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严师出高徒，大抵上就是说如我此般记性之差也能在短时间内学会某一门手艺，短短几天时间便将父亲所传授之要领掌握实在是之前没想到的。
这当然离不开父亲每天的严格要求，那严厉的口吻和不知道何时会踢出的一脚让我胆颤，我不敢学不会，无论如何都要早日学会。我是老板极其敬重的张师傅的儿子，怎么能学不会呢？等我学会这门手艺，怎么说也能让老板刮目相看一下，当然，老板也不会心疼他给我开出的“工资”了。
原本，老板只是把我当闲人看待，什么都不会的闲人，包吃包住一个月给一千五算是很不错了，其中起码有一千块是给我父亲的面子，五百块则是自己的劳动付出，毕竟我怎么看都不像是工地上的工人。
工地上的年轻人并非只有我一人，江西来的小刘年纪和我差不多，我刚来的时候总觉得他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实际上他是一个很随和的人，也并非吊儿郎当，只不过是用“玩”的心态来掩饰内心沉重的压力罢了。
小刘已经出来务工好多年了，初中上完就没再上学，家里的担子重，唯有早早出来打工才能缓解家里的经济压力。年轻人没学历没技术便只能出卖自己的体力，如果再没有点上进心的话，就只能一直出卖自己的体力，直到做不动了。幸亏小刘干得还不错，为人又机灵，老板很是喜欢，便一直将他留在身边，薪水自然也是涨了不少。
我其实蛮羡慕他的，不为别的，就为他的那种心态，那种心态恐怕在我身上永远都找不到，谁都有说不出口的难处，但是能将那种难处隐藏起来，用轻松的心态去面对，是很了不起的，我不管做什么都感觉是仇深苦大的样子，即便是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是憋着劲去做，而忽略了事情本身应该给予我的快乐。
我太压抑了，所以快乐与我总是无缘。
俗话是心病还得心药医，对于自己的病症自己很清楚，却找不到医治它的方法，可能太在意这个了，越是在意，越是无法放下，也就无从谈起“医治”二字了。
我需要提升一下我的道行，远的不说，能做到小刘的境界便足够了。但从哪里开始入手呢？这成了一个新的问题。
我们的交流并不多，我和父亲、姨夫一起做电焊，他则是和其他工人一起，工种不同，很难聚在一起，通常遇见的时候是在吃饭的时候，运气好的好，去吃饭的路上就能遇上。但我们说好还是很少，彼此太过陌生，不知道怎么开口，对我来说，只有时间才能让我学会开口。
这过程会比较漫长，当我学会开口，距离我离开这里其实已经不远了。
来这里已经有半个多月的时间，从一个门外汉，到现在敢一个人切割钢管，敢和父亲合作焊接高层脚手架上所需三角支撑，时间不长，但感觉很漫长。
说实话来上海前没有预料到这些变化的发生，脑海里出现最多的词是迷茫，这迷茫源自于我的不自信，对于未来从事一份编程工作根本是自己从没敢想也没敢做的是，而对于前往工地过一个过渡期，充满了未知，父亲从未跟我说过来工地会做什么事，只是告诉我每天会拿五十块钱的工资，还包吃包住。
随着时间的推移答案一点一点揭晓，内心从非常抵触到慢慢适应，甚至是感到有趣，变化很大，连自己都没法想象。
我现在做的事情其实是有一点风险，所谓风险在于自己的电焊技术还没纯熟，但父亲一直在背后帮助我改进，焊接地不好的地方他会帮忙焊好，他对于这份工作的热爱在于不允许出任何差池，任何一丝差池都可能造成无法挽回的损失，不单单是经济上的，更是关乎人命。
我们现在焊接的三角支撑是安装在高层上的，功用在于保证脚手架的安全，用钢管和扣件搭起来的脚手架看起来虽然是很安全的，但是到达一定的高度后，安全并不能得到保障，所以必须要安装上工字钢焊接的三角撑，用以加固。
原本像这种大楼是可以爆破拆除的，但是考虑到附近有隧道，增加了爆破的难度，为了安全起见，还是选择了最保守的人工拆除方式，搭脚手架，架吊机，逐层拆除。
因此才会在这现场看到很多架子工起早贪黑忙着搭架子工，这些来自重庆的汉子每天的工作量要比我们大得多，搭脚手架并非是单纯的力气活，需要纯熟的技术，但没有力气又绝对干不好。
重庆人好吃辣，饭量也不小，但到了工地上，无法保证每顿都吃得滋滋润润的，这些架子工并非是我们老板的手下，而是外面请来的，领班的也是重庆人，所以吃饭并非是和我们一起，午饭时，我们下班去老板住处吃饭，他们则打开饭盒，现场没有微波炉，连热水瓶都没有，这大冬天的只有冷饭冷菜，保温杯里的开水差不多也凉了，凑合着吃，吃饱了饭找个稍微干净一些的地方，躺下休息半个小时就干活。
只有下大雨的时候他们才能获得休息，但也意味着这一天没有工钱拿，工地上干活都是按天来计算，没有双休日，除了过年之外，也没有国定假，干室外活的工人下雨天就是休息日，干室内活的下不下雨都一个样。
所以下雨天我和父亲还得干活。我是很想获得一天休息的，到工地上有段时间了，没有了任何娱乐活动，不能上网，手机除了打电话和发短信之外也没有第三种功能，对于外界的一切只能依靠报纸，大三之后我就很少买报纸看了，现在又重新拾起这种习惯，每天读报，以至于让自己对外界还能知晓些什么，虽然报纸的信息量是很有限的。
如果下雨天能休息，我就打听打听网吧在哪里，上上网，放松一下自己，也多了解一下社会新闻，但休息这事我说了不算，只好硬着头皮上。早日做完早日回家。
这种环境，虽说能适应，但不代表自己能很开心去接受它，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这道理谁都明白，只是到了社会中，有时候不得不低头，不得不向现实屈服。
屈服也许只是暂时的，内心对未来还是有很美好的憧憬，不管现实如何残酷，都需要一个美丽的梦想支撑着自己。
从没问过那些民工的梦想是什么，摆在面前的生存问题已经很严峻，谁会有心情跟别人说着自己的梦想是什么，也许说出来还会招来别人的嗤之以鼻，兄弟您贵庚啊？还在谈梦想？ 梦想值几个钱？幼稚，梦想那玩意儿是小孩子玩的东西。您就别搞笑了。
说出来便真的是在搞笑了，所以羞于谈梦想。
将梦想隐藏起来，让自己尽力和民工们融合，偶尔和民工说上两句话，问问他们为什么大冬天的都不把饭菜热一下再吃，这种问题问出来显得我幼稚，如果能热一下再吃一定会热的，这里的条件实在是太差了。他们的回答却并非如此，他们只是觉得热个饭太麻烦了，凑合着吃就行了，出来讨生活不需要那么讲究。
这回答听着是苦涩的。其实他们可以每天去小饭馆吃的，不用每天早上烧好了饭菜装饭盒里，他们只是想省钱，说白了就是这么简单。
这些架子工的工资并不低，但都是拿命拼出来的，所以他们格外珍惜，每年到年底结账的时候，将所有的工资都带回老家，让老婆孩子知道这一年挣了多少钱，拿出大约四分之三来存银行，其余的用来交学费和日常零用，过完年再出来打工的时候，通常只带上一个月的生活费。
就这么纯粹。
据我所知，大多数农民工都是这样的。
他们苍老的更快，他们的双手长满老茧，他们的身上落下各种各样的职业病，他们还要面临各种危险，无论是高空作业还是室内外作业，危险无处不在。这些年建筑工地在安全生产方面做得已经很到位，但不代表完全没有安全隐患。几乎每年都会从父亲那听到因事故引发的民工伤亡。每次听到这些，总是暗暗庆幸自己父亲安然无恙。
当自己处在这种环境中，亲自去体验，才知真正了解民工的艰辛。从这方面想，此行是有意义的。
我有恐高症，惧怕上脚手架，但工作的需要又不得不克服这种困难，这可比我小时候站在三楼顶上时害怕多了，当我站在十几层高的脚手架上，眼睛往脚底下看一看，两条腿哆嗦地厉害，每走一步都是格外小心，若是这一脚踩空了，便感觉是要踏入地狱。脚手架外面并非没有假设安全网，我也知道这一点，却偏偏感觉不到安全网的存在。
上了脚手架，还得防着父亲的脚，我要是不敢前进，搞不好父亲就会一脚踢上来，我承认我的胆子实在是太小了，需要极大提升勇气，在那种前面有狼后面有虎的环境下更容易提升人的勇气。
上来的时候我特意找来了安全带，但被父亲禁止使用，我不解，难道在脚手架上操作不用高空安全带吗？父亲说要看什么情况，在安全得不到保障的情况之下，必须系上安全带，这是对生命的负责，但我们的安全是完全能得到保障的，而且在脚手架上我们也只是通行，并不是在脚手架上操作什么，系上安全带反而妨碍我们的通行，这便得不偿失了。
一旦想通了，在这种地方通行便没有什么了不起，但我还是害怕，心里的坎没有那么容易过，一步一步还是特别小心。曾经在楼梯上摔过三回，所以在比较高的地方，就特别害怕自己一脚下去会踩空，那种痛难以名状，钻心的疼，疼到自己不敢再迈出去一步。
一个连楼梯都害怕的人，看到这么高的脚手架，还没上去，两条腿已经软了。
父亲并没有再对我踢上一脚，他也知道我大了，不能再这么对我了。他只是给我示范了如何从屋内翻窗到脚手架上，示范如何在脚手架上平稳向前，这并不难，就跟在平地上走路一样简单。
昂头挺胸，眼看着前方，双腿就不会哆嗦，一旦迈出去，就不要回头。
步伐果然轻盈多了，也平稳多了。这原本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我能做到。
农历十二月十四是父亲的生日，自从父亲离开家乡去往外地打工，便没在家里过过生日，工作太忙了，如果不是姆妈在电话里提醒，他甚至会忘了自己的生日。但他永远都记得我和姆妈的生日，他对自己实在是太马虎了，所以很多时候我希望能为父亲过一次生日。
这是一次很好的机会，但父亲对生日一直是抱一种不在乎的态度，对他来说生日和平时是没有什么区别的，不需要特殊对待，可为什么那么在意我和姆妈的生日呢？
因为爱，所以甘愿付出，他所谓的回报，也只不过是我们过得好一些。
很多时候，他会责备自己没能力，没有人脉，也没有钱，不像他的那个做老板的叔伯兄弟，几千万的身价，给子女最好的生活条件，下半辈子能够不用为了生计而担忧。
父亲不用这么责备自己，他没有亏欠这个家庭，他给这个家庭带来太多的东西，他是这个家庭的顶梁柱，亏欠这个家庭的是我，是我没有能力为自己找到好的生计。
我已经成年，这个家庭本该由我来接下重任，但事实上我做不到，以现在的状况，能保证自己吃饱穿暖就已经很不错了。之前是我低估了现实的残酷，以至于自己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这个社会中能做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