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刘清明握着那个艾草饼子，缩着腿坐在山洞的角落，外边还是一片阴晦，不知道是黎明黄昏或者仅仅是因为有雨。他打了一阵颤，那东西走来走去的，雨水从它的皮毛上被抖落。
他紧盯着那人看，心想，这东西到底是什么？
麓耑也心想，这小孩到底是什么？
从上面掉下来，他可不大信。
瓦屋山不通人烟，是八百年前便如此了。当时的肃帝上朝露台，见东边紫气升腾，天人翩然而下，献天书一卷，后渺然绝迹于西南瓦屋山。自此之后，国主便把瓦屋山划为一方灵地天子命脉，修高台以封禅。
直到四百年前，兵祸频频，一道惊雷劈中封禅台，被群官以为祸首。之后屡修屡毁，终于作罢。天子也再也不来了。
不光天子不来，其他人自然也是不许去。
附近的人家，赶的赶迁的迁，对外称是穷山恶水野兽出没，再加上，瓦屋山终年浓雾笼罩，气候偏寒，三十日中有二十日落雨惊雷，早就没了道路。
况且，别人不知道，他麓耑可清楚得很。这瓦屋山不是想进就能进的，且不说外面的地图都刻意模糊了瓦屋山的所在，并且入口镇有灵兽，途中又多瘴气，非凡人肉眼可辩，能找上这儿来，不是区区掉下来能解释的。
这小孩看上去不过十五六，面容白净，双目有神，是读过书的，双足虽然沾满了污泥，却犹可看出不是出身渔樵人家，更不像是爬山的好手。这样的千金之子，还这样草木皆兵……他看他便多了一份探究的意味。
麓耑施施然踱过去，看着那孩子惶恐地又一抖，仰起头道：“你怕什么，我又不伤你。”
那孩子眨眨眼，道：“多、多谢。”
麓耑探头凑过去，问：“你叫什么名字？”那孩子往里瑟缩了一下，他嗅到人的体温残留在雨水中的暖气，心想，倒不是什么精怪，真是个人。
那孩子张张嘴，低头道：“清明。”
他咬字很慢，不知道是吓到了还是饿的，连在一起的句子说得太过清晰刻意反而不像是人，像是刚学会说话的什么妖精。
六十年前他洞口有棵桃树，嫩生生的，要不是他的灵气散遍方圆十里，不知道还要修炼多少年。那小姑娘刚开始学说话也是如此，后来出去人间游历，回来的时候就叽叽喳喳口齿伶俐说个没完。
从集市上见到的英俊货郎到溪边见到的文雅书生，简直个个她都喜欢，个个她都中意，恨不得早日脱了这桃树去结亲。麓耑听得不厌其烦，对她头疼得要命，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教她说话。
说起来，似乎前几年一道惊雷劈中了那棵树，烧得半死不活。虽有他的灵力加持，也拿了法宝辛勤日日维护，可终究晚了一步，只剩下袅袅一丝生气，如今，恐怕要再听她说话，还要等个几百年。
麓耑眨眨眼，道：“挺好的。”他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额头，念道，“肆伐大商，会朝清明。”
刘清明连忙摆摆手，道：“不不不，是清明谷雨的清明。”
麓耑看他的意味更深了。这孩子不是一般人呀。
刘清明冷汗直冒，心里懊悔，是不是说得太多了，他又冷又饿，感觉摇摇欲坠，可是又要强打着精神应付麓耑，他有点怕麓耑，怕它一个不高兴，吃了他可怎么办？
他长期隐忍不发，在宫闱中苟且偷生，多得是取巧卖乖，韬光养晦，他惯常用心机察言观色见缝插针，却对于直接的力量毫无招架之力。
他把头埋得更低了。
麓耑叹了一口气，决定不要把他逼得这么紧，不就是一个小孩子吗，再怎么不一般，也不过是个小崽子，折腾不起多大的风波。他三千六百年什么没见过？穷奇祸国的时候他都能八风不动，要天子请他，如今一个小孩，实在是微不足道。
“你是靖国人。”麓耑意味深长地说。
刘清明点点头，芒刺在背。
麓耑道：“因为我说其他国家的话，你都没反应。”
刘清明暗暗松了一口气，道：“是啊。”
麓耑蹙起眉尖，道：“你怎么不问我怎么会其他三国的话？”
刘清明道：“哦，那你怎么会？”
麓耑骄傲地甩着尾巴，道：“我天生就会。”
刘清明内心琢磨着自己小时候乳母一边打着扇子一边在昏昏欲睡的自己耳边轻声呢喃的那些奇妙瑰丽的神怪故事。有什么妖怪，人首鹿身，会四国语言？
他想不出，深深怀疑那些故事都是文人写出来骗人的。
麓耑伸手推了推他，道：“你先吃，吃了再说。”
刘清明羞赧地心想，是不是自己肚子响了？
麓耑不食五谷，这艾草饼子，是他回来的时候路上遇到的狐狸给的，当年他网开一面准了那只狐狸进瓦屋山，五百年间那狐狸也算是修炼成精，就给个饼子当谢礼？也忒小气了一点。
麓耑撇撇嘴，一心只催促着刘清明快吃。
刘清明低着头一口一口咬掉那手巴掌大小的艾草饼子，仿佛一颗石子儿丢入了一个枯井里，就听见咕咚一声响，还是空荡荡的饿。
他缓缓抬头，问麓耑，“还有吗？”
麓耑愣了一下，道：“有的。”他走到洞口，回头说：“你等着啊。”他蹦跶着一步一个台阶，很快消失在草叶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