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缓缓睁开眼,眼前一片昏黄,影影绰绰,有模糊光影闪动,努力眦目却看不真切。她疑心着,有些急,一张口,声音未出,出来的是一口低叹。
“阿璃!阿璃!”
“王后!王后!”
“醒了!王后醒了!”
……
琉璃只觉耳边一片嘈杂,黑压压一片阴影压过来,使得她胸口发闷,身子发僵,喉间像闷着一口气,立刻喘息不定起来。
“都退开!”一声低喝。
黑影散开,琉璃觉得手被紧紧一握,带着本能的排斥,想抽开,却是没有半分力气。
“琉璃!”
琉璃听着这个声音,下意识地皱起眉头。然而身子十分疲惫,即便这皱眉的动作也耗了她许多力气。
视物不清,口不能言,动一动却没有力气。
沮渠牧健终于察知了琉璃的异状,转脸怒问太医:“怎么回事?”
太医战战兢兢:“王后刚醒,想来余毒未清……”
“还不快为王后清毒!”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清毒一事,尚需时日……”
聂阿姆在旁边发了急:“要多长时间?”
太医迟迟疑疑:“看王后身体而定。凉王不必太过担心。王后虽中毒,所幸当日胃口不佳,那鱼汤未进几口,如今醒来,痊愈只是迟早,王后只需耐专,慢慢将养才是。”
太医话已至此,沮渠牧健也没了办法。所幸琉璃是醒了,性命无碍已是万幸。
“既如此,那清毒的药方,阿姆且耐心为王后多熬几日,慢慢将养罢。”
聂阿姆冷淡地说道:“不劳凉王吩咐。王后的身体,我自会好好照顾,只烦请凉王让那些不安好心之辈离我们王后远些。”
那日沮渠牧健问起那鱼,隔天下面便有人报了冬斤失踪,再听说大王子夫人被禁足的事情,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那大王子夫人对王后下毒这样的事情都能做得出来,这是王后胃口不佳,那鱼汤未吃几口,否则现在焉能活命?沮渠牧健一个禁足,拿冬斤做个替死鬼,就想了了此事?
聂阿姆看明白了这个,想起当初琉璃执意闭宫门时自己尚觉任性。此时再想,真是无比庆幸琉璃想得通透,早早看透了沮渠牧健的用心,否则一颗心陷进去,岂非成了第二个李公主?
因此上,对沮渠牧健的态度再也不能好了。
沮渠牧健一走,聂阿姆立刻对云裳说道:“那太医,我看着医术差得很,王后被他医治,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好。得想办法从大魏找个靠谱的过来我才放心。”
云裳苦笑道:“阿姆还没有看明白么?凉王那边挂着大王子夫人不肯惩治,为什么跑来这边医治王后?不过是怕王后有个好歹,消息传到大魏,惹了皇上大怒问责不好交待。慢说去大魏请医,只怕我们连消息都递不过去!”
聂阿姆便是急了:“难道王后就只能日日拖着?那李氏忒是歹毒,凉王不肯惩治,便是变相地纵容。这是北凉的王宫,凉王的心思不在咱们王后身上,那些人想动些手脚,咱们防不胜防!”
云裳沉吟道:“王后刚醒,不好这个时候挑衅凉王,还是等王后稳一稳,看看情况。过三两日,王后若是不见好,咱们再想办法。”
聂阿姆没有别的法子。她这个时候,只要琉璃活着就已经念佛,心里虽然着急,却真如云裳所说,这个时候真惹怒了沮渠牧健,才是害了琉璃。
聂阿姆发着狠为琉璃熬了两天药,琉璃别说见好,基本上闻药即吐,食欲差得很,两天下来,药吃不进,水喂不进,整个人气息微弱,没了一点精神。
沮渠牧健过来看了几次,连换了几个太医,然而开的都是一样的药。连向来对琉璃颇有成见的沮渠无讳听说了,都有些担心起来。
正如云裳所说,他再不待见琉璃,那是大魏和亲来的公主,若是被魏帝知道他好好的公主在北凉被人下毒害成这个样子,不知道会怎样清算北凉。且魏帝自年后以来,早动了征伐北凉的心,缺的只是合适的借口而已。北凉这个时候,哪有跟大魏相拼的实力?
琉璃若是能无恙还好,若真有个三长两短,北凉的安稳日子只怕真得到头了。大王子夫人这一闹,真是将北凉逼到了绝路,不怪凉王发作她。
沮渠无讳忧心着,一边在外面急召医术高明的医者,一边催促沮渠牧健急发信函与西域诸国速订盟约,以抗大魏。虽也知道那些西域小国,弹丸之地,根本不值一击,然而多一份抗衡之力,总是好的。
北凉这边做着最坏的打算,大魏却是派使者来了北凉。
沮渠接到消息时,使者已至城下。急忙派人去迎,来的却不是李顺,而是叫做李盖的将军。
原来李顺在北凉短短半年,受了沮渠牧健重金贿赂,处处在奏折中为北凉美言。元韬自伐下燕国,便动了伐北凉的心,每每欲发兵,相询李顺,李顺皆言北凉地偏人稀,贫瘠之地,无可征伐,实在不值劳力出兵。李顺是先帝旧臣,颇得元韬信任,因此听后作罢。然而崔浩熟读史志,知道北凉并非如李顺所言,便跟元韬进言,北凉水草丰美,李顺所言不实。说得多了,元韬将信将疑,这一次,终于派了李盖取代李顺,出使北凉,一探究竟。
沮渠牧健接了李盖,心中虽然吃惊,仍然热情地设宴将李盖招待了一番。然而很快发现,这李盖,和李顺自是不同。李顺熟通文史,讲话引经据典,侃侃而谈,说话也懂得避重就轻,极有技巧。然而这李盖,却是默多话少,且面无表情,无论旁人说什么,多的是“嗯”“哦”“啊”,看得人心里没底。
酒过三巡,李盖说道:“入都之时,在城门口听说王宫在招医者,又听人议论,说是王后有恙在身。我皇素疼武威公主,临行一再叮咛,务要到公主跟前看望一番。还请凉王允许我去探望公主。”
沮渠牧健心里一沉。
沮渠无讳先笑道:“面见王后自是不难。只是使者刚到,一路风尘辛苦,只该歇息过了再去看王后不迟。”
李盖说道:“既闻公主有恙,哪里还有心思歇息。请凉王允我进宫一探。”
李盖面色本黑,不言语时自带严厉,且说话斩钉截铁,不带任伤回旋余地。
沮渠牧健知道,李盖不论是现在去看琉璃,还是明日再看,琉璃都不能有多好转,只好说道:“王后前几日吃食不甚,伤了肠胃,她本瘦弱,将养得有些艰难。太医言尚需时日,因心急王后身体,故而广招医者。使者既然执意,我便陪使者过去探望一番,兴许公主见到家乡来人,心情一舒,病能好些。”
沮渠牧健亲自带了李盖前去琉璃宫中。
聂阿姆听说李盖竟然来到北凉,且要过来探望琉璃,又惊又喜,几乎是泪流满面地出来迎着,却发现沮渠牧健竟陪同而来。强忍了委屈,却仍抑不住哽咽:“请将军原谅我失态,只因王后近来身体沉疴,我担心过甚。一见将军,欢喜激动,不能自已。”
李盖凝神看了看聂阿姆,开口说道:“阿姆请引我去见公主!”
聂阿姆垂着泪,引着李盖往里面走。
未进室内,先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
走进去,只觉里面热得冒汗,一下子让李盖想起当年进琉璃的闺房,热意难当,琉璃让自己靠窗而坐的事情来。
聂阿姆哽咽道:“北凉虽已是春来回暖,却因着王后体虚,因此遍烧炭盆。”
李盖往前两步,只见纱幔之下,床第隐见。
李盖行礼起声:“李盖奉旨出使北凉,听闻公主染恙,特来看望公主!”
里面不闻有声,连呼吸的气息都不曾听闻。
李盖心一沉,回头看沮渠牧健,再看聂阿姆。聂阿姆只是垂泪。
李盖猛地起身,一把将纱幔拉开,一下子便愣在那里。床上的琉璃,面色蜡黄,颊上无肉,整个人如脱了水一般,半昏半迷,几乎没了人形。
李盖伸手去探琉璃的鼻息,气息尚存,游丝一般。
李盖回身大怒道:“公主染病至此,难道不是庸医所误!北凉若无良医,只该向大魏请医才是!”
沮渠牧健苦笑道:“若非使者前来,原也要向大魏请医!”
李盖急步出门,喊过外面跟过来的一个侍卫:“快马疾奔回大魏,速请良医前来为公主医治!要快!”
待那侍卫一走,李盖回过身来,对沮渠牧健冷笑道:“凉王,我常跟我皇行于军中,颇识医理,公主这般情状,是病是毒,你我自知。这北凉的王宫,我不能信任,请将公主移向驿馆,我派侍卫日夜护卫!”
沮渠牧健脸上变了脸色:“我北凉的王后,岂能出宫住驿馆?且使者此言,是说我有意加害王后?”
“凉王有意无意我不知,公主断没有自行服毒的道理。我受我皇相托,必要公主安好。我所为者,乃是公主安康。凉王所虑,只在自身颜面!凉王不放心,可派人随我同回驿馆,然而公主万不能留在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