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昏颠倒的时间，周离在旧上海的街头行走，电车叮当叮当地行过去，穿旗袍的女子，卖糖炒栗子的老人，夜色迷离。连他自己也常常以为自己是那个时代的人，抬头昏黄的天空，到处都是游行的学生或者扛着长枪的士兵，白流苏与范柳原的倾城之恋不知道在城市的哪一个角落上演。
戏拍出来，并没有万人空巷，也没有大红大紫，但到底有人记下了周离这个名字，隔三差五也能在娱乐版上看到他的行踪，有好的剧本和导演找上门来，合作，签约，公司安排了经纪人，是个风风火火的女子，说笑都爽利。
这时候周离仍然比较习惯和叶小云一道走，在河边吹风，去楼下拐角的地方头碰头吃一碗馄炖，或者任由她拿他做样品试验她的新造型，有时候是王子，有时候是医生，也有时候是江洋大盗，瞎了的一只眼睛绑上黑布条，小云鼓掌大笑：“可拉风了！”
休息的时候坐在草地上乘凉，有时候抬头看星，叶小云听他温习台词，说起哪一个动作要怎样的表情，她比他更熟悉他的剧本。周离笑话她：“这么尽责，以后我去领奖也一定要带上你。”
小云往后一仰：“那是，缺了我这个御用造型师，你敢上星光大道？”
两人于是大笑，惊得近处的一只鸟飞起来，拍拍翅膀从头顶掠过去。
“后来呢？”
“后来……”男子笑道：“如果就到这里为止，会不会是最好的结局？”
“不会。”
“为什么？”
“还远不到结局。因为相逢太早，又或者因为贪娈，她想要很多很多的爱，他想要更多的名利，只是这一点，已经足够他们错过彼此。”
错过是极悲哀的一个词，连我都忍不住喝了大口的酒，酒入腹中，灼热地燃起来。
如果说周离遇见叶小云是偶然，那么碰上唐艳则是必然，圈子那么小，总有碰面的时候。
周离新接的戏，投资方很擅长炒作，还没开拍就闹得沸沸扬扬，选角，开机，新闻一段接一段，每一段都是头条。
有一条是周离与大明星唐艳的绯闻，最先起于青萍之末，而后愈演愈烈，熊熊有燎原之势。
唐艳是真正的大明星，举手投足都是戏，周离很轻易就被她带进戏里去，眼神相汇如水火缠绵。
新闻上说周离和唐艳手牵手逛街，新闻上说周离和唐艳假戏真做，新闻上说周离买价值不菲的钻石项链赠与唐艳作生日礼物，记者问周离你是不是在追唐小姐，他轻笑着回答说：“唐小姐像天上的星子一样耀眼。”
在漆黑的夜里忽然看到北极星是什么感觉，一个字，亮，两个字，很亮，三个字，非常亮。
唐艳长得美，五官，身段，连说话的声音都艳光四射，长得美也算了，娱乐圈里多少美人，偏偏她有那样温柔沉静的气质，像是从古典画中走出来的仕女，总让人在恍惚中怀疑，她是不是生错了时代。
当然美人在什么时代都不会错。
难得有闲，六七人到附近人家聚餐，农家乐的形式，不过他们玩新花样，说是要自己动手，其实大多数人只嚷得欢，到点了就赖在客厅里玩牌斗地主，周离点来点去，人都在这里，那么谁在厨房烟雾缭绕中忙呢？
走过去只看到一个窈窕的背影，听见脚步，转头来，竟然是唐艳。周离大吃一惊，忍不住问：“不怕烟火把妆给熏坏了？”
“总得有人做啊，”唐艳莞尔：“何况我喜欢做菜呢。”
周离心里一动，在一旁给她打下手，择菜，洗菜，切菜，笨手笨脚，唐艳也不怪他，只是笑。
两个人都不说话，但是有什么在窄小的厨房里滋滋生长，可能是默契，也可能是其他。
无关新闻炒作，无关剧本。
周离和唐艳走得近，散了戏一起去吃东西，借来的摩托，唐艳在后座，长发飞扬，身后是红霞满天，路边大幅的广告牌里唐艳巧笑倩兮。
广告牌下有个小小的身影在慢悠悠地走，双手抄在裤袋里，有时候抬头看一看，看不出是心情好还是心情不好。
周离心情很好，所以多看了一眼，“嘎”地一下停住车，单脚支地，喊：“小云！”
这时候才想起，有一段时间没看到小云了，上次看到她，顶了老大的黑眼圈，问她是否失眠，她回答说：“别污蔑我新研究出来的烟熏妆！”惫懒的神气。
身影一顿，果然是叶小云，顶一头乱发，T恤，牛仔，半点造型师的气质都无。
周离问：“去哪？”
她低头踢飞了一小块的石子：“随便走走，不用理我。”拒绝的姿态，周离一愣，发动摩托走远了。
很大的风，他听见唐艳问：“她是谁啊？”
周离答道：“她是我的造型师。”
风那么大，不知道叶小云有没有听到。很多年以后想起，周离总是肯定地对自己说：她听到了，她一定听到了。
她听到他漫不经心地回答说：“她是我的造型师。”
——她只是他的造型师，他们走得比较近，比一般人近，但再近也不过是他的造型师，他没有说过他爱她，没有给过承诺。
人总比自己想象的要绝情。
他唯一说“我爱你”这三个字是在剧中，对唐艳说，那时候她眼神迷离，他思绪恍惚，疑心是说了千百遍的对白，在剧中再重复一次而已。
我听故事的时候一向都喜欢追问一句“后来呢”，可是当他说到这里，我竟是问不出来——显而易见的结局，几百年前薛宝钗已经会说：好风频借力，送我上青云。何况周离一开始就说过，他最想要的，是机会。
唐艳就是他的机会。
她生得美，又是大明星，我几乎已经可以猜出她的名字，她可以做一个十全十美的绯闻女友，也可以做一个十全十美的妻子，我看不出周离还有别的选择。
然而男子摇头说：“不，不是这样的。”
说这句话是因为生命里有无数的意外和转折，无论站在哪一个点，你都永远看不到岁月的终结。
周离的转折是在一个漆黑如墨的晚上，下很大的雨，很大很大的雨，周离说他一生中再也没有看见过这样惨烈的狂风暴雨。
戏已经杀青，剧组一行人奔走，宣传和首映。
满车都是很热烈的气氛，展望播出后的盛况，雨在外面打着窗户啪啪作响，风呼啸而去。
闪电撕开沉沉夜幕，司机急转方向盘……然后轰然一声，没了知觉。
某当红明星在电影首映前夕发生车祸，像是一种炒作的手段，或者干脆是小说电视里的情节，最好男主角或女主角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失去记忆——可惜都不是，车祸真的发生了，周离没有失去记忆。
叶小云死了。
他们在同一辆车上，车祸发生的时候叶小云伏在他的身上，替他挡去那一劫，她死了，他还活着，只是缝了几针，粉丝在外面在高叫他的名字，他呆呆地看着镜子里人，恍惚中以为只是一场梦，一场噩梦，他迟早会醒来，醒来以后小云会笑嘻嘻走过来说：“你在本剧中的造型归我管了。”
但是并没有。
无数的事，到眼前来，都成幻影，原本有无数的可能，他可能大红大紫，她可能名利双收，但是那个瞬间他心中想的不过是他们在星夜里聊天的时候，她说她想要很多很多的爱，侧容是倔强和落寞的样子。
人总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不知道自己曾拥有过什么，非要到失去时候才明白。
报纸上传来唐艳息影的消息。
唐艳没有来看他，他也没有去找她，之前的脉脉和深情都只是剧中情事，单薄的好感，担不起生与死这样沉重的课题。
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一路下去会碰到无数的人，他们叫唐艳李艳王艳，可是没有一个叫叶小云，他知道自己会收获无数的掌声与鲜花，可是你知道，当你得到你想要的东西，而找不到能够分享的人，是多寂寞的一件事。
有时候人比自己知道的要深情。
男子伏案醉去。
我拿起他的酒杯，杯中还剩了小半的酒，琥珀的颜色，就仿佛阳光下情人的眼眸。
我仰首将残酒喝尽了，微有醉意，我仗着醉意抚过他的眉，然后听见他在梦中喊小云的名字。
小云，叶小云。
唯有对陌生人倾诉才可以不加掩饰，因为没有人会知道叶小云是谁。但是我知道。
我曾在夕阳中看到过那个女子，有非常黑的眼睛，清秀的面容，但是头发已经长过肩了，那一****难过地看着摩托上的男女，难过地低下头去。
好吧，让我来补充这个故事的结尾。
车祸以后周离昏迷了很久，比他自己知道的还要久，虽然我也受了很重的伤，但是我比他恢复得快，我去看他的时候他在昏迷中喊小云的名字，就像这一夜他醉倒时的情形。
人要在生死时候才知道最爱的是谁，最挂念是谁，最不舍的是谁。
有人叹息，有人离去，有人不知道。
你猜对了，我是唐艳，那一次车祸中我的面容被毁，我息影，然后出国整容，所以即便我坐在这里，他也认不出我。
笑一笑，缓缓将左手从风衣口袋中移出来，长袖中是一只雪白的假肢。
车祸时候替他挡过那一劫的是这只左手，而不是小云。他以为是小云，或者说他希望是小云——有时候人以为自己身上曾发生过一些可歌可泣的故事，而事实往往阴错阳差。
这就是真相——他爱是小云，不是我。
我只是他的机会，不是他爱的人。
但是他是我爱过的人。
这是一个爱情故事，故事里爱他的不是我，他爱的也不是我，全然，都是别人的故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