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玻璃上还有几缕残剩的水纹。
秋雨过后的伦敦飘荡着凉凉的湿气。
这一次脑手术苏醒后,傅盛朗恢复的速度很快。英国的医生们都为其过人的身体素质而大加赞叹,却只有江穆恩知道,他是因为心中牵挂太深,用精神力暂时驱退了病痛的苦楚。
傅盛朗倚靠在轮椅上,身上披盖了一条浅灰的细绒毯,他独望窗外金黄、橙红与翠绿交织的景象,望得久了,似乎能从医院后方小山坡的树林中忽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晃出。
此时的她在国内做什么呢,是在准备要在法庭上用到的资料,以便能一举战胜贝璃吗。
江穆恩推门而入,善意地提醒傅盛朗,“坐得也够久了,要不躺回去睡会儿吧。”
轮椅上的人并未挪动身躯,他避开江穆恩的建议,声音沙哑而轻软地说道,“我又开了间新公司。”
“是吗。”江穆恩走到傅盛朗身旁,拉出餐桌下的凳子,两人并肩坐在明亮宽大的窗前,动作整齐地看向窗外。
“嗯,叫做‘蜂蜜’,继续做广告传媒类。”傅盛朗的语气平平无奇,就像从前在大学时代和江穆恩讲述自己的论文选题一般,成竹在胸、不急不慢。
江穆恩还是和从前一样善于聆听,等傅盛朗说完之后,他才悠悠然开口,“不要微光了?”
“当然要。”傅盛朗的回答和江穆恩的问题之间几乎不到一秒的间隙,仿佛对方的问题他早已猜到,而自己的答案也早已提前准备好。
“‘蜂蜜’和微光是一样类型的公司,但一间承担对公业务,一间只为一个人,以及所有与她有关的公司、工作室工作。”
傅盛朗的面颊上还有着明显的、没有褪尽的病气,可与病气一同存在的还有一层骄傲的光。
你骄傲,是因为你即便病重昏迷、即便不在她身边,也能想办法保护她。
“你还是很爱跟我比。”江穆恩伸展开有些酸胀的手臂,慢慢活动着,也慢慢放松紧绷了一周的神经。
有多久了,有多久没有听到傅盛朗用这种学霸的口吻说话。江穆恩垂下头,微眯起眼笑开。
时间过去这么多年,几千个日日夜夜也没有让他遗失掉争强好胜的固执,没有迷乱掉深潭般的眼眸。
傅盛朗偏头看向江穆恩,“我只跟我认为值得比的对手比。所以,这其实是对你的一种恭维。”
“以往我很少输你。”江穆恩的卧蚕因为难得的笑意而变得更加饱满,“这一次也不见得就会输。”
傅盛朗微感意外,但很快便反应过来。
江穆恩就迎着他恍然明白的眼神,眼神灼灼道,“我代替她陪护你,保证你的安全,之后还将你平平安安地送回去。我可没有半点偷懒。”
“哈哈哈,”傅盛朗低声大笑,“这个大人情,对她来说还算得上一桩大事。”
好友的好心情感染了江穆恩,他有些激动地将手掌搭上傅盛朗的肩头,甚至还少见地谈笑风生,“承让——我这还是沾了你的光。”
傅盛朗反手拍拍江穆恩压在自己肩头的手,“你说,她最后会选谁呢?”
“别得了便宜卖乖,”江穆恩收回手,故作不乐地说下去,“她如果不选你,那我做的这些也就没有意义了。”
说到意义,江穆恩突然戳中了自己内心的开关,他的手掌加重了力道,捏住傅盛朗的肩骨,“你认真点。”
傅盛朗收敛玩笑,郑重其事,“我从来就没有打算辜负她。”
“那好。那你快点好起来,然后我们回去。”说完,江穆恩连一句话的机会都不留给傅盛朗,转身匆匆走出了病房。
他走出病房,走过走廊,快速下楼梯,直到医院门口的台阶前才停下。
一颗小雨珠无意飘到江穆恩的鼻尖,让他深感“秋雨凉入骨”的含义。
江穆恩抬手拭去,望向灰霾天空。
明知道没有结果还要去做的事,究竟有什么意义。
可是爱这种东西,从最初开始就不是为了深究某种意义而出现。就像这滴不请自来的雨珠,是在不经意间降临,在适合它生存的地方生根发芽繁衍生息。
只要一记起她空洞绝望的眼神,江穆恩就觉得自己应该去做些什么。而现在见不到她,似乎就忘记了一开始的动力。
要快点回国才行。
而这时的国内,当大家都以为郝思嘉要利用这一次起诉的机会,将贝璃赶出媒体圈时,纪时新聘请的法律顾问却出面向关注此事的其他媒体公布了郝思嘉撤诉的消息。
公关方面,尽管樱桃是一万个想不通,但也只能先执行郝思嘉的决定。
宣布了这个消息的郝思嘉似乎还是不愿意亲自面对媒体镜头,她拒绝了任何形式的采访,甚至连目前最亲密的合作伙伴《维尼时尚》的约访也推得一干二净。
“我知道你不想做公众人物。”景立风抱着一桶薯片盘腿坐在正在甄选设计稿的郝思嘉对面,“但现在T市的媒体圈里也没有什么新鲜事值得大家追啊,所以都盯着你咯。”
“谁爱盯谁盯。反正我是一颗长在家里的蘑菇。”郝思嘉一副“我心意已决,你们谁也不要来做我的思想工作”的态度,她仍旧不会喜形于色,即便挑画稿挑得焦头烂额,面上却平静得如同没有一丝风的湖面。
景立风将薯片放在旁边,“你打算宅死吗?”
“差不多吧。”郝思嘉终于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看一眼眉头紧皱的好友,“不过我可不闷。跟你打个5毛钱的赌约怎么样?”
太阳打西边出来了吧?
景立风开怀大笑,露出两排整齐白牙,“赌什么?这注码也太小了点吧?!”
郝思嘉刻意拉长脸,“你以为你Boss现在家财万贯吗?不许趁火打劫。就5毛,赌不赌?”
“赌啊。赌什么?”
“赌贝璃会不会来找我。”郝思嘉边说边将甄选完的设计稿打印出来,并发一份同样的给Virco总部的新品负责人,“我赌她肯定会来。”
就在景立风追着郝思嘉问原因的时候,还真的有人按响门铃。
艾琳打开门铃电视,屏幕上很快出现了小区保安以及贝璃的面容。
“郝小姐你好,这位女士说要找你。请问可以让她进来吗?”
艾琳回头看还坐在原位上不动的郝思嘉,等她拿主意。
郝思嘉自鸣得意地看向景立风,然后答复艾琳,“让她进来吧。”
艾琳关闭门铃电视后,景立风紧张兮兮地将艾琳买的催泪喷雾器藏在了沙发的缝隙里,还特意叫郝思嘉坐得离他近一点。
贝璃在保安的陪同下抵达纪时大门口。
她没有任何避讳,似乎做好了随时被轰出去的心理准备,见到郝思嘉第一面就是恶声恶气的质问,“你是不是觉得这么施舍我、可怜我很有意思啊?是不是觉得自己很有本事,高高在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啊?收起你那套圣母脸吧!”
郝思嘉从沙发上侧过身正面对她,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反问,“你是不是混了战斗民族的血统?是不是一分钟不跟人唇枪舌战就觉得侮辱了你的战斗能力?”
贝璃被噎了一下,嘴角微微抽动。
“我起诉你,为的只是表明我的态度,为了告诉所有人,我和我的团队,都不是软弱得可以任别人随意欺辱的。微光传媒都已经正式道歉,而你也失去了背后靠山,我的目的都达到了,干嘛要浪费时间在你身上?”
郝思嘉说得严肃认真,但在场其他人听着这话都感觉没什么杀伤力。
两个女人见面,不都应该是冲上来争个脸红脖子粗吗?怎么能这么安静,还掺杂着一种老师教育学生的味道?
听了郝思嘉的话,贝璃甩头冷笑,“到底你还是承认了你自己在算计我。”
一贯不说多话的郝思嘉,这次竟然奢侈地在对话中使用了一个语气词,“呸!”
从未见过郝思嘉这般形象的艾琳和保安们都睁圆了眼睛。
“说出这种话,你还要脸吗?”
骂起来了骂起来了,终于有好戏看了。
旁观者暗暗窃喜。
郝思嘉语重心长地皱眉头,“你不就是恨自己被林雪阳甩了吗?怪到我头上来,你真的心安理得吗?”
贝璃怒目圆睁,视线里快溢出火花。
“你算计我算计了这么久,不就是想为你痛失的恋情找个发泄点而已吗?还敢说我算计你,我就是算计周边菜市场里卖菜的大妈我也不算计你啊?算计大妈我还能省下几毛钱,算计你我能得到什么?我一直在倒贴钱!”
这画风……怎么怪怪的?
景立风差点都要笑出声来。
看样子,郝思嘉真的一点没把贝璃当对手啊。她碰上真正的敌人,可没有这么多道理讲的。
她的道理,都是拿来跟某一群人讲的——
比如说,王子扬。
郝思嘉只会跟听得懂道理的人讲道理,难道在她看来,贝璃是个讲道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