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篇选自南朝齐·王琰的《冥祥记》。《冥祥记》是南北朝最重要的“释氏辅教”性志怪小说。内容包括佛像瑞验、观世音应验、经塔显效、高僧异僧、地狱报应等,不仅提供了丰富的佛教资料,而且记事较细、委曲生动,有较高的文学性。原书不存,鲁迅先生有辑佚本,收入《古小说钩沉》。王琰,太原(今山西太原)人,少即奉佛,历宋、齐、梁三朝,曾任太子舍人、义安太守、吴兴令等职。齐武帝永明中曾著论驳难范缜《神灭论》。“刘萨荷”是《冥祥记》中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一篇,全文长达一千多字,情节颇为曲折。
晋沙门慧达[1],姓刘名萨荷,西河离石人也[2]。未出家时,长于军旅,不闻佛法,尚武好畋猎[3]。年三十一,暴病而死。体尚温柔,家未殓[4]。至七日而苏,说云:将尽之时,见有两人执缚将去[5],向西北行。行路转高,稍得平衢,两边列树。见有一人,执弓带剑,当衢而立。指语两人,将荷西行。见屋舍甚多,白壁赤柱。荷入一家,有女子美容服,荷就乞食。空中声言:“勿与之也。”有人从地踊出,执铁杵[6],将欲击之。荷遽走[7],历入十许家皆然,遂无所得。复西北行,见一妪乘车,与荷一卷书,荷受之。西至一家,馆宇华整,有妪坐于户外,口中虎牙。屋内床帐光丽,竹席青几[8],复有女子处之,问荷:“得书来不?”荷以书卷与之,女取馀书比之。
俄见两沙门,谓荷:“汝识我不?”荷答:“不识。”沙门曰:“今宜归命释迦文佛[9]。”荷如言发念[10],因随沙门俱行。遥见一城,类长安城,而色甚黑,盖铁城也。见人身甚长大,肤黑如漆,头发曳地。沙门曰:“此地狱中鬼也。”其处甚寒,有冰如席,飞散著人[11],著头头断,著脚脚断。二沙门云:“此寒冰狱也[12]。”荷便自识宿命,知两沙门,往维卫佛时[13],并其师也。作沙弥时[14],以犯俗罪,不得受戒。世虽有佛,竟不得见从。再得人身,一生羌中,今生晋中。又见从伯[15],在此狱里。谓荷曰:“昔在邺时[16],不知事佛。见人灌像[17],聊试学之;而不肯还直[18],今故受罪。犹有灌福,幸得生天。”次见刀山地狱[19]。次第经历,观见甚多。狱狱异城,不相杂厕[20]。人数如沙,不可称计。楚毒科法[21],略与经说相符[22]。
[1]沙门:佛教僧侣。
[2]西河离石:地名,在今山西省吕梁市。
[3]畋(tián)猎:打猎。
[4]殓(liàn):给死者穿衣入棺。
[5]执缚:捉拿,捕捉。
[6]杵(chǔ):舂捣谷物、药物及筑土、捣衣等用的棒槌。
[7]遽(jù):赶快,疾速。
[8]几(jī):古人坐时凭依或搁置物件的小桌。
[9]归命:归顺。释迦文佛:释迦牟尼之讹称。
[10]发念:萌生念头。
[11]著:接触。
[12]寒冰狱:十八地狱之一。
[13]维卫佛:过去七佛中的第一佛。
[14]沙弥:初出家、受十戒的男佛教徒。
[15]从伯:父亲的堂兄。
[16]邺:地名,在今河北临漳。
[17]灌像:佛教的一种仪式。又称灌佛、浴佛。用各种名贵香料所浸之水灌洗佛像。相传农历四月八日为释迦牟尼的生日,每逢该日佛教信徒举行这种仪式。
[18]直:工钱,报酬。
[19]刀山地狱:十八地狱之一。
[20]杂厕:混杂,夹杂。
[21]楚毒:指酷刑。科法:法令,宗教戒律。这里指法令。
[22]略与经说相符:大致与当时流行的各种描述地狱的佛经相符合。
自荷履践地狱,示有光景[1]。俄而忽见金色,晖明皎然。见人长二丈许,相好严华[2],体黄金色。左右并曰:“观世大士也。”皆起迎礼。有二沙门,形质相类,并行而东。荷作礼毕。菩萨具为说法,可千馀言,末云:“凡为亡人设福[3],若父母兄弟,爰至七世姻媾亲戚,朋友路人,或在精舍[4],或在家中,亡者受苦,即得免脱。七月望日[5],沙门受腊[6],此时设供,弥为胜也。若制器物,以充供养。器器摽题,言为某人亲奉上三宝[7],福施弥多,其庆逾速[8]。沙门白衣[9],见身为过[10],及宿世之罪[11],种种恶业[12],能于众中尽自发露[13],不失事条,勤诚忏悔者,罪即消灭。如其弱颜羞惭,耻于大众露其过者,可在屏处[14],默自记说,不失事者,罪亦除灭。若有所遗漏,非故隐蔽,虽不获免,受报稍轻。若不能悔,无惭愧心,此名执过不返,命终之后,克坠地狱。又他造塔及与堂殿,虽复一土一木,若染若碧,率诚供助,获福甚多。若见塔殿,或有草秽,不加耘除,蹈之而行,礼拜功德,随即尽矣。”又曰:“经者尊典,化导之津。《波罗蜜经》功德最胜。《首楞严》亦其次也。若有善人读诵经处,其地皆为金刚[15],但肉眼众生,不能见耳。能勤讽持,不堕地狱。《般若》定本及如来钵[16],后当东至汉地。能立一善于此经钵,受报生天,倍得功德。”所说甚广,略要载之。荷临辞去,谓曰:“汝应历劫,备受罪报。以尝闻经法,生欢喜心,今当见受轻报,一过便免。汝得济活[17],可作沙门。雒阳、临淄、建业、仑阴、成都五处[18],并有阿育王塔[19]。又吴中两石像[20],育王所使鬼神造也,颇得真相。能往礼拜者,不堕地狱。”语已东行。荷作礼而别。
[1]光景:时光,时间。
[2]相(xiànɡ)好:佛教语。佛经称释迦牟尼佛有三十二种相,八十二种好。又称无量寿佛有八万四千相,一一相中,各有八万四千随形好,一一好中,复有八万四千光明。严华,即华严。华,即花。佛万德譬如花,以如花之华德庄严法身,叫做华严。
[3]为亡人设福:为死者祈福。
[4]精舍:道士、僧人修炼居住之所。
[5]望日:农历每月十五日。
[6]腊:佛教戒律规定比丘受戒后每年夏季三个月安居一处,修习教义,称一腊。亦特指僧侣受戒后的岁数或泛指年龄。
[7]三宝:佛宝、法宝、僧宝。一切之佛,即佛宝;佛所说之法,即法宝;奉行佛所说之法的人,即僧宝。
[8]庆:福泽。
[9]白衣:佛教徒着缁衣,因称俗家为“白衣”。
[10]见身:现身。
[11]宿世:前世。
[12]恶业:佛教谓出于身、口、意三者的坏事、坏话、坏心等。
[13]发露:显露、表白所犯之过失而无所隐藏。
[14]屏处:隐蔽之处。
[15]金刚:本意指金刚石,因其极坚利,佛家视为稀世之宝。引申喻如来之智慧。
[16]如来钵:指如来佛使用过的钵。当时社会上流传着如来佛钵必来东土的预言。
[17]济活:救活。
[18]雒阳:今河南洛阳。临淄:今山东临淄。建业:今江苏南京。仑(mào)阴:在今浙江省鄞县仑山之北。成都:今四川成都。
[19]阿育王塔:阿育王是古印度摩竭陀国的国王,于公元前270年间,统一全印度,初奉婆罗门教,肆其暴行,杀戮兄弟、大臣及无数人民,后来改信佛教,成为大护法,兴慈悲,施仁政,于国内建八万四千大寺及八万四千宝塔,派遣宣教师,到四方传法,使佛教发扬于国外。阿育王塔即指阿育王所建之诸塔。随着佛教的东传,阿育王塔留存于中国及日本的传说也兴盛起来,并在中国中古时期形成了一个寻找、建造阿育王塔高潮。据南朝梁·慧皎《高僧传》的记载,这篇小说的主人公刘萨荷在出家之后便遵循观音的训导,踏上朝圣之路,并在建业、仑县两地找出阿育王塔,正是由于这样一些福业功德,刘萨荷成为中古佛教史上的一位高僧。
[20]吴中两石像:据南朝梁·慧皎《高僧传》的记载,建兴元年(313),有惟卫、迦叶二佛的两尊石像浮在吴郡吴县的淞江沪渎口,信徒接还,安置于通玄寺。刘萨荷到吴中后,在通玄寺停留三年,对二石像昼夜虔诚礼拜。
出南大道,广百馀步。道上行者,不可称计。道边有高座,高数十丈,有沙门坐之。左右僧众,列倚甚多。有人执笔,北面而立,谓荷曰:“在襄阳时[1],何故杀鹿?”跪答曰:“他人射鹿,我加创耳[2]。又不肉[3],何缘受报?”时即见襄阳杀鹿之地,草树山涧,忽然满目。所乘黑马,并皆能言。悉证荷杀鹿年月时日。荷惧然无对。须臾,有人以叉叉之,投镬汤中[4]。自视四体,溃然烂碎。有风吹身,聚小岸边,忽然不觉还复全形。执笔者复问:“汝又射雉,亦尝杀雁。”言已又投镬汤,如前烂法。受此报已,乃遣荷去。入一大城,有人居焉。谓荷曰:“汝受轻报,又得还生,是福力所扶。而今以后,复作罪不?”乃遣人送荷。遥见故身[5],意不欲还。送人推引,久久乃附形,而得苏活。奉法精勤,遂即出家,字曰慧达。太元末[6],尚在京师[7]。后往许昌[8],不知所终。
[1]襄阳:今湖北襄阳。
[2]创:伤害。
[3](dàn):吃。
[4]镬(huò):无足鼎。汤:开水。
[5]故身:指刘萨荷的尸体。
[6]太元:晋武帝司马曜的年号(376—395)。
[7]京师:东晋的都城建康,在今江苏南京。
[8]许昌:今河南许昌。
长期以来,人们对所谓的“释氏辅教之书”的评价是非常低的,通常都认为这类作品宣传佛教迷信,艺术上也乏善可陈。近年来,随着学术研究的进步,人们开始客观地来看待这些作品,对其价值也开始作出较为公正的评价。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下面我们就以《刘萨荷》这篇典型的释氏辅教小说来作一点分析。
《刘萨荷》最重要的价值,不是体现在文学方面,而是体现在宗教信仰方面。《刘萨荷》反映的佛教信仰,不是权力阶层、知识阶层所主导的上层社会的佛教信仰,而是东晋南北朝时期民间社会的佛教信仰状况。实际上,中国佛教在接受和传播过程中,民众的信仰实践活动是推动佛教发展的主要动力。它是全部宗教文化的基础,也是民众精神史的生动反映。在《刘萨荷》中,我们可以看到当时民间佛教信仰的一斑,除了地狱信仰、观音崇拜之外,文中观音对刘萨荷训导的那一大段话即可视为当时民众奉佛的一个大纲(怎样为死者祈福,怎样通过发露忏悔来减轻自身的罪业,对《般若经》、《首楞严经》的经典崇拜,对阿育王塔像、佛钵的圣物崇拜等等)。而所有的这些,在一般的史料中是看不到的,因为一般的史料记载都是以精英阶层为主角的。因此,《刘萨荷》这样的释氏辅教小说就显得弥足珍贵了。
我们再来说说《刘萨荷》的文学艺术价值。《刘萨荷》写了一个地狱巡游故事,这是释氏辅教小说中一个常见题材,这类故事有固定的情节模式:暂死——游狱——受罚——还阳。这样看来,它在艺术上似乎没有什么特殊可取的地方。但是,我们可以换一个角度来看,不要使用传统的文人文学的角度,而是使用民间文学的角度,那就很有趣了。民间故事的特性就是把同样的行为赋予不同的人物,一个母题可以被无数遍复制。佛教故事正是借鉴了民间故事的“母题构造法”,把多个母题汇聚到一个故事之中,从而组成一个复杂的故事,使这一故事具有多种功能。刘萨荷冥游故事不仅仅是一个地狱巡游故事,这个故事中的母题极为丰富,仅观音训导的内容就可以视为魏晋南北朝佛教兴福事业的纲要。因此,从民间文学的角度来研究这类释氏辅教小说的构成和传播,才有可能发掘出这类小说的独特的艺术价值。
(尚丽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