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重逢
尉凌端了个碗，里头是白白的四个团子，漂在藕色的汤里，看起来很好吃。
“宓儿，来张嘴。”尉凌自己张开嘴，做了个吃的示意姿势，颇滑稽。
洛宓看了他一眼，无奈地别开头。怎么看他，都还是个孩子，圆圆的猫儿眼，不管笑或生气，只要有表情，就会扯出来两个深深的酒窝……这样的人竟然再过几天就要当爹，好难接受。
“你不用处理政事吗？”
“一时半会不要紧的。”尉凌不理，一心一意哄她吃东西。
“我不饿。”洛宓推开碗，这人，除了吃就没别的。
“你不饿，你肚里那个饿了啊。”尉凌勺子又逼近几分，洛宓忽然生出一股恶气。
“你再逼我，我绝食给你看。”
“好好好。”尉凌急忙自己吃掉，孕妇的脾气真难伺候，阿婉怎么还不回来？
正想着外面就跨进来一个人，斗篷都还没来得及脱掉。尉凌瞥一眼，惊喜地跳起来，“阿婉阿婉，你来了！”又急又委屈，“快来帮我哄宓儿，她从早上到现在都没吃什么！”
“没吃什么？”洛宓想拿枕头丢他，一只整鸡叫没什么……
“宓儿别动气。”郑婠笑着走过来，“陛下，你也别紧张得过了头，一切都依着她吧。”
洛宓安静下来，忽然听到外面簌簌的飞雪。下了一天一夜了，该铺起来了吧？
她掀开被子，“我要去看雪！”
“啊！”尉凌惨叫一声，“不行！”
“什么不行？”洛宓故意问。
尉凌看向郑婠，见她颔首默许，只好可怜兮兮地同意，现在的他哪里有个皇帝样子。
尉凌把洛宓裹得厚厚的，加上她再挺个大肚子，臃肿无比，简直有尉凌两个大，他让郑婠牵着洛宓，自己在前头走，每一步都踩实了才让洛宓站，就这样走到开满了梅花的玉质庭。
洛宓看看枝头的梅花，低头想抓一把雪来玩，尉凌已经弯下腰去，挖了一捧在手里，搓成个雪球投向远处。砰一声，砸中了最大那棵梅树，霎时落雪如雾，洛宓皱着眉头说他：“你真没情调。”却也笑了下。
“你会舞剑吧？舞剑给我看。”
尉凌一怔，顺从地依了她，“好。”他拔出剑来在庭中，就着落雪行剑，洛宓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底悄然闪过泪光。
应雪，等着我，我不是不要你……再过几天，只几天就好……
因为吹了冷风，洛宓有些发烧，晚上夜深人静了，却突然听她发出一声尖叫，郑婠掀起被子一角看了下，打了个寒战，强自镇定下来对宫女说：“告诉陛下，宓美人要生了。”
“我在这里！”尉凌已经在屋外，匆匆越过屏风。
洛宓闭着眼，一声接着一声地嘶喊，尉凌脸色发白，呆了一下，突然朝郑婠发怒道：“都是你，为什么要让她出去！她都病了，孩子怎么生得下来！”
郑婠忙着叫洛宓用力，没有工夫理他，不一会儿尉凌就道歉：“对不起，阿婉，请你救救宓儿……”
郑婠回头，对他一笑。
尉凌到底被请了出去，在积满雪的院子里走来走去，那一片空地都被他踩成了冰面。
屋内不断传来声嘶力竭的大叫，许多人影在烛光中摇曳。
尉凌呆呆地看着，忽然鼻子一酸。
他知道洛宓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至少没有好到可以顺利生下皇子的地步，可是除了这个办法，他没有别的理由能够正大光明亲近她，留下她。
“我不要什么子嗣，不要报答，我只要你留在我身边，要你平安，你明不明白……”
吱呀一声，门开了，一个年老的女官从里面匆匆出来，在尉凌跟前福了一福，问道：“陛下，宓美人情况不太好……娘娘让奴婢来问，若是大人和孩子只能保住一个，那——”
“废话！”尉凌朝她怒吼，“你胆敢问朕这么蠢的问题？朕只要宓儿一个！”
那婆子被他吓得一哆嗦，颤身回去了。
屋里的郑婠已经听到了，无须再重复，她叹口气，从来妃嫔都只是用来孕育皇嗣的工具，洛宓是个少见的例外。
不，这个例外，其实是尉凌吧。
屋外，尉凌坐在雪地上，抱着双臂泪流满面，“宓儿，我放你走，你去找崔应雪，和他厮守退隐，在这之前，你为了他，要好好活着。”
拂晓时分，洛宓的叫声渐渐微弱，一声婴儿啼哭骤然响起，尉凌一个激灵抬起头，反应过来时人已在床边，郑婠把浑身皮皱皱的小皇子放到展开的被褥中，朝尉凌笑了。
“陛下，恭喜，是位皇子。”
“宓儿呢？”尉凌看也不看一眼啼哭的孩子，脸色发白地兀自盯着洛宓。
“宓美人也平安无事，但累得晕过去了。”
尉凌终于放心，脸上还带着泪，惊魂未定，却笑起来，看了会儿洛宓后，才从奶娘手里接过吼得中气十足的儿子来抱。
那情景，根本就是一个大孩子抱着一个小小孩子。
她又梦见文鼎县的枣树了。
虽然梦见过很多次，可是这一次，无疑是最清晰的，就像回忆一样清晰。树下坐了个小娃儿，因为年纪太小还看不出性别，脸脏兮兮的，捡着地上那些烂掉的枣子吃。
一只手挥来，打掉那娃儿手里的烂枣。
娃儿一惊，还以为又是继母，正要告饶，一个同样稚嫩的声音响起：“都踩烂了，能吃吗？树上那么多新鲜的，你怎么不摘来吃？”
娃儿定睛望去，对面站着个略大两三岁的孩子，穿得很是华贵，眉清目秀，年纪小小，却英气逼人。
娃儿有些羞赧，不好意思说吃了会挨打，只能编个理由：“我够不着。”
那孩子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么低都够不着？却没说穿，微微一笑，敏捷地三两下就蹿上树坐定，然后一上一下颠起来，树上的枣子和叶子像下雨一样哗啦啦地落，打在他头顶鼻尖。
“我叫应雪，崔应雪，可要记住了！”
孩子咧嘴一笑，“因为我以后会成为很厉害很厉害的剑客。”
应雪，如今，你在哪里？
“宓儿，张嘴，啊。”
尉凌又在做那个蠢得要死的示范动作了。
不过，这一次，洛宓没有拒绝他，他喂什么，就吃什么。寻找应雪的路途很远很长，她需要体力。
尉凌很满意地看到洛宓的脸颊有了点肉。
“宓儿，等儿子睡了，我让奶娘抱来给你看。”
“不必了。”洛宓淡淡道。
尉凌一怔，表情僵在脸上许久，直到郑婠来了，才缓缓抹开。
她一次也没有抱过恬儿。
甚至也没有看一眼。
尉凌知道，她还念念不忘离开自己，去找崔应雪，所以对儿子不抱不看，她不要留下一点牵绊。
尉凌咬着唇，他想反悔，什么君无戏言，戏便戏了，来咬他啊！
尉凌踩着积雪，冲入一间屋子，“大哥大哥”地叫着，“你去把崔应雪找来，朕封他一个官！”
拉开扯着自己的皇上，那人笑得无奈，“凌弟，江湖传得沸沸扬扬，崔应雪已经‘死’了，你忘了？”
尉凌一愣。
“再说，”折扇一收，轻轻敲了下他的头，“你觉得天下有哪个男人会愿意陪在情敌身边的吗？”
尉凌小声嘀咕：“你不就是……”
这回，楚净辉是哭笑不得了。
“别拿我开心，不然我不帮你。”
尉凌眼睛一亮，“你肯帮我留住宓儿？”
楚净辉却淡然一笑，毫不留情地泼他冷水：“是帮你杀柴胤。”看尉凌垮下脸，又道，“难道你不想杀他？”
“想。但是你不要把两件事扯在一起讲好不好？”
楚净辉收了戏谑的神色，正经道：“凌弟，你是要洛宓，还是要柴胤那一半江山？”
尉凌扁起嘴，半晌说：“都要！”
“你呀……”楚净辉笑着叹气。
尉凌眨巴着眼睛看他，“大哥，你对女人最有办法了，要怎么样留住一个人的心？”
要怎么样留住一个人的心……楚净辉失笑，是啊，要怎么样才能留住一个人的心，莫说那人的心从来不在你身上，就算过去在，此刻在，又如何保证一直留到永远？
他沉默不语，尉凌却道他不肯相告，下巴一仰，“我去问阿婉！”
楚净辉愕然抬起头，关阿婉什么事？
郑婠正在捡药，闻言愣了下，温婉地笑了，“如果我要陛下忘了宓美人，只专宠我一个，陛下倒请教教我，要如何留住陛下的心？”
“好哇，连你都变得油嘴滑舌起来，敢拿朕开涮！”郑婠和楚净辉全都帮着崔应雪，尉凌委屈起来。
“陛下，一个人的心要走时，是无论如何也留不住的。”郑婠顿了顿，“如果你只要一个叫做洛宓的躯壳，阿婉可以帮你办到。”
“不！”尉凌断然拒绝，眼神黯然，“难道没有任何办法，只能放她走？”
郑婠拉着他坐在药圃旁的石块上，温柔地道：“陛下，放她走吧，然后，等她自己回来。这里有一个那么爱她的人，还有她的孩子，她会回来的。”
尉凌看向她，眼里闪着迟疑不定的光。
“你还有恬儿呢，还有我们。”郑婠笑着站起来，“好好想一想吧。”
尉凌呆坐了一个下午，那天正在化雪，他站起来时，衣服上的绣龙都湿了，还皱成一团，像被剥了皮的蛇。
楚净辉和郑婠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再一次叹气。楚净辉道：“我想打醒他。”
郑婠看也不看他，莞尔道：“你舍不得。”
两人一起又沉默了一会，楚净辉又道：“无妨，若是洛宓不肯回来，我会想办法带她回来。”
郑婠又笑了，他到底还是宠尉凌的，不帮他只是不想他大敌当前，还分心思在洛宓身上，尉凌为了洛宓，头脑发热可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这点两人已经深深领教过了，再不敢质疑。
“你呢？”
“我？”郑婠奇怪他怎么突然扯到自己身上，她有什么问题需要解决？
他意味深长地道：“皇后娘娘……总无嫡出，不太好吧。”
郑婠脸一热，佯装洒脱道：“不是有恬儿了吗？”
“只有恬儿便足够吗？”
“我和陛下的关系，我很清楚，我不会那么做，他也不想。”郑婠微微有些不悦地看了他一眼，你明明知道的。她想说……却没说。
“对不起。”他没有歉意地道歉。郑婠的回答，竟然让他高兴。
看着他唇边隐也隐不去的笑意，郑婠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闲花庭没有婴儿的啼哭声，以往，总是隔老远就能听见哇哇大哭的。尉凌诧异地跨进屋内，洛宓正拿着笔，坐在妆镜前，细细地描眉。
尉凌紧张道：“你怎么起来了？”然后一想，也对，月子都坐满，是该起来了。
洛宓放下笔，回头微微一笑，“难得今天晴了，我们去半山看日落好不好？”
尉凌看着她温柔的样子，忍了又忍，才勉强扯出一个有点高兴的笑容道：“好啊。”
他们一起走上半山，途中，洛宓主动来拉他的手，尉凌没有躲，也没有热情地纠缠上去，他只是随意地让她拉着。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除了在殿堂上那一次。那次不算，尉凌记得她当时的眼神，那样冷，虽然笑得比春天的暖阳还要明媚妖娆。
“陛下，我们就坐这里好不好？”
“好。”
“要不要吃枣花糕？”
“好。”
“今天的落日很美啊，陛下说是吗？”
虽然尉凌一点也不觉得美，但还是说：“嗯。”
“陛下，你今天的话真少。”洛宓又笑了起来。
“因为，过了今天，你就要走了，不是吗？”尉凌低下头，咬了一口枣花糕，不好吃。
“你不会拦我，对不对？”洛宓警惕起来。
“不会。”尉凌笑容悲哀但平静，他深深吸一口气，“原来你一直都没有相信过我会放你走。”
洛宓愣了半晌，翘翘唇角，“我知道的太多了，不是吗？”她忽而又有些紧张，“你不会对应雪做什么吧？你发誓你不会！”
心尖被刺了一下，尉凌看向她，“你是我唯一的挚爱！你知道什么是挚爱吗？挚爱意味着所有让你难受的事我都不会去做……”他的神情一下子淡漠，“算了，你信不信，也不再重要。”
洛宓讶然，尉凌继续吃枣花糕，一口一口，她忽然拉住他袖子，颤声说：“对不起。”
“你不欠我什么。”尉凌看到她的眼泪，不由得就乱了分寸，“不要哭……”
“对不起。”洛宓很快擦去眼泪，狠声说，“我不配，你忘记我吧。”
“那是我的事。”尉凌面无表情地说，眼睛却迅速湿了。
洛宓看着他，噗嗤地笑了，眼神复杂，哀伤却又炽烈，她用手撑着地面，微微向尉凌靠过来，似乎想吻他，尉凌也不由自主向她靠去，但是洛宓停住了，深深看他一眼，站起来。
她的发香散在空气中，尉凌维持着那个姿势，看着她走进快要埋入山峦之中的落日。
郑婠从奶娘怀中接过恬儿，尉凌“砰”地冲进来。
“把恬儿给我！”
恬儿吓得“哇”的一声哭起来，平时没事就爱哭两声吸引别人注意的小娃儿，此刻变本加厉，闭上眼只管哭。
尉凌抱着恬儿，穿过捷径，赶上了即将穿过宫门的马车。他追在后面喊：“宓儿，最后一个要求，你抱抱他！抱抱他再走！”
洛宓含在眼里的泪“刷”地流下来，她铁了心地的开口：“继续走不要停。”
“宓儿，他是你的孩子！你们可能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你看他一眼，就一眼！”
洛宓捂住耳朵，不去听。
对不起，陛下。对不起……
如果再多看你们一眼，宓儿就走不成了。
马车最终远去，以不紧不慢的节奏。追在后面的郑婠红着眼眶，走过去抱起哭得撕心裂肺的恬儿交给奶娘，再扶起尉凌。
“陛下，回去吧。”
“阿婉，她会回来的，对不对？她一定会回来的！她都没有抱过恬儿，连看也没看过，没有哪个当娘的会舍得，对不对？”尉凌抓着她，哭得很没形象……不要说是天子了，就是街上随便哪个十八岁的少年都比他强。
“是的，陛下，她一定会回来的。她只是离开崔应雪太久了。”郑婠静静地拍着他的背，决定出卖楚净辉，“何况，净辉已经决定，讨伐完柴胤后就会带她回来，只是没有告诉你而已。”
“是吗？”尉凌一张脸总算没那么皱了，他抽了抽鼻子，努力说服自己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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