始平公主确实在咏梅阁和赫连昌煮茶。
始平公主是闲来无事打发无聊,赫连昌却是不请自来有意凑茶。
煮的茶来自六诏,取了去年冬天园子里降雪积起来后化的水,炉子上煮水,刚如鱼吐细泡时先取来温了一遍茶壶,放茶叶,然后再次泡起时,便取来冲进茶壶中,茶壶稍转,取了茶盏便分盅。
赫连昌看了看面前茶盏里的茶水,笑了笑,说道:“我虽不懂茶道,然而却也知道茶客们向来有洗茶的习惯。你这茶直接冲了便拿来分盅了么?”
始平公主淡淡说道:“这茶叶来得稀贵,洗茶总是浪费。”
赫连昌失笑道:“你堂堂大魏的公主,想求什么求不来,偏偏对这茶叶看得这般娇贵了?”
始平公主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这茶水稍浸过,便是茶浓味厚,带着苦涩。始平公主抿了一口下去,才慢慢说道:“大魏公主也不是想求什么都能求来的。一如你,曾经身份尊贵,一样也有求不来的东西,复不了的心志。”
赫连昌倒不生气,面色略带认真,悠悠叹了气,说道:“我失家失国,然而败在元韬手里,倒也心服口服,他有雄才大略,确定强我几分。”
始平公主看了看赫连昌,语气颇有几分不善地说道:“你若不能与人剖心交腹,至少做不到坦白真诚,便不该做出这般倾心相谈的姿态!”
赫连昌见被始平公主道破,并不尴尬,带了几分无奈,说道:“我这个时候说我确实对元韬心有服意,你也是不信了。”
始平公主说道:“从来败者,有的只是无可奈何而已。只是有的人往往心有不甘,因此常常伺机而动。有的人自知一败涂地,无可追回,徒劳认命而已。”
“听你这般语气,你倒是认命了不成?”
始平公主冷冷回了一句:“我认不认命,关你何事?”
赫连昌说道:“至少可以为你略作点明,认命也不是只有一种命运可走。心有不甘的人,总会在认命的时候选一条相对伤害较少又有希望让自己好过一点的路走。”
“你之所以受了我皇兄的赐封,安居于皇宫之内,与他促膝而谈,并骑狩猎,便是你认为有希望的一条路吗?”
“不然呢?垂死挣扎,以命相搏?赫连皇族到现在,被封了王的阶下囚,也只有我一人而已。”
“你很得意你现在的选择么?”
“至少我如今是赫连皇族唯一的希望。”
始平公主看着赫连昌:“你不怕我将你说的话告诉我皇兄?”
赫连昌无所谓地说道:“你以为你皇兄不知道我的心思?他想以我树仁,叫天下知道他是如何礼待亡国之君。我想以他为靠,寻找时机脱身自由。我不敢说复国立业,至少不是以阶下囚的身份。”
“你得了自由又如何呢?”始平公主有些好笑地问了一句。夏国如今已是大魏的国土,赫连一族现在已是吐谷浑的阶下囚徒。夏国大军已覆,国土已倾,君民已散,难道还能再重整山河,夏国再起不成?
赫连昌低头看着手中茶盏里因着颜色深褐而显得深沉的茶水,最后说了一句:“不知道。只因我如今一心想的,只有自由。”
始平公主觉得赫连昌显然是有些痴心妄想了。
因着元韬对赫连昌的全不设防,交谈狩猎,总是单独行动。朝里众臣早有担心,明里暗里劝元韬提防赫连昌,甚至有大臣觉得赫连昌心思难测,必有不轨之心,更建议元韬杀之而后快,以免将来遗祸。
这样一来,元韬怎么可能放赫连昌自由?
赫连昌一口饮了杯中的茶,只觉得入口极苦,水顺下去,嘴里还留着涩意,这般难喝的茶,居然还敢说稀贵?哪里有酒来得畅快!
始平公主看着赫连昌的表情,似是猜知了他的心思。炉上的水已微开,取了水再往小茶壶里冲,然后分了一杯到赫连昌的茶盏中。
赫连昌实在不喜这茶,然而茶盏中满了,不好拂始平公主的心意,只好端起来一口又喝了。
始平公主忽然脸上有了高兴之意,笑道:“这茶不比酒,不爱喝原也不必勉强。毕竟这茶金贵,勉强喝了也是浪费。”
赫连昌便说道:“既然是好茶,又如此金贵,岂能见茶而错过?”
说完了,在嘴里细细品了一下刚才那茶的余味。竟然发现苦意已减,涩意已去,舌根竟然有了甘甜之意。
始平公主看着赫连昌的表情,说道:“这茶之所以好,便是这回甘之意。初入口苦涩难当,再入口甜津渐生。”
赫连昌说道:“原来这茶有这奇妙之处,怪不得看许多茶客爱煮茶慢品。原来品的是这个味道。”
然而很快笑了笑,扯开话题,说道,“茶是好茶,不知道你还能有心煮多久。北凉派了世子前来送嫁公主,和亲求好,你倒没有担心一下自己的命运吗?”
始平公主心中一疼,脸上淡淡说道:“既然你都说了,是命运,它是我担心一下就会改变的吗?既然不能改变,担心又有何用?不如把握眼前,暂且享乐。况且,你刚才也说了,即使无可奈何唯有认命,也总要选一条让自己看起来有希望的路。北凉世子,未必是多么糟糕的命运。大魏的公主,生来便注定了这样的命运。”
赫连昌转了转手中的茶盏,将洁白的茶底对着始平公主,说道:“北凉世子绝不是公主口中的好茶便是了。公主如果徒劳认命,我无话可说。可是照我看,公主能有闲心在这里煮茶,想来并不想徒劳认命。既然公主有挣扎的心,我不妨为公主指一条明路走,总好过远嫁北凉,举目无亲的好。”
始平公主冷笑道:“你自己尚且阶下为囚,却来指点我的命运?天下还有这般好笑的事情吗?”
赫连昌也不生气,微微笑道:“因为我挣扎过,所以知道怎样挣扎对自己有利。公主,北凉世子不是适合你口味的茶,相信我。除非你对茶无所挑剔,那么当我片语未出。”
始平公主冷笑道:“北凉世子不是适合我口味的茶,哪个是?你连茶都不会品,却来指点我的口味?”
心情不佳,说着话,心里烦躁地起了火,站起来身,茶也不要了,茶具也不管了,越过赫连昌就直接向门外就走。
赫连昌不留不拦,也不回头,只是慢慢说道:“我是不懂茶,也不爱茶,然而好歹我曾是一国之主,什么茶未见过,未尝过?我今日为公主指点出来,公主听,是为公主好。公主不听,就当我多管闲事便是了。反正公主的命运,认是公主的,不认,也是公主的。”
那边太妃宫中,张司空夫人得了召唤,急忙入宫来探望。只见太妃倚在榻上,一脸颓唐,神情木然,带着疲惫,像是多年心血耗损的样子。
张司空夫人吓了一跳,急忙上前问道:“太妃这是生病了还是怎的?”
太妃看了看张司空夫人,伤感说道:“皇上已经决定让始平和亲北凉了。只等北凉世子一到,婚事便要下定了。始平在都城,没有多少日子呆了。环娘,我这么多年的心血,真是白费了。这些年,在宫里,我不争不抢,一心只想守着始平,想着只要她好好地能留在我身边过日子,我什么也能舍。然而我到底教错了她,惯得她任性执拗,为了一个崔浩,耽误至今,竟然还是和亲远嫁的命!”
张司空夫人心中虽早有准备,被太妃说出来,还是惊了一下:“皇上已经这下了旨意了?”
太妃苦笑道:“皇上今天亲自过来跟我说。始平那边应该还不知道。大魏的公主,历来都是为和亲而生的。皇上能容着始平胡闹这几年,已经是难得的纵容。如今宫里只剩了她一个公主,北凉世子来送嫁公主,大魏自然要回嫁一个个公主过去。不是始平,还能是谁!”
张司空夫人默默地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有些为始平难过。如果她不曾喜欢崔浩,不是为崔浩那般痴迷,和亲远嫁也许会伤心,但至少不会那么绝望。
然而始平定不知道,她这一和亲,最难过绝望的不是她自己,反而是太妃。
然而皇上既然已经定下了心意,如今只能劝慰太妃。于是上前,叹了口气,轻声说道:“皇上既然意思已下,没有别的办法。你且想来些吧。皇上能亲自过来跟你说,到底是有些情义。想来始平嫁过去,也不会委屈了始平。你且往好处想着些,早些为她准备吧。”
始平公主既然要和亲嫁过去,那边人生地不熟,钱财嫁妆倒在其次,身边陪嫁的人却是一定要好好挑一番的。
太妃忍着心中的苦,勉强振了振精神,说道:“找你过来,是想问一问,那北凉世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能得北凉王立为世子,想来能力作为是不差的。只是人品样貌如何,你给我说一说,好让我心里有个底。”
张司空夫人迟疑了一下,张口未能说出话来。
太妃心里一沉,说道:“有什么话你尽管跟我说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