后的片刻，您也不要失望。”
马还没有来得及动，佛隆斯基已用灵活有力的动作踏上有齿的钢脚镫，轻快而坚稳地把自己结实的身体坐上发响的皮鞍子。把右脚踏进了脚镫，他用习惯的手势在手指之间理平了双缰，于是考尔德放了手。似乎不知道先动哪一只脚，佛路佛路动了一下，用长颈子拉着缰绳，好像在弹簧上一样，在柔韧的脊背上摇簸着骑手。考尔德加快着脚步，跟着他。兴奋的马时而从这边时而从那边拉动缰绳，极力要使骑手失望，佛隆斯基极力用手和声音使它镇静，却没有效果。
他们向着出发点走去，已经走到筑堤的河边。有些骑手在前面，有些骑手在后面，佛隆斯基忽然听到了他后边泥泞中马跑的声音，马浩丁在白腿的垂耳的剑客背上越过了他。马浩丁微笑着，露出他的长牙齿，但佛隆斯基愤怒地望着他。他根本就不欢喜他，现在更认为他是他的最可怕的敌手，他对他发火，是因为他奔驰过去，惊动了他的马。佛路佛路伸出左腿要奔驰，跳了两下，因为被拉紧的缰绳而愤怒着，换了颠簸的快步，震摇着骑手。考尔德也皱了眉，几乎是跑着跟在佛隆斯基的后边。
二十五
赛马的军官一共是十七个人。这个比赛要在亭子前面四里路的椭圆形大场子上举行。在这个场子上设置了九道障碍物：一道小河，一个在亭子正前面的两阿尔申高的大而坚固的栅栏，一道干沟，一道水沟，一道斜坡，一道爱尔兰垛障（这是一个最困难的障碍物），这是由一道扎了枯枝的土堆做成的，在它后边还有一道为马所不能看见的沟，因此马必须跳越两道障碍物，不然就会跌死；然后又有两道水沟和一道干沟，比赛的终点正对着亭子。但比赛不是从场子里边开始，却是从场子外边一百沙绳的地方开始，而在这个距离中的便是第一道障碍物——三阿尔申宽的筑堤的小河，骑手们可以任意跳过或涉过这条小河。
骑手们排列了三次，但每次都有谁的马冲出行列，因此必须从头重来。起点的评判员，塞斯特润上校，当他第四次喊叫“出发”的时候，开始发火了——而骑手们也出动了。
在他们排列看齐的时候，所有的眼睛、所有的望远镜都注意在这群花花色色的骑手们身上。
“他们出发了！在赛跑了！”在期望的寂静之后，从各方面发出了这样的声音。
许多成群的人，单独的人，为了看得更清楚，开始向各处跑动着。在集合的一群骑手们散开后那最初的片刻，可以看到他们三三两两地一个跟着一个跑近小河。在观众们看来，他们都是一道出发的；但在骑手们看来，却有一两秒钟的差异，这对于他们是有重大意义的。
兴奋而太神经质的佛路佛路错过了最初的片刻，有几匹马先它出发，佛隆斯基用全力控驭着挣曳缰绳的马，轻易地追过了三匹马，在他前面只剩下马浩丁的栗色马剑客，他正在佛隆斯基前面匀称地轻快地颠动着臀部，而在最前面是驮着半死半活的库索夫列夫的美丽的狄阿娜。
在起初的时候佛隆斯基既不能控驭自己，也不能控驭他的马。他一直到第一个障碍物——小河——的时候，都不能够指挥他的马的动作。
剑客和狄阿娜在一起，而且几乎是在同一刹那跑到——同时跳河，飞达对岸，不知不觉地好像飞一样，佛路佛路跟着它们腾跃；但正在佛隆斯基觉得自己是在空中的时候，他忽然看到，差不多是在他的马蹄之下，库索夫列夫和狄阿娜在河对岸上挣扎着（库索夫列夫在跳河之后放了缰绳，马把他从它头上抛下地了）。佛隆斯基在后来才知道这些详情，此刻他只看到，正在他脚下，在佛路佛路要落蹄的地方，或许倒下狄阿娜的脚或头。但佛路佛路，好像落地的猫，在腾跃中使劲运用了它的腿和背，越过了那匹马，跳到它那边去了。
“嗬，亲爱的！”佛隆斯基想。
跳过河后，佛隆斯基完全控驭了他的马，并且开始约制它，打算在马浩丁之后跳过大栅栏，并在以后的两百沙绳光景的没有障碍的距离中试行赶上他。
大栅栏正在沙皇的亭子前。当他们接近魔鬼（坚固的栅栏叫做魔鬼）的时候，皇上，满朝文武，成群的人——都望着他们，望着他和他前面相隔一匹马距离的马浩丁。佛隆斯基感觉到从各方面向他注视的眼睛，但是除了他的马的耳朵和颈子、向他迎面飞跑的土地和迅速地在他前面合着拍子而总是保持同样距离的剑客的背和白腿，他什么也没有看见。剑客腾起了，没有碰到任何东西，摇了摇短尾巴，便在佛隆斯基的眼中不见了。
“好哇！”有一个声音喊叫。
在同一顷刻，在佛隆斯基的眼前，在他自己的面前，闪过了栅栏的木板。马没有丝毫的动作变化，便跳过去了；木板不见了，只听栅栏后面有什么东西的绊擦声。被跑在前面的剑客所激动，马在栅栏前起步太早，它是后蹄碰上了栅栏。但是她的速度并没有变化，而佛隆斯基，在脸上溅到一点污泥，明白他又是和剑客隔着同样的距离了。他又在他前面看到它的背和短尾巴，又看到同样的没有离远的迅速移动的白腿。
正在佛隆斯基想到现在应该追越马浩丁的那一刻，佛路佛路自己也明白了他所想到的，没有任何鼓动，便大大加快了速度，从最有利的一边，从围绳的那边，开始和马浩丁靠近了。马浩丁没有让出靠绳子的那边。佛隆斯基刚刚想到他可以从外边追过去，佛路佛路便已改变了步向，正是那样地开始追越了。佛路佛路的因为淌汗而开始发黑的肩和剑客的背平齐了。它们并排地跑了几步。但在他们所接近的障碍物前面，佛隆斯基为了不绕外圈，开始拉动缰绳，正在斜坡上迅速地越过了马浩丁。他一闪地看见了他的溅了泥的脸。他甚至似乎觉得他在微笑。佛隆斯基越过了马浩丁，但他立即觉得他跟在自己的后边，他不断地听到自己背后剑客的有韵律的蹄声和它鼻孔里急速然而完全有生气的呼吸声。
以后的两道障碍物，沟壕与栅栏，很轻易地跳过了，但佛隆斯基开始听到剑客的鼻息与蹄声更加靠近。他催动他的马，高兴地感觉到它很容易地就加快了速度，剑客的蹄声听来又隔着先前的距离了。
佛隆斯基现在领先跑了——这正是他想要做到的，是考尔德所劝他的——此刻他相信他要胜利了。他的兴奋、喜悦和对佛路佛路的好感，越来越强烈了。他想向后回顾，但他不敢这么做，他极力使自己镇静而不催促他的马，以便保留着他觉得和剑客所保留的气力相等的余力。只剩下一个最困难的障碍物了；假若他在别人之先跳过它，他便是第一了。他向着爱尔兰垛障驰去。他和佛路佛路一同远远地看见了这个垛障，他和马都起了片刻的犹豫。他在马的耳朵上看到了犹豫，举起了鞭子，但立即觉得这种犹豫是没有根据的：马知道应该怎么办。它加快了速度，正如他所料想的那么准确地跳起来，它跳开地面后，便听凭惰力把它远远地带到沟壕的那边；于是在同样的节奏中，佛路佛路毫不费力，用同样的腿，继续奔驰。
“好哇，佛隆斯基！”他听见一群人的叫声——他知道，是他的同事和朋友们——他们站在这个障碍物的旁边；他不会辨别不出雅施文的声音，虽然他并没有看见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