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公博是以囚犯身份回的苏州。虽是江南,但他要去的地方却是地僻人稀——荒陂断岸危桥,水田野塘乱冢。他看到的是一派郊野景象,废庙萧条,青芦夹水,哪像是在繁华的姑苏城内。当夕阳西下,一辆烧木柴的囚车疾驰而过,尘土飞扬。路边菜地里二、三老弱罪犯,腰系铁索,连锁着正在劳作。古塔余晖,老树归鸦,平添几分苍凉。
陈公博此行的终点是狮子口监狱。“狮子口”本来是一条巷子,后来就成了监狱的名字。倘若再追溯点历史,狮子口的地名与东禅寺有关,据说寺里有个叫遇贤的和尚,每逢说法,一手指天,一手指地,发大声音,震动天地,作狮子吼相仿佛。当然,狮子口监狱之所以声名显赫,倒不是因为一个和尚,而是在抗日战争结束后关押和处决了几位赫赫有名的大汉奸。陈公博就是其中的一位。
作为****的汪伪汉奸们,抗战胜利后并没有在首都南京受审、判决,而是押到了苏州,这和1945年国民党政府颁布的《惩治汉奸条例》有关。条例规定,凡犯了通谋敌国十二项罪行中的一项者,判处死刑或无期徒刑,由各省区高等法院或其分院审理汉奸案件。加之南京当时没有最高法院,所以一大批“名牌汉奸”被捕后,都是先被押解到南京,然后再乘囚车到苏州受审。
民国时期苏州的监狱,大多是在清末旧监狱原址上建立起来的。大清宣统二年,风雨飘摇的清政府在西风影响下开始改良狱制,建造起“苏州模范监狱”。翌年辛亥革命爆发,改名为吴县模范监狱。民国8年,改名为江苏第三监狱。因仓街南口东端地名“狮子口”,故俗称“狮子口监狱”,和上海“提篮桥”监狱、南京“老虎桥”监狱并称为“民国三大监狱”。
作为“民国三大监狱”之一,狮子口监狱的赫赫威名还要拜陈公博所赐。在“虎落平阳”之前,陈公博是全中国“了不起”的人物,家喻户晓。老百姓唠嗑,没有不知道陈公博的,一边唠,一边能闻到臭烘烘的味道,因为这个人太臭名昭著了。他曾经是汪伪政府行政院院长、兼军事委员会委员长,汪精卫死后又任代理主席,是当仁不让的“天字第一号汉奸”。
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而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汉奸也是如此,在成为汉奸的这条路上,其转折也是千奇百怪的。比如陈公博,他在成为一名合格的汉奸之前,曾经是个勇敢的人,也很有才。当别的小朋友还在招猫逗狗的时候,陈公博6岁就开始阅读《水浒传》、《三国演义》和《西游记》。当别的青年还在写情书的时候,不到20岁的陈公博已是同盟会的老会员,兼乳源县议员,还差一点当了民军司令部的参谋。
陈公博官运很好,当时有个老头儿,哭着喊着要陈公博接替自己当议长。陈公博迷茫了,他回家问自己的爹:你说我当议长好呢,还是当参谋好呢?他爹把鞋底亮出来,说:当个屁,读书吧,赶紧的。于是,陈公博考入了北京大学哲学系,注意,这是个很有才的汉奸。北大毕业后,有人卖猪肉,陈公博却入了党。当时,共产主义还是一个很时髦的高危职业,陈公博因主管宣传工作很有成绩,出席了党的“一大”。
陈公博是个在政治上很犹豫的人,他信过马克思,但很快又觉得这个大胡子不太靠谱。1922年,陈炯明在广州发动叛乱,他摇旗呐喊,受到****中央的严厉批评。检讨他是不想写的,陈公博脑袋一热,脱离了中国共产党。陈公博是个骑在历史墙头的孩子,两边的风景他都看得到,但不知该往何处跳。比如你说他是汉奸,但在抗日战争初期,他对日本人是很愤怒的,积极支持抗战。当十九路军在上海抗击日本侵略军的时候,他曾与李济深携手北上,带上从阎锡山那里弄来的10万颗手榴弹,送给十九路军,鼓励他们抗战到底。
公允地讲,陈公博是热血了一把的,可惜他没热血到底。不久后,他到北平慰问前线军队,为前方将士打气,结果还没到达目的地,军队都退了下来,他自己也被吓破了胆。北平之行,陈公博由一个主战派,变成了主和派,认为中国军队与日作战,将会是一败涂地。陈公博虽然害怕战争,主张对日议和,但从没想到要脱离国民党。他还劝过汪精卫,兄弟阋墙,那还是兄弟,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别放什么幺蛾子。
汪精卫深知陈公博善“骑墙之术”,所以直到汪精卫下定决心出走,才告诉了陈公博。汪精卫到河内的时候,陈公博还留在重庆,他出走时曾向******表示是去劝汪精卫不要走得过远,得到了蒋的同意。没想到,他没能劝汪精卫浪子回头,却一头扎进了汪精卫的怀抱。他也曾去香港躲过,但被汪精卫的老婆陈璧君找到,一顿哭,把他给哭化了。陈公博是个封建意识很浓的人,汪精卫对他有知遇之恩,他也就陪着汪一起“跳火坑”了。
这真是个名副其实的“火坑”,自从跳进去,陈公博就没能爬出来。汪精卫死后,陈公博成了伪政府的一把手,他心虚,非要在一把手的前面加一个“代”字。日本投降后,他眼看大势已去,在国内蹲不住了,向日本外务省提出避难请求。日本人也真够哥们儿,随后制订了一个所谓“东山方案”,安排他去日本避难。随后,陈公博带上他的贴身秘书兼情人莫国康等七人,乘坐GM军用飞机,逃亡日本。
陈公博的日本之行很不顺利,先是机场被炸、飞机迫降,到了日本水交馆后,竟无法到达市政府,因为市政府也没有车。市长好不容易找来一辆消防车,把陈公博夫妇安排坐进驾驶室,其他人则站在消防车两边,像受训的消防队员一样,壁虎爬墙般双手抓紧拉手。陈公博的情人兼秘书莫国康身着艳丽旗袍,挂在车上格外显眼。这一行中国人站在消防车上,招摇过市,惶惶如丧家之犬。
为了掩人耳目,日本人甚至通过同盟通讯社发布了一条假消息:陈公博开枪自杀身亡。日本政府这样做的用意是,让陈公博就此长期隐居日本,逃脱中国政府对陈公博的惩罚。国民党政府正在通缉陈公博,见了陈公博自杀的报道后,判断这是一条假消息。南京受降仪式结束时,中方代表何应钦即向日方代表冈村宁次提出引渡陈公博等人回国的正式要求,何应钦指出,陈公博私逃日本,对外宣称自杀,企图逃脱制裁,日本政府必须马上将其交出。陈公博如果真的死了,我们可以验尸!
这一招太狠了,陈公博缴械投降。离开京都时,陈公博预感到此行阴霾重重,给日本同僚的告别词中这样写道:一笑飞回作楚囚。当飞机抵达南京上空的时候,他又作诗一首:
猎猎西风冷北门,钟山东望又黄昏。只期国土酬知己,万劫归来不顾身。
陈公博这个时候还不是很绝望,虽然******这人两面三刀,但他们在某些共同利益上还是一致的,比如说,对于共产党的态度。早在陈公博上台后,他就立即向重庆******“示好”,为自己预留后路。为了讨好******,陈公博调整了军事部署,双方默契反共。陈公博的反共是很执着的,他多次在公开场合表明立场,就算******和日本人不再反共,他陈公博也要把这件事干到底
在陈公博的身体里,“剿共”是浸入骨髓的,也许老蒋会因为这一点,对他法外开恩。他先被押解到南京,暂被关押在宁海路25号监狱,这是一个短暂的过度。他和几个前汪伪政府的同事关在一起,闲时围在牢房里聊天,聊的还挺来劲,讲起话来有声有色。大小汉奸们也围着陈公博,听他讲他的“传奇”,或是七嘴八舌地问个不休。这样的监狱生活看起来还不是太糟,只是有一件事让陈公博头疼,那就是窜进监房的老鼠。每次,当狱友扬着拖鞋追杀老鼠的时候,陈公博总是缩在床上不敢下地,他平生最怕的就是老鼠。
在宁海路25号监狱内,法官调查了很多时间,到后来,大家都变得疲疲沓沓,法官们为的是例行公事,汉奸们照例只是应付着答上几句。有次陈公博被提审,到了法官的房间里,发现那位操苏北口音的法官竟坐在椅子上,双脚泡在水里,屋里一片水蒸气,还夹杂着难闻的味道。前后不到5分钟,那晚对陈公博的审讯就算完结了。他迫不及待回到监房,把这个滑稽的场面告诉其他人,他们说,你Out了!
他们在监狱里每人谈论个人的经历,不久也就厌了,又转换话题,以此来消磨时间。这时,他们在监狱中还能看到各种各样的报纸,从报上的舆论来看,他们觉得事情越来越不妙。因而对于将来命运问题的讨论,便成为一个最经常的话题。由于各人的性格不同,经历也不同,大多数人是第一次从显贵到囚徒,因此,许多人表现得愤怒,有的人不免灰心丧气,也有少数人则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在宁海路25号,汉奸们的生活还是可以的,陈公博从来没有吃过宪兵送来的饭菜,他们监里每个人的家属每天轮流送饭,一直吃得不错。为了使他们能够减轻刑罚,家属也四处活动,用钱买通各种关节。当时《惩治汉奸条例》虽然明文规定汉奸财产除留下一部份用以维持家属生活外,全部没收,但实际上没收财产时很少通过正常的手续,财产大部分落入私人的腰包,家中私藏的一些金银财宝,也几乎全部奉献给了那些宪兵、法官,用以笼络他们。犯人家属为了能使犯人减轻刑罚,多次设筵请客,只要打听到稍微有些名堂的人,即送钱送物,为此,家中几乎弄到一贫如洗的地步。
1946年初春,陈公博、缪斌由南京宁海路2 5号监狱解往苏州,陈璧君、褚民谊也由广州解押到苏州监狱,在国民党江苏高等法院受审。也许预感到此日无多,陈公博行前与小汉奸们一一告别。这时的陈公博像个半仙,能掐会算,已经预感到了自己的死期。
与其他汉奸相比,陈公博在看守所是比较受优待的。他独自关押一室,吃饭有人送,刚去的时候,伙食也还可以。只是有一点颇感不便,就是每天下午倒便桶的时候,陈公博与众囚犯挤在一起,人多,吵吵嚷嚷,时常发生挤撞,他感到有失体面,就向卫兵司令请求,说他曾任国府代主席,希望给他一点面子,准许他每天提前或延后单独倒便桶。此要求获得了批准,陈公博得到了每天提前倒便桶的优待。后来,看守所的伙食越来越差,用黑面粉做成面疙瘩,嚼在口里如同木屑,难以下咽,关在这里的汉奸们称作“原子弹”。陈又提出改善伙食的要求,这次没有人理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