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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蛟龙生角

这就要到第九层了。

没到之前,刘盈一直在想,第九层到底是怎样的险。

第九层守墓的是个黑色帽檐压住眉眼的黑衣人,坐在那里,几乎融入了墓室,让人无法分辨出那团漆黑是个活物。当两人从他身边走过的时候,才听见他重重地咳嗽了一声,也没看见怎的,就见着一只烟斗探了出来,若无其事地敲在地上,倒出了灰烬。

明明灭灭的烟火,在幽暗的墓室里,仿佛是巨大的魇魔忽然苏醒,张开了血红的双目。

刘盈一下就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那人见她反应,似乎觉得很有意思,忽然笑了起来,“老夫若要动手,你俩还能好端端站在这儿吗?”一把苍老的声线传入耳中,带着微微的讽意。

刘盈还是看不清他的脸,但是对方并没有恶意,于是敛回心神。

老者笑着敲敲烟斗,高声唤了声,“刘盈?”

刘盈一愣,实在没想到这老者居然知道自己的名字,只被他的高亢的声音一震,整个人由外到里,仿佛被人用大锤狠狠一砸。她无意识高声应了一句——“是”。

同样高亢的声音,回荡在墓室里,尖锐而逼仄。

她刚应完,就听着一声哧笑,再然后,手心被人轻轻一捏——疑惑抬头,看见小狮子似笑非笑的狭眸,中间流转着丝丝清凉的光华,让她连着心尖都柔软起来。

刘盈有些尴尬地低头。可越想越奇怪,小狮子绝对不会在这个时候对自己笑——“刘盈,你发什么花痴!”她狠狠唾了句自己,越发觉得小狮子那个笑容有些古怪。回忆起刚才自己那一声“是”,猛地抬头,女子脸蛋赫然如朝霞喷薄,轰轰烈烈地红到了耳根。

“那是……蛊音!”

她猛地反应过来,心间赫然一凉。

刘盈十年来蜗居云胡府后院之中,看来是无作为,可云胡府中什么不多,就是书多。从古至今,从南到北,庙堂江湖,各色轶闻,就算足不出户,也能纵览全局,窥知一二。所以她一下就明白,老人使的是西域失传已久的蛊术。

传闻,中此蛊者,神识全无。

当蛊虫彻底侵脑,中蛊者就会成为行尸走肉,变成操蛊人的傀儡。

关于蛊音的传说,还有很多。

刘盈不敢往下想,霎时间面色惨白,几乎是同一时间,一股子狠倔冲上眼底,她沉默地挣开了小狮子握来的手掌,她不愿拖累他!

老人默不作声把刘盈的举动看了个通透。只是笑笑。

“西域有蛊音,我这个可是书音。小丫头,你别忙着怕,老夫刚才便说过。若要动手,你俩还能好端端站在这儿吗?”

一听这话,刘盈忍不住乐了,“老人家,您说不动手,可暗里却放了蛊虫。您说不动手,我不信。我们去的地方,可是由您守着,您若要动手,不如光明正大使出来,何必与小辈套虚实。”

刘盈有时候虽然寡情,但骨子里一直带着股侠气。

她不愿意和你玩虚的,是就是,非就非,明明白白摊开来说。

老人沉默了一下,用力抽了口烟。

刘盈就站在那儿,等着他出招,可一连好久,都不见他有何动作,就在她几乎沉不住气时,老人竟拍开墓室第九层,明明白白把路呈现在两人眼前。

“路就在那儿,你们下去吧。”

他话音一落,刘盈彻彻底底惊呆了。

老人从鼻腔中透出声冷哼,竟带着点孩子气的意气,口中嘀咕:“老夫说一就是一。小丫头,老夫的确不会与你动手。说没放出蛊虫,就没放。这一关,算老夫送你下去。小小年纪疑神疑鬼,刘宽可不是这性子……”

他一说出“刘宽”这个名字,刘盈赫然如着雷击。

刘宽,刘宽!

父名刘宽,这个便是连胡荼都不知道。

可这老人居然知道她父亲的名讳。

她明显感觉到自己心房内狠狠一震,一颗心似被千钧吊着,急速下沉。这世上,已没人知她刘盈身世,她父刘宽隐居山野,何曾有人记挂。可如今,在顾琅的墓室里,居然有一人说:“刘宽可不是这性子!”

刘宽是怎样的性子?连刘盈自己都忘了。

她无意识被小狮子握着手往下走,竭尽了浑身力气也不敢回头。她仿佛又回到十年以前,在第七层,鸣秀君那里被唤醒的儿时记忆,宛如一根毒刺,狠狠刺在胸腔,痛得她双目发涩,却没有一滴的泪。

“夫子,你怎么了?”连胡荼都察觉她此时的反应太过奇怪。

刘盈费了好大的力气,终于在嘴角扯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没什么,大约是走了太久,有些累了。”

胡荼挑了挑眉梢,聪明地没有点破她现在的脸色,笑得比哭还难看,那个刘宽,和她到底是什么关系。

他静静看了一眼九层守墓的老人,翘起了唇角,不动声色地浮一抹轻笑。

从第九层到第十层的通道,蜿蜒曲折。两人走了许久,都没走到。这时间一长,就觉着静默起来实在不是个滋味。刘盈握着胡荼的手,觉得他的手有些冰凉,忍不住道:“二少还记得岐州的草庐吗?”

“客从远方来,遗我双鲤鱼。呼童烹鲤鱼,中有尺素书。”胡荼的声音很轻。他还记得刘盈教他的句子,那时候的自己,根本不喜这位夫子,年岁不过虚长他五岁,相貌也平顺得很,却是他的夫子。

“你说以鱼传句,这倒霉的传句鲤鱼若是被猫吃了,怎么办?”刘盈笑了起来,当时的小狮子,可真是顽劣,居然能想出这样的问题来刁难她。

胡荼听她这么一说,也想起当年一幕幕孩童时光,只要稍微忆起,都会觉得很温暖。

刘盈几乎是贪婪地看着他难得展开的笑容,一时涌上无数的感怀,她忍不住轻声问,“二少,我们真的回不去了吗?”

胡荼还没开言,就在这时,只听一个尖锐的魔音几乎刺穿耳膜。

“呜——呜——”号角叠声,仿若敲响夔皮大鼓。

天崩地裂,滚石落下。

墓室忽然缺了个口,滚石沙砾劈头盖脸地往两人身上砸来。刘盈手臂赫然被滚石砸中,霎时间血肉翻开,空气中充斥着刺鼻的血腥气。

“你敢反我!”

胡荼的怒骂,仿佛云烟。急促的嗓音,眨眼间消失在巨石滚落的轰然巨响里。

刘盈脸色都白了,她设想过第九层可能遇见的一切危险,唯独没想过守墓的人居然会直接拆了第十层,用这样一个生埋活碾的狠毒招数来致他们于死地。她被胡荼推着往前,根本来不及思考,整个人连滚带爬地涌到了第十一层。

手臂传来撕裂似的剧痛。

可这一瞬,她根本来不及去管身上的痛。眼前的光亮在收拢,耳边是巨石轰响的声音,惊鸿一瞥中,只听胡荼声嘶力竭地吼道,“夫子,不必管我,下去救人。”

“不要!”

女子仓惶的尖叫,彻底消湮在诡异的墓室里。

那一堵滚石碾成的墙,生生将两人从咫尺隔到了天涯。

刘盈一下就摔到了第十一层,无数的小石块落在身上,砸得她手臂血肉翻飞,痛得她一阵阵抽着冷气。

她一个激灵,飞快爬起来。

她受的这些伤,不算得什么。

胡荼……胡荼他被困在第十层!

再没什么比这件事更让她胆战心惊,心魂俱裂。

她不是瞎子,怎么会看不出拆了的第十层,滚落的巨石,只是守墓人第一波的牛刀小试,他根本是以决绝的心态,要致人死地!

她伸手用力拍着石门,分明听见上面隐约传来金石相击的声音。但就是因为看不见,才越发焦急。

“胡荼,不要和他硬拼呀,你上去,只要不闯下来,他不会对你怎样的!”

“胡荼,你听见没有!”

“胡荼,上去呀,不要管我了……”

从那边传来骨肉相离的“砉砉”声,伴随着胡荼的闷哼,分明那么细小隐约的声音,却如针刺骨,如雷灌耳。刘盈的眼泪哗地一下流淌下来。

“分明不欢喜,缘何扰卿心!”

她垂着流血脱臼的胳膊,无力地跪坐在地,轻声呢喃,眼泪不知不觉再次糊了眼。

就在这时,九层之中,滚石松动,似乎只要用力,就可以推开层层叠石。

刘盈见状,只觉整个心,猛地被人狠狠提了起来,她忽地起身,运气双手,狠狠往封住的堵石拍去。

“哗……哗啦……”石块被震下零星的尘,却分毫未动。

没办法,一点办法也没有。

胡荼,难道就要这样困死在九层吗?

这个想法,似尖锐的银针,狠狠刺破她心中最柔软的角落。

“胡荼——”

一声尖啸,悲恸入骨。

刘盈觉得自己十年以来,心再从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痛。包括被小狮子羞辱、被鱼微那些话刺到心间,也没有现在这样绝望。她的口鼻吸入瘴气,嗓音嘶哑,身体上的疼痛早已麻木了,眼泪再也无法抑制地淌满整个脸面。

她口中一遍遍大声喊着胡荼的名字,不信邪地扑上去,不停地用双手扒着石块,企图用柔软的手指生生抠开坚硬的巨石。

可滚石那么坚韧,原就是阻挡盗墓者的青石,岂能这么容易就被推开砸碎。

刘盈整个人彻底木了,她根本不会想到从一开始到现在,那些她自以为十分危险的事,原来都似小孩的游戏。顾琅的守墓人,到底不是吃干饭的主儿,她终于尝到最大的苦果——以胡荼的安危,成全了她所谓的“义”。

她脑袋一片空白,双眼模糊,两手鲜血淋漓,十个指甲,早已剥落。

身体上的疼痛,似完全感知不到。

不知道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一百年那么长。刘盈发现自己肩上忽然一沉,从对方掌心,传来宽厚与温暖的力量。她猛地回头,看见申嚜苍老且慈悲的面容。

“你何必来。”老人一声喟叹,似秋风打下落叶,带着淡淡的沧桑。

刘盈眼睛一眨不眨看着申嚜,似乎要将他的形容看进自己的眼底,深深铭刻下来。

这个老人,依然和当初草庐所见无甚二样。只他面色越发苍白起来,也许是身囚墓室牢底,终是削了他眼中睿智的光芒。

她死死咬紧唇,脑海中一片浆糊。

何必来?

何必要来?

她心头萦绕着草堂老人这个问句。

当牙尖磨破嘴唇时,她在口中尝到了一丝血腥味道。

她静默地站起身,看着老人,忍着痛,沉声道:“学生,为救先生而来。”有那么一瞬,她的懦弱与绝望,迅速如潮水一般退散。说到底,刘盈纵是用情至深,毕竟是个清醒冷静的人。

在看见申嚜的时候,两相权衡,她立刻明白自己能做的,只有救出申嚜。

与其,把时间浪费在哭泣、抱怨、后悔、绝望上面,不如做自己能做的事情。自从胡荼与她决绝以后,她的心境已不如曾经那样别扭、固执。

她憎恨错过与错失!

她来的目的,不正是救出申嚜,那么别的事情,都不能成为她退缩的理由。

申嚜看了她一眼,目光瞥见她鲜血淋漓的胳膊和手指,眉头皱了起来,口中嘀咕道:“怎么伤成这样了?先上药吧。”

“先生,此地不宜久留……”

刘盈还想说些什么,申嚜拍了拍她的肩膀,竟头也不回地往墓底走去,一边道:“你见过黄泉老人了?”他已经笃定,却依然问了句,褶起的眼角有隐约的笑纹,让人看了,忍不住涌上丝丝暖意。

一个是草堂老人,另一个是黄泉老人,都是姓申的,到底是血浓于水。

无论口中说得多么生疏,又或是拉清了界限,说什么老死不相往来。可是,当听说起自家兄弟,语气还是掩不住的亲近。

刘盈心中一暖,和声道:“是。”

申嚜又问:“他告诉你,老夫就被困在这十层墓室之中?”

刘盈跟着他走了几步,点头,忽然想到他看不见自己的动作,于是又应了一声“是”。

“你根本不用来。老夫在这儿住得很好,不见日月,不见星辰,静得很,心境倒是越来越从容了。”

“可东夏的律法……”当年惨死这条律法下的才子文人数不胜数。申嚜分明是因为研习西丘文,而锒铛入狱。谁也不知道天封城主顾琅,到底会用什么样的手段来炮制他!

刘盈急急想劝,可是眼神忽然接触到申嚜唇角那丝微笑,心里忽然觉着一切的语言,都如泡沫沉淀下去。

那些雪白、细腻的泡沫,一点点浮于水面,然后沉下。

她觉得自己的心境,也沉淀下来,不复方才的急切与彷徨。

可越是如此,心头越发觉得有些怪异,似乎是一个即将被揭露的真相,抵在脑海最薄弱的一层,跃跃欲出。

申嚜一点儿也不把东夏的律法当一回事!

他为什么能如此淡然?

他有何护持?

这三个问题,宛如巨鼓敲在胸腔,迫得她抬头看着申嚜,明亮的眼眸似浸在水银中的两丸黑琉璃,透着明澈而冷静的光华。

她问:“先生与顾琅,到底是什么关系?”

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她问的是“什么关系”,并不是问“有没有关系”,直接从自己在墓室中所见,判断出顾琅和申嚜,绝非“官民之间”的关系。

其一,倘若是官与民,顾琅纵是心胸再宽广,不会放置水牢不用,反而让申嚜待在第十层,行动自如,无人看守。

其二,倘若申嚜与顾琅全无半点干系,为何此时不和自己走?

申嚜笑了笑,刘盈忍不住想,是不是墓室中的生活把当初有些孩子气、有些喜闹的老顽童磨砺掉了尖锐的棱角。

如今刘盈眼前的这个老人,比当初摧残她背下西丘勾角繁复的文字时,更添几分疏朗与大气,却自有一股从容风范。

试问,若顾琅要申嚜死,他岂会有如此心境。

申嚜拍了拍刘盈的肩,眼中流露出一丝暖意,“老夫没看错,刘宽的女儿果是个聪明人。”

刘宽的女儿?

又是刘宽的女儿!

刘盈低头想:第八层的老翁知道自家身世,可申嚜呢?他为何也知道自己父亲?她的父亲,到底有怎样的际遇?眼中星芒闪过,想问些什么,可忽然又似想到什么,眼底一片血色,略显苍白的双唇几下开合——

似幼兽收起爪牙,终是沉默下来。

申嚜瞟了她一眼,从知晓刘盈是刘宽的女儿开始,他就明白这女子不简单:能忍血海深仇,能耐人所不能耐。那么大点的小丫头,家破人亡,被人追杀,谁都以为她活不了。谁知道,她不仅逃了出去,而且一忍十年,不露声色。

当年那么多人在找刘宽的女儿,有追杀她的,也有刘宽的故友。可谁都没想到——

刘盈连名字都不改,就敢顶着“帝师王谋”的称号,从容安逸地在云胡府住下。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所有人都知道话是这么说的,可谁敢这么光明正大地照着办?把对方当傻子,必然要吃透苦头。刘盈不是傻子,她不仅照办了,而且过得风生水起,浑不让人起疑。

十年后,若不是经“那个人”提点,这些成了精的老狐狸,一个个谁又能想到这个看似平凡,眉眼温顺的小刘夫子,居然是刘宽的女儿。

他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到刘宽,对方归隐山林已有许久。

——犹记那日,远山青翠,好个骄阳似火的日子。

刘宽的声音有些粗,但是语气沉着,听到耳中心平气和,他笑言:“这天下如何,与刘某何干,有妻若此,刘某甘做个山野樵夫。”

所有人面面相觑,怎么也想不到,这龙章凤姿、精采绝艳的奇男子,他胸中吐万丈长虹,曾指点江山、意气风发,居然就甘心做一个山野樵夫。

他当时愣了一下,旋即释然。

这就是刘宽,能逆流而上,亦能激流勇退!

申嚜嘴角浮起一丝笑,眼前又似浮现那对伉俪的身影。那个相貌平平的朴实男子,就似这山中任何一个普通的樵夫,一手揽着妻,仅留给诸人一个逸民适志的闲定背影,男子慷慨激昂的高歌,在山中重重叠叠地回荡——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帝力何有于我哉?”

歌声落下,鸟雀惊飞,平实的温暖感染了申嚜。

传说,“帝尧之世,天下大和,百姓无事。有八九十老人,击壤而歌。”

歌中的意思很简单——太阳出来就开始干活,落山了便回家休息;开凿井水出来,可以解渴,田里辛勤地劳作,就有饭吃。这样的生活多惬意,皇帝老子又算什么,他对我有什么用呢?

是!这样的生活多惬意,皇帝老子又算什么?

有那么一瞬,申嚜被刘宽慷慨乐观的态度感染,他想仰天大笑,想拍开一坛泥封的酒大口灌下,想和刘宽一起退隐山林。

可他那时尘虑萦心,终究没有看透。

后来,发生了那样的惨事,他们只知刘宽有一个女儿,这些年来,几个老家伙一直在四处找寻,却全无头绪。直到今日,他终于晓得刘盈就是自己要找的人!

刘盈右边胳膊,沉了一沉,扯动另一边受伤的地方,就是撕裂似的痛疼,让她陡地清醒过来,她一下就摸出了申嚜在那日留给自己的木牌——这是黄泉老人最后留给她,说什么绝命牌不流传在外,可黄泉老人终是没有拿走。

她看了一眼申嚜,放下绝命牌,一言不发往外走。

“小刘姑娘!”不知道为什么,申嚜忽然从沉思中惊醒,“对不住了。”他静默地看着刘盈,眼中有一丝愧疚。

“先生不必与我说这些。”她静了静,“知道先生无事,刘盈已经安心。”

“小刘姑娘与当日相见,似变了许多。”若是在从前,她绝不会说出这样的话。原来的刘盈,可是个没心的人。申嚜笑了笑。

刘盈抬头,看着九层的方向,声音竟有了些许豁达之意,似解开心结,这一瞬的刘盈,已如浴火而出的凤凰,浑然隐约光华淡淡,透着说不出的清朗,“我曾以为这天下都与自己无干,谁都不是谁的谁。人生在世,只要保住自己这条小命,留着心中寡淡无情,便再不会受伤,不会有痛的感觉……”

申嚜又笑,“后来呢?”

“后来我发现,人与人便是一局棋的干系。纵是再不起眼的一枚棋,也会不知不觉牵连入局。你以为自己脱离了棋局,却不知这一环一环,扣得忒紧,无论是黑子还是白子,哪怕是敌对的干系,都在相识邂逅的刹那,系上了解不开的干系。”

“小刘姑娘是为了胡家的二少,有了这番感悟?”申嚜瞥了一眼九层,若有所指。

“不仅是他,还有先生,让我明白有些感情,并不是说解便能解开,人非草木,孰能无情。”申嚜为了黄泉老人,用绝命牌利用了她一次,她以为自己会恼。可真正站在申嚜的面前,她忽然明白,“情”这一字,唯以死句读。

十年之前,她不正是因家破人亡,才忽然性情大变。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个绝情寡义的人,可到如今,她忽然醒悟过来,自己并非是没有心的那个人,只是把心藏了起来,不敢触碰。

若非如此,她又岂会十年来,拒绝一切的温暖,不信人间有白头。

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情至极致的时候,必然会易伤易催,何况刘盈这样玲珑心思的女子。

眼见刘盈就要走出墓室,申嚜闭上双眼,似静了静,真心实意地重复了一遍方才的话,“小刘姑娘,老朽委实对不住你……”

他不是说过吗?

怎么又说了一遍?

刘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就在这时,她忽然觉得身后传来一种极诡异的胁迫感。她脑海一空,尚来不及反应,只觉一股钝痛,赫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沿着后脑勺从头皮开始,轰轰烈烈地炸开。

殷红的鲜血,立刻从女子发根处,粘腻地流淌出来。

脑海中绚烂的光亮,此起彼伏。

意识在远去,有一片黑暗拖着她一直往下。

刘盈心中忽然泛上一种极愤怒的感觉,这种感情,让她拼尽全身力气保持一分清醒,直勾勾盯着申嚜,厉声呵斥,“先生为何对我动手?”

声音极快、极厉。

似尖锐的刀子,急速地划过水面,连一星儿水光都不溅,却分明寒光乍裂,令人胆战心惊。

对刘盈而言,信任的人,一旦背叛,绝对是不可饶恕的罪事!

一股子血气骤然冲上她的双眼,那眼也似浸了最浓烈的血色,杀意尽显。

便是申嚜,也禁不住有一丝动容。

然而,他并没有惊讶太长时间,刘盈气势再强,毕竟是个人,没有人被铁锤子狠狠砸到脑袋以后,还能安然无恙。

老人丢开手中握着的铁锤子,眼观鼻、鼻观心,似乎刚才行凶那人,跟自己一点关系都没有,过了许久,才听他轻声答,“这件事,是老朽唯一能为小刘姑娘做的。老朽也知小刘姑娘不愿退、不能退,可此时不退,再退不开了……”

铁锤子“咣当”一声落在地上,砸出个黑窟窿。

也不知从哪里,悄无声息地出来一行黑衣人,拖着昏迷过去的刘盈,不由分说往外走。

墓道的出口,有一人站在背光处双手负立,他身形颀长挺秀,虽然看不清眉眼,却有一种不掩的霸气,分分寸寸如波浪滔天,轰然压至。

那人看着属下怀中的小夫子,淡淡掷下一句,“总之是个锤子,何必这么用力。”男子醇厚好听的嗓音,在墓室中显得空旷而冷漠。

申嚜眼底却绽出了一星光亮。

紧接着,他忽然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痛快。

最后,竟然连墓室中,都震得隐约颤动。

“还望十九王爷遵守承诺,好好待她。”

男子离开的背影忽然顿了一顿,虽没有任何承诺,但申嚜整个人,却似轻松起来。

痛,头上传来撕裂似的疼痛。

眼睛好像被浆糊粘着,挣扎不开。刘盈拼尽全身力气试了几次后,终于放弃。后脑勺传来钝痛,让她思绪处于一种混沌的状态。

因为看不见,感官越发灵敏起来。

身下,似垫着绵软的褥子,手指微微弹动了下,触碰到一种极软的丝织品。

这是在哪里?

刘盈心里忍不住生出一种警觉。

“王妃是不是醒了!”一个柔和惊喜的女嗓响了起来。

紧接着,一阵脚步声。刘盈发现自己身前笼下一片暗影,眼皮覆着的柔光,忽然暗了暗。

“哗啦啦——”随着倒茶的声音,一个略显稚气的女嗓道:“估摸着也该醒了,大夫不是说,虽然撞得狠了点,却一点儿也没伤到要害,休养些日子即可痊愈。”

“老天保佑,总算醒了,王爷都快急坏了。”

她们轻声议论着,刘盈只觉得满头雾水。

王妃?哪来的王妃?

这王爷说的又是谁呢?

可来不及仔细想,有什么如流水般冲入脑海。她心中陡地一热,申嚜,他好端端的用锤子砸自己干什么?他那一锤子,搞什么鬼?无数种思绪,乱糟糟地在脑海中此起彼伏,她摸不着线索,又急于想弄清……这么一费神,头又忍不住一阵阵抽痛起来。

门“咯吱”一声开了。

周围的女声忽然静默下来,紧接着,诸女低声叩拜。

“婢子见过王爷。”

“王妃怎么样了?”

声音有些耳熟,刘盈脑海一片明透,刚刚冒出个人名,却仿佛又什么死死压着一角记忆,让那个名字,怎么也无法连贯。

真奇怪,自己的记性,什么时候差成这样?她心里发急。

只听婢女柔和的嗓音轻轻答道:“王妃还没醒来,不过婢子刚才似乎看见王妃的指尖动了一下,想来应该有些意识了……”

“大夫怎么说?”

门外,脚步声近了,丝质的被子被人仔细掖了掖。

——手心,忽地被大力握住,刘盈心口猛地一跳,差点弹坐起来。

是宁王!

这样气息,分明是宁王,淡漠中透着皇族的霸道。

他十九王爷不在府里呆着,怎么跑到这儿来?

宁王和申嚜到底有什么关系?

喉中骤然浮上一阵甜腥的气息。

婢女和声道:“大夫说,没事的。”

刘盈的手指被宁王放在下颔,轻轻抵住。

年轻男子低沉悦耳的嗓音,含着淡淡的温情与心疼,自责道:“快点醒来吧。等你醒来,你要干什么,本王都依你。”

他的语气十分熟稔,异常亲昵。

刘盈觉得奇怪,自己和宁王,什么时候熟到这个地步了?

包括宁王自责的语气,也很诡异。

她记得,宁王一直不待见自己,这才是正解吧。

透过木格的窗棂,清风阵阵,床前几近透明的雪帷幔,如无数的鸽子扑簌着洁白的羽毛,此起彼伏地错落铺开。

床上昏睡的女子,五官仅算得上普通清秀,她长发有些散乱,雪白色的纱巾,一层层包着她的头,上面殷出淡淡的血迹,更衬得她面颊苍白,双唇如纸。

就是这么平凡的女子,身边却守着个俊美无双的年轻男子。

旁边的婢女艳羡不已,纷纷劝道:“王爷放心吧,王妃吉人自有天相,一定会没事的,您一定要保重啊……”

“她昏迷了三日,您也三日不吃不喝了,这样下去,铁打的身子骨儿也撑不住的……”

“王妃若是醒来,也不会希望看见王爷您这样啊……”

诸女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

刘盈躺在那里,身子动弹不得,偏偏思绪一点儿也不受影响。

十九王爷这演得又是哪一出戏?

他不是喜静厌闹?

当初,在芙蓉宴上,自己不过是发出了一丝声音,就引爆了他的怒意,差点惹来杀身之祸。可如今,众女七嘴八舌,他居然一点也没有动怒的迹象。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己什么时候成了这劳什子的王妃?

何时又与他伉俪情深了?

刘盈觉得好笑,可是嘴角抽动一下,却发现自己还是动不得。

既然动不了,想想总成吧。

“王爷,您看,您看王妃刚才是不是动了?”一个惊喜的嗓音,忽地响起。

刚才也说她动了,她哪里动得了?

刘盈无奈地想,可还没反应,一种极古怪的氛围,迫得她脑海似被锐器狠狠一扎,眼皮上的沉重,骤然消失。

张开眼,强烈的光线射进眼帘,眼泪在强光的照耀下,不知不觉流淌下来。

刘盈有些发愣,下意识扯扯自己的手,不想和宁王那么亲密。

可她的手却被宁王握得紧紧的,紧接着眼帘中印入宁王俊美的面容,对方伸手取来湿润的丝巾,小心翼翼擦着她眼角的泪水,语气是说不出的熟稔与亲昵。

“不要哭,乖,没事了,什么事都没了。”

“我……这是怎么了?”

刘盈问,因为昏迷太久没有说话,她的声音有些沙哑。

她问的是自己为什么会忽然哭了出来,可是听在宁王耳里,似乎变了意思。

“你被花盆砸到脑袋,现在试试,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宁王关切殷殷。

被花盆砸到脑袋?刘盈的表情忽然变得十分古怪。这是怎样巨大且可怕的花盆,能把人脑袋砸出个窟窿?

宁王好像没看见她的表情,兀自握着她的手,柔声道:“先喝点粥吧,你很久没有吃东西,恐怕都饿坏了。”说着手一挥,立刻有讨巧的婢子送上一碗熬得雪白的粥。

宁王伸手接过,一下一下地吹,不多时将勺子递到刘盈的嘴边。

刘盈看着眼前镶着碎花的小勺子,里面盛着雪白的粥,因为吹凉了,只有零星的白气冒出。那握着勺子的手,修长而雪白,保养得很好,食指处却有淡淡的茧子,看得出宁王应该是使剑的。

这样一双使剑的手,用来拿汤匙,侍奉人前?

刘盈忽然这一切简直觉得荒诞得可以。

她不张嘴,宁王也不移开勺子,二人两两相望,似乎在比谁的耐性更好。

半晌,刘盈头皮一阵发麻,实在受不了他“温柔”、“哀怨”的目光,终于低头,囫囵吞下一口粥。

“这粥里,有雪梨、白木耳、雪蛤……”宁王一口气说了数十种滋补药材。

刘盈一口粥含在嘴里,那一瞬间脸色变得比宁王还要哀怨,这十九王爷到底想滋补她,还是看她太活蹦了,居然想出这招来恶心她!

小夫子从小就不爱吃那些滋补品,特别是十几种东西熬成一锅,谁知道这药性到底是滋补,还是会克出什么毒来。

偏偏眼前的宁王还是一脸温柔,刘盈想了想,觉得比那十几种药物混在一起更恶心的,还是向来冷酷的宁王化身温柔小羊羔。

她忍着头皮发麻的寒战,面无人色吞下了一整碗粥,只想着宁王快点走吧——对着一张前后反差如此大的脸,她实在不自在。

但宁王今天好像就和她杠上了,青花瓷碗往身边婢子手上一送,又坐回刘盈床边。

“头还疼吗?看你这样,我总不好受。都怪我,居然把花盆放得那么高,否则你也不会受伤……”他开始喋喋不休。

花盆!又是花盆!

十九王爷这样一遍遍重复,到底想怎样?

刘盈闭上眼,不想听。然而宁王温软的声调却像是有魔力似的,混沌的甜黑一分分阖了光线,拢了下来,悄无声息似要覆盖住她全部的思维。

“相思,相思!”

过了许久,耳边传来宁王一迭连声的呼唤。

她猛然抬眼。

宁王伸手擦擦她额角的汗水,轻声道:“相思,累了吗?那休息一会儿吧。”

相思?

刘盈心中忽地一跳,“相思是谁?”

“相思是你的名字啊,你忘了吗?”宁王温柔地抚着她的头,语气舒缓轻柔。

她刘盈什么时候,也不会叫相思!一瞬间,无数种心思在心头激荡,她想笑,想问十九王爷到底在玩什么把戏……恁多的思绪一掠而过。

就在她抬头想要说话的时候,忽然看见宁王眼底星星闪闪的光芒,一个念头猛地从心底一掠而过——

宁王凭什么笃定她是相思?

这些人为什么咬定她是王妃?

以宁王的性子,绝不做没把握的事。

这一个个都不是闲人,谁会拿这些东西开玩笑?

除非……

想到这儿,刘盈心中忽地一片清透。

她吞下话音,抿紧略显苍白的唇,一言不发。

宁王见她反应如此,倒是十分满意,笑着揉了揉她的头,也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谁,轻轻说了一句,“记不住了也好!有些事,实在不是你能管下去的。就这样吧……至少留条性命。我们谁也不去管了,东夏还有那么多的景,看也没看,人生多无趣,能和你一起走遍着东夏每一寸土地,我很开心……”

这句话有些飘忽。刘盈藏在袖下的手,紧紧地攥了起来。

宁王这是什么意思?

曾经热衷权势,养精蓄锐,把自己名声败得不成样子的宁王,居然会说出这样的话?

这些天,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不对,应该是再往前点。

在顾琅的生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王爷,顾小姐求见。”

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门外急匆匆进了个人,贴着宁王的耳朵,小声说了些什么。刹那间,宁王面色阴沉下来,风起云涌,似有一丝杀气铮然而出,“不见。”

“王爷……”

那人还想再说什么,宁王冷着张脸,寒声笑道:“那人是生是死,与本王有何干系?让她去西门的棺材铺寻一方好木,没事别往行馆门口转悠。”

那人欲言又止,得了话,终是形色匆匆地退开。

这天封能有几个顾小姐?

刘盈眼前跃出个美似烟霞的少女——顾倩兮!

她来找宁王干什么?

宁王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莫非是胡荼……她找宁王救的那人,莫非是胡荼!

刘盈的眉头一下就皱紧了,不知道为什么,只要一想到胡荼,她脑海中仿佛有熊熊燃烧的火焰,喷薄着似乎要吞噬掉一切。

“哗——哗——”火势汹涌,烧得她脑海混沌的痛,双眼一片赤红。

胡荼,胡荼……

分明痛成这样,可她依然一遍遍想着这个名字,仿佛要把名字深深印入脑海。

纵是粉身碎骨,也没有任何人能够让她忘记这个名字。

“啊——”

可是真的太痛了,刘盈受不了这痛,仓惶地尖叫一声,痛苦地抱紧了几要碎裂的脑袋,干脆地喊了出来,“胡荼——”

一声尖啸,悲恸入骨。

霎时间,室内所有人都慌了。

“相思,相思,你不要乱想,快歇着……”

周遭是一片慌乱的声音,模糊中,她好像听见有人又在叫“相思,相思”地叫。这名字如一抹凉水,冰凉湿润着浮躁的心绪,似乎有一种莫名的力量,能退烈火,能抚慰伤痛。那声音逼迫她接受“相思”这个名字——

只要接受,一切的痛楚就会停止。

“呵……”

她口中逸出一声笑,相思?相思个屁!

她刘盈行不改名、坐不改姓,什么时候变成相思了?

“哗——哗——”

海水如沸,火光冲天,铺天盖,密密匝匝的血色。

脑海中,有什么狠狠填塞住一切,即将撑裂头骨。

有人在狠狠地摇着她的肩膀,疾声厉道:“相思!你是相思!你不认识什么糊涂不糊涂,你是本王的王妃!你是相思!”

有人嘤嘤哭泣,“王妃怎么了,您这是怎么了?怎么连自己都不认得了?”

还有人哭着,一遍遍往她的头上覆湿毛巾,“王妃,醒醒,快醒醒啊!”

刘盈痛苦地抱着脑袋,挣脱肩上有力的大手。

她双眼猩红,已经完全看不见自己眼前到底谁是谁。

她一把捏住握着自己肩膀的大手,一双失去焦距的血红瞳眸,模糊地盯着那人,口中发出模糊的音节,“去你妈的相思,我叫刘盈!”

苍白孱弱的女子,此时身上笼着一股子凛冽的寒气,任何人都不能磨了她的名。

刘盈,就是刘盈。

她以为自己能忍,能忍到真相大白,能忍到自己揭穿宁王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可……终究是不行……

谁也不能覆灭她的记忆!

她刘盈,绝不受任何人的掌控。

女子声音坚定,面色森冷,随着最后一个字落下,她嘴角溢出殷红的鲜血。一滴滴,顺着苍白削尖的下巴流下,溅在雪白的床单上,触目惊心的红。

“啊……”所有的侍女吓得纷纷后退。

就连宁王,眼中都不禁有了一分动容。被她激的,宁王的狠劲也上来了,他按着她的肩,发狠似的也说得铿锵有力,“你给本王听清楚了,这里没有人叫刘盈,你是本王的相思王妃!”

刘盈的意识已经模糊了。

她的牙齿咬得咯咯响,赤红着双目,忽然笑了起来。

她笑得恍惚,早已是气息微弱。笑了一阵,又停了,她脑袋要被撑裂,要被燃烧成灰烬,痛不欲生中,她鲜血染红的唇瓣轻轻一掀,口中模糊地吐了一句话。

“去你妈的相思!”

宁王脸色刷地黑了。

刘盈猛地喷了一口鲜血,她晃了晃,终于倒了下去。手一松,宁王胳膊上的大力立刻撤了,只见她五指抓住的地方,指甲勾破了宁王的衣袖,透过袖子,那里淤青一片。

一旁的侍女们看得胆战心惊,瑟瑟发抖。

只看着,都觉得那该有多痛。

王妃她真下得了手,狠得了心!

宁王却仿佛根本没察觉自己胳膊上的伤势,一双黑曜石似的眼眸,清润如水,透着宛转流光,静默中仿佛千万年已逝去,风华绝代的锦衣男子依然在原地,波澜不惊,宠辱不惊,仿佛从没有离开过。

“王爷,您的胳膊……”

有侍女看不过去,小声问。

宁王好像没听见,许久,只见他弹弹衣袖,就用被刘盈折伤的那只手,接过温热的毛经,悉心擦着刘盈嘴角的血迹,口中骂道:“那个人,到底有什么好,值得你这样对他?你若像对他那样对我,我绝不让你受半分伤害!”

刘盈迷糊中,听见有人在耳边絮絮叨叨的说,她想笑,思绪却陷入了一片黑甜中。

当她再次醒来的时候,身边的侍女又换了一拨。

唯一不变的,是宁王温柔静默的脸。

刘盈着实奇怪,她不明白是什么能让一只虎视眈眈蓄势待发的狮子,忽然变做羊羔。

转了下心思,她盘腿坐在软塌上,微微抬头,平静地看着宁王的眼,缓声道:“十九王爷要做什么,直接和民女说一声也就罢了,何苦用祝由之术来乱我心智?如您所知,民女十四岁以前在教坊学习,花名幽篁。合了岐州胡夫人的眼缘,把民女从教坊中赎出。而后教胡家的小少爷识文断字。二十一岁,半老年纪,竟与自己的学生有了露水姻缘。二十四岁出岐州,入天封。民女的身世,就是这么简单。不值得您煞费苦心,使这祝由术。”

她说得平静,和胡荼那段孽缘,就这么大喇喇地摊开。

宁王听着这段话,总觉着别扭。别扭在什么地方?他一下没想明白,只觉刘盈的语气太过镇定。

听到她说自己在教坊学习,花名幽篁,他心里极不舒服。

不过,这些话都不是紧要。

祝由术三个字一亮出来,宁王眼底陡然闪过一星凛冽寒光,“你是从哪儿知道这祝由术?”

在东夏,几乎没人知道什么叫祝由术。

这种古老而神奇的咒语,太过危险诡异,往往能在无形中控制人的思想。东夏皇族是从马背上夺来的天下,只信奉沙场直来直去的铁血杀戮。偏偏西丘,这个文化璀璨、纸醉金迷的朝代,拥有浩如烟海的诗词歌赋和神秘莫测的机关术数。

东夏磨灭了西丘文字,摧毁了西丘瑰丽的文化宝藏。

没有文字,所有的诗词歌赋、机关术数、医药巫术、天文地理……顷刻间失去了依附,刹那间支离破碎。

文字这玩意,就像丝线之于镶金嵌玉的华美宝衫。看似普通寻常,但是没有它,那些金玉珠宝,就会散落各方——

明珠蒙尘、黄金埋土。

纵然你有经天纬地的抱负,旷世难寻的才华,照样无人赏识,无人知晓。

东夏对西丘的文字覆灭,绝对是一场摧毁性的灾难。

祝由术,就是随着西丘文字,一起被历史的尘嚣掩埋住,永不见天日的一种巫术。

刘盈笑了笑,“王爷,我们在天封。”

一句话,堵住宁王所有疑问。

我们在天封。

天封是什么地方?

那是旧时西丘旧时皇城。

就算是再混账的天封人,至少也有老皇城、老遗民的悲痛。天封人,骨子里有一股子傲气,文字磨灭了,但是医术巫术这些东西,口口相传。不说全部流传下来,至少会有那么一鳞半爪的东西还存留着。

也许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一百年,这些遗留下精神财产也会丢失。

但现在,从天封人口中听说“祝由术”这个词,并不是什么新鲜事。

宁王闭上了嘴巴。

刘盈说话的时候,不时揉着太阳穴的位置——女子苍白的脸色,因为祝由术的反噬,越发苍白,唇色是没有血色的粉白,单薄可怜。

宁王心口狠狠一瑟。

他袖底的拳,忽然狠狠攥紧,艰难地别过头,轻声道:“本王原没准备害你。那些事,那些人,你忘了反而是件好事。本王这一生,只欢喜过一个女子。纵是做得有些出格,终究……终究是为了你好。”

刘盈惊讶地看着他。

她想笑,实在又笑不出来——祝由术反噬以后,她的脑袋如同撕裂般的痛,她嘴角抽搐,实在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半天,憋出一句。

“王爷,民女曾经在教坊……”

“我不在乎。”

宁王答得真快,刘盈脸色黑了一分,声音从牙缝中蹦了出来,“民女与自己的学生……”

“我也不在乎!”

宁王一连截了她两个句子,好像是明白了方才自己不舒服的缘由——刘盈原来在教坊里学习,又和胡荼有了那一层关系。他到底是个男人。

想通了这点,他面上渐渐恢复了些光彩,一时间光润如玉,深情款款。

刘盈脸色越发黑了。

她记得自己和宁王之间,向来是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

自己很不巧的,一直充当着一件工具。她也记得宁王曾经数次羞辱过自己。

小夫子优点不多,缺点同样不多。

在不多的缺点中,记仇得数第一位。

宁王说得那些鬼话,她一句不信,也一句没听进去。不过,这并不妨碍她回以宁王深情款款的目光:“王爷,我是怎么从生墓中出来的?”

这些废话都是假的。

宁王到底是怎么把自己从生墓中带出来的,才是她此刻最关心的问题。

自己被申嚜砸中了脑袋后,不仅没死,还被宁王带了出来。

那胡荼呢?

她心中始终有一丝期盼——

宁王皱起好看的眉毛,伸手帮她把额角垂下的散落发丝别在耳后,曼声道:“本王是在墓穴外看见你的,那时候你受了重伤……”

墓穴外?

一泼冷水,淋头浇下。

到了天封以后,刘盈虽然大部分时间都糊涂着,可是有一点她不糊涂。

她在下生墓之前,曾经听黄泉老人说过,守墓人就算是死,也不会出生墓。进了生墓,要么就等着在里面痛痛快快地下黄泉,要么就用自己的脚走出来,没人会费力把尸体往外丢的。

宁王说自己是在墓穴外被他发现的。

这摆明了是鬼话。

她一下就想明白了,眼前这个男人满口胡浸,从一开始就没打算对自己说真话,可她猜不准,宁王到底想干什么。

刘盈把被子拉到胸前,躺在软榻上,摆明了一个送客的姿态。宁王倒也痛快,帮她掖好被角,和声道:“你先休息吧,本王明天再来看你。”

宁王一走,刘盈迅速翻身下床。因为祝由术的反噬,她不时地被冰火交融的余悸折磨着。脑海一片恍惚,好像一下就要跌倒在地。“啪!”女子纤细的手掌一把握紧了桌子,撑住身子。一片浓黑从她的眼前呼啸而过,她张大双眼,不知过了多久,光线一丝一缕地回来了。

她头也不回地往行馆外窜去。

刘盈的心思向来简单,认准了一样,便会不顾一切地完成。

譬如从前的西丘文、营救申嚜的计划……

如今,她心里只有一个想法——找到胡荼,不管他是生是死!

她还有那么多的话没和他说,还有那么多的事没有做……

一出门,大风呼啸着砸在她单薄的身上。院落中,北风卷起凌杂的草末。在那些根根草叶倒竖指天的尖端,覆着严冬的一层薄霜,白花花地耀着目。

带着冰渣的风砸在脸上,透过衣缝吹散了热气。

刘盈苍白的脸上刹那间冻出了一层不自然的潮红。

她摇摇晃晃地翻过行馆,越走越远。

在她身后,是裹着狐裘的宁王,那双静默乌黑的眼,一直看着她跃过行馆的高墙。

宁王身边的侍卫担忧问:“王爷,就这样由她出去吗?”

宁王抿了抿唇,终是呵了口气。

外面的天实在太冷了,也就是这两天,连呵出一口气,都能看见白茫茫的一团雾气。

“让她去吧,她始终不信我。我原以为这天下,假以时日,只要能了断王兄,迟早是我的。最后才发现,这世上有很多东西,不是想就能有的。有些人,纵然死了,也能让这东夏不好过……天下要乱,我何苦趟这浑水!刘盈,本王是真的想带她离开……可惜……”

低低一声叹息,迅速化作一团的雾气。

眨眼,在空气中再不见踪迹。

行馆外,铅云急走,枯草卷天,就要变天了。

刘盈强忍着头上一阵阵如锯的抽痛,踉踉跄跄地朝前走。

一路上,也不知撞到多少路边的小摊贩,赔了多少不是,她终于到了城主府。

眼前,城主府外的两个巨大的石狮依然威风凛凛,尊贵霸气。上方,顾府的匾额金漆黑底,外框鎏金,在寒冬中似覆上了一层隐约的白霜。

都这时候了,她竟忍不住笑了起来。

西丘!天封!

东夏!天下!

为了支离破碎的西丘文,这十年来,她呕心沥血,没有一刻的安宁。

为了“莫须有可以夺天下”的《六壬捷录》,胡荼就这么困在了生墓里。

他们就像地上的那一只只蚂蚁,总以为自己的方向是对的,为了一股子执念而不惜粉身碎骨。可最后得到的,又是什么?

城主府,城主府。

就像是吞人的饕餮,用鲜活的生命来作为祭祀!

刘盈忽然一个机灵,咬了咬牙,准备上前,可手腕却忽然被人狠狠一扯,一个趔趄,竟被扯到了边上的小巷里。

“鱼微?”

她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少年,这才几天工夫不见,鱼微整个人都瘦了一大圈,原本饱满的脸颊仿佛被人削了一半,只见着苍白的脸蛋,削尖的下巴。

他眼里尽是血丝,拉着刘盈,低声道:“快走,不要往回看!”

“发生什么事了?”刘盈被他拉着,无意识地往前跑,转过了好几条小巷。

鱼微跑得很快,好像后面追着什么可怕的东西,连着被路上几颗小石子绊了好几次。

刘盈觉得脑后寒毛炸起。

自从宁王的祝由术失效以后,她的感官出奇的诡异,也许只是一句话、一个字,都有可能让她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后面到底有什么?

她想回头,猛听见鱼微道:“你不是在宁王住的行馆,怎么到这来了?”

“我来找顾倩兮……”

话还没说完,就被鱼微继续打断:“顾小姐不在顾府。”

“你要带我去哪里?”

鱼微不回答,七弯八绕的一直到了一条破落的巷子,那些诡异的感觉纷纷如流风吹散,刹那间烟消云散。

刘盈跑得一身热汗,不过这么一场折腾,骨头里那种酸乏酥软的感觉反而好了起来。

两人靠着青苔剥落的墙角,大口大口喘起了粗气。

“姑娘,你还回来做什么?”

“胡荼有没有回去?”

两个人的声音同时响起,在空荡荡的巷子中,回荡起空荡荡的回音,一下下似敲在心间,宛如沉石入水,那种空茫无助的感觉又出来了。

鱼微目光骤然如刀锋一般,凛冽地看着刘盈,嘲讽道:“姑娘,你什么都不知道吗?”

“知道什么?”

“自从你们去了顾琅的生墓,二少到今天都没有回来!”

“他还在生墓!”

刘盈的心,蓦地沉了下去,胡荼竟然还在生墓里,他没有逃出来!他还是没有逃出来!

一瞬间,她面白如纸。

似乎有什么狠狠抽打在心口,说不出的难过。

胡荼,胡荼。

都是我不好……

对西丘文的意念太过于执着,知你不愿我研习这些,却偏偏用《六壬捷录》诱你。让你和我一起入生墓,害得你失陷于内。

指甲刷地刺入掌心,尖锐的疼痛从掌心传来。

这样,才能让眼中的泪水不至于滚落。

不,不行!

她一定要把胡荼救出来!

还没转身,“啪”地一下,刘盈的手腕忽然被人紧紧捏住,回头,是鱼微冷漠中透着憔悴的脸,“姑娘,你想干什么?我好容易才把你从顾琅那儿救出来,你要回去送死吗?”鱼微的声音,尖锐而冷酷,带着说不出的厌烦。

天光洒落,冬日的天是冷的。

鱼微说话时,呵出的热气在空气中,白煞煞的一团。

刘盈几乎看不清他的脸。

他一直不喜欢刘盈。

他惊才绝艳的少爷,竟喜欢上比自己大五岁的女夫子!

这在小小的鱼微看来,简直是毁灭性的打击。

他的少爷,理应得配世上最美好的女子!

可这刘盈,分明得了少爷的喜欢,却一直若即若离,伤透了二少的心。

“我去生墓!”

“去送死?”鱼微冷冷乜斜着她。

刘盈被他狠狠堵了一堵,脸色唰的惨白一片。被他一激,她倔脾气也上来了,“纵是死,也要把胡荼的命救上来!”

声音斩钉截铁,似有了雷霆之势,无形间惊破九层天阙。

纵是鱼微对她一肚子不满,见她这般模样,也不由软了软。

他长叹了一口气,淡声道:“姑娘,何苦。二少他先前的确欢喜你,欢喜到了骨子里。如今,他已经全部看开,对你也不过是陌路之交。你就算把他从生墓中救出,且不提那里九死一生,二少到底是否还活着……”

“我不管他是死是活,在那么冷的地底,他一定很难过。”

刘盈截了他的话,指甲一下下掐着掌心,她一点儿也不想说丧气话,可是胡荼的身子不好,那么多天过去了,她怕……

怕得心里揪疼。

分明是笑着,不知是安慰自己还是安慰鱼微,可是她笑得比哭还难看,眼前有什么模糊了,记忆中那个眉清目秀的小小公子,生得比女孩还要精致漂亮。

胡荼怕黑,怕冷,他从小身子骨儿不好……

那一幕幕,似一场呼啸而过的小年华。

曾经想不起的,一瞬间纷纷汹涌入了脑海。

原来从那么久以前,她就一直看着这个比自己小五岁的男孩,不管他在干什么,她一直看着他,纵容他对自己做的那一切好的、不好的事情。

鱼微心中大震,“姑娘,二少也许原来是欢喜过你,可他现在心里已经没有你了,这样,值不值得?”

“如果世间所有的事,都要用值与不值来做为衡量,活着有多无趣。”

说这话的年轻女子,面容或许是苍白的,或许面容清淡无甚特点,或许这样相貌的女子千千万万,然而……她眼底的光芒,却是任谁都无法忽视。

这样的执念,让那双清亮的乌瞳中燃烧起明亮的火光。

鱼微终于垂下了双手。

北风卷地,吹在身上说不出的寒凉,窜过衣襟几乎要触骨伤肤。

就在刘盈几乎要跑出这条巷子的时候,鱼微忽然攥紧了双拳,抬起头,大声说了一句,“姑娘,我知道从什么地方可以再往生墓。我知道——生墓的秘密。”

一直以来,她以为只有顾琅才知道生墓的秘密,所以她想找顾倩兮。

毕竟,从这个爱慕胡荼的女子口中得到确切的消息,更容易点。

可是鱼微居然对她说,他知道生墓的秘密。

刘盈偏过头,看着他,似乎有些迷惑。

鱼微别扭地转过头,脸上似乎染上了微微的酡红。

“姑娘,和我来吧。”

淡青色的宫灯高悬着,青漆剥落,看得出年代久远。

山脚下的这个院子,倘若不是有人引来,几乎没人知道在大片大片的竹林后,居然会有这样一个青瓦白墙的四合院落。

虽然很古旧的院落,却处处透出清贵淡雅的感觉。

刘盈进来的时候,很细心地用手抚过放在房门外的那盏宫灯,那是青莲花的外形,里面是一盏清油,碧澄澄的,白色的灯芯从里面妖娆舒展着,顶端处,是一点燃烧过的焦黑色。

手指从青铜莲花瓣上抚过,连一点点细微的灰尘都没有。

看来,是天天有人在打扫了。

但从竹林,一直到这个院落,刘盈没有看见一个人。她随鱼微进了屋子,里面烧着火炉,热腾腾的,只一刹那,在外面沾上的凉气立刻消散了,从手指开始,身子渐渐暖和起来。

鱼微轻车熟路地倒了杯茶,递到刘盈手中。

“姑娘,有些事情,倘若你知道了,恐怕就再也不想去管二少了。”

刘盈接过茶杯,喝了两口茶,一言不发,只用乌润明亮的眸子,默默地看着鱼微。

鱼微笑了笑。

“你在宁王那儿,他肯定不会告诉你,这天封,已经变天了。连带着天下,也要变了。”

刘盈的目光闪了闪。

天封要变天了,天下也要变了——这可是大不敬的话。

他小小一个云胡府的侍童,有多大的胆子?

她其实还是不明白鱼微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这些,这和自己、胡荼又有什么关系?

鱼微嘴角勾起一抹孩子气的恶意笑容,和声道:“顾倩兮,顾小姐已经被顾琅驱出了城主府。当朝宰相容相爷在祁连秘密练兵,准备反了摄政王。”

又一条让人震惊的消息,在鱼微的口中道了出来。

容相爷和摄政王是东夏王朝的支柱,两座大山。

这两人,向来融洽得很。

鱼微说容相反了,在刘盈听来,就好像有人说自己的左手要砍掉右手那样不可思议。

她只当鱼微在和自己开玩笑。

她抿了抿唇,静静看着鱼微,好奇地问:“你不怕被砍了脑袋吗?”

“天下大乱,谁有空来管我小小一个鱼微。”小家伙傲然笑道。

刘盈受不了他东拉西扯,一把抓住他的袖子,正色道:“这和我去生墓有什么关系?”

鱼微像是在看白痴一样看着她,稍停,忽然笑了,“姑娘,您以为这天下说乱就乱得起来吗?你以为容相为何要去找摄政王的麻烦?这一切,都是我们二少一手造成的。”

“不可能!”

“没什么不可能的事,天下大乱,越乱越好。姑娘,你的猜测不错,我们二少的确有皇族的血脉,他是大长公主嫡亲的儿子。你知道为什么二少怕黑、怕冷?你知道二少为何身子会不好?你知道二少还有一个孪生的姐姐吗?你不知道,什么都不知道。能够活在糊涂中,有多好。倘若你如今跟着宁王离开天封,那么你也活得简单一点。可是,你居然跑出宁王的行馆,你竟然以为单凭一己之力就能救得了二少,多可笑!”

分明是一室的温暖,可是当鱼微一长段的话音落下,却仿佛有一泼雪水从头顶淋下。

刘盈从头到脚,刷的凉了下来。

鱼微不动声色看着她。

他的话音,宛如一根根利刺,狠狠刺穿了她的血肉,然后划出一条长长的伤口。

鲜血淋漓中,刘盈分不出最痛的到底是哪里。

她眼前一片的模糊,屋中的人、屏风、茶几、桌案……一切恍恍惚惚,脑袋中,仿佛又浮现出那样冰火两重天的锐痛。

鱼微却还没完,继续冷笑道:“顾琅的生墓,他顾琅老头儿哪有恁多的闲心去为自己安排生墓?姑娘,你还不明白吗?那生墓,原是二少的生墓。你根本从一开始就弄错了,二少可不是为了你才下的生墓,他只是想得到那本六壬捷录!”

刘盈猛地握紧了身侧防身的长剑,那里,剑锋在鞘中嗡嗡作响。

一股子戾气,仿佛要借托着长剑,彻底地发泄出来。

也不知鱼微到底在想什么。

他一股脑把所有的一切,都兜了出来,“你以为自己掌握了一切,却不知这一切全部是二少的计谋,他一直在利用你。第一次见着这么傻的家伙,居然被人从头耍到尾。”

鱼微的话,依然在说着,可是刘盈几乎已经听不清了。她仿佛又回到了生墓中,再次遭遇了申嚜的锤子,从后脑勺狠狠地敲下去。刹那间,鲜血淋漓!

她捏紧了腰上的悬剑,轻轻问了句:“倘若那生墓原是胡荼的,当初,在墓穴中,为何会遭遇那些阻碍。为何……他不把申嚜放出来,省去那些麻烦?”

她还是不信,不信胡荼会骗自己。

没道理。

她什么都没有了,他为何要骗自己?

声音轻轻的,虚弱得仿佛就像是水中月,镜中花,轻轻一碰,就什么都不剩了。

“守生墓的,原就是五个怪人。我家二少纵是惊才绝艳,但也有一些世外高手,终究会不服二少。纵是到了生墓,替他守着,也会想二少到底值不值得自己效命于他。二少下生墓,第二个目的,就是为了让这些人死心塌地!”

随着鱼微的声音落下,一直让她迷惑不解的一层薄雾,刷地被人掀开,露出了原原本本的品相。

刘盈忽然想起当初见着的鸣秀君、画者、甚至胡荼最后的那句话……

鸣秀君说:“……久仰公子才华倾世,鸣秀如今便以‘迭石阵’迎公子。公子若能破得此阵,明秀送公子锦囊妙计,安度第八层。”

画者说:“你们下去吧。岐州胡二公子,老朽,如今是彻彻底底的服了!”

在她恍惚中,她曾经听见有人在说——

“玄隐门的手段,果然非同凡响。”是谁又答了一句,“承蒙谬赞。”

那是胡荼和玄隐门的鸣秀君。

所有的一切,那些让她觉得诡秘,无可解答的谜题,在鱼微的解释中,赫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展现在自己面前。

她想骗自己胡荼不会这样对她。

可是,倘若胡荼不是生墓的主人,又为何会在第十层时,大喝了一句:“你敢反我?”

心脏仿佛被人猛地揪了出来。

痛,痛得无以复加。

他是生墓的主人,他一直在利用自己。

为何,为何真相竟然是这样不堪?

刘盈的脸色苍白如纸,她奋力抓住桌脚,才稳住了自己的身子不至于跌倒。

“那么说,第十层的守墓人,真的是反了?”

她轻声问。

“姑娘不是亲眼见过?守墓人反了,连二少的命令也敢违抗。不然,你岂会落到宁王的手中?”

“申嚜先生与胡荼到底有什么仇?他为何要抓申嚜入地牢?”牙齿咬在唇上,瞬间的鲜血淋漓,殷红得几乎刺目。

这段话,分明隐着说不出的凛冽。

刘盈的声音,却偏偏是无比平静的。

鱼微道:“姑娘,您那么聪明,莫是还没看出来,申嚜不是被抓进生墓的,而是他自愿去的。他留下的绝命牌,也不过是想借你的执念,引出黄泉老人。当他知道黄泉老人帮你闯生墓的时候,十分畅快。”

第十一层,没有任何的人。

忽然间,一个念头撞入刘盈脑海。

电光石火间,她像是有什么忽然间想明白了。

面色苍白,唇红染血的年轻女子猛地抬起了头,厉声道:“我忽然想起,鸣秀君按理说是要以阵法来阻我下生墓,可是他当时,吟唱的分明是古乐,他用的是古乐来阻止我,他不是玄隐门的人,而是琴魔!”

“姑娘果然聪明。”鱼微眼底流露出一丝惊羡,从没人会想到鸣秀君是琴魔,这是二少的安排,把琴魔和玄隐门人的位置调换一下。

当所有人以为度过了最难的奇门遁甲,却不知,最难的并非在这。

“如此说来,申嚜才是最后一层的守墓人,他才是真正的玄隐门传人!”刘盈说完这句话,手中攥紧的长剑,轻轻松了一松。

“这样说来,我终于明白他当时为何要敲我那一锤子,他原来是守墓人,哈哈哈……他居然是守墓人啊……”

原来这就是真相,所有人都瞒着自己,胡荼要的是《六壬捷录》,直接找申嚜就可以得到所有的消息,但是他知道不在自己面前演这么一出戏,自己断然不会交出六壬捷录,所以就这么看着自己一步步走去。

她真是愚蠢啊!

让人平白看了一场好戏!

刘盈笑得连眼泪都出来了。

“姑娘……”

鱼微被她的长笑声怔住,忍不住说了一句话,“其实,二少最怕的不是第十层的那人反了。而是申嚜先生……当申嚜先生一锤子砸在你头上的时候,所有人都以为他反了。可是,他却把你交给了宁王,他……是想让你远离这些是非……”

不知为什么,鱼微竟然有了一丝不忍,道出了申嚜当时的真正意图。

刘盈的大笑戛然而止。

她静默地倒了一杯茶,也不管茶水到底是烫的还是温的,兀自一仰而尽,再抬头的时候,刘盈脸上所有的忿恨仿佛在刹那间消失。

那一瞬,她依然清冷如水,静默如石。

鱼微心中微微瑟缩了一下,“姑娘,回去吧,如今的二少,不想再见到你了。带你来这里,也不过是想让你看清二少到底在做什么……”

他的话还没说完,却听刘盈静静道:“告诉我生墓的秘密,我要下去救人。”

“可是……”

“你说了这么多,不就是想让我打消主意。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既然他现在有难,我就一定要救他。不管他遇见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危险,我会遇见什么样的事情,我也不在乎。我只想再见他一面。”

“顾琅已经反了二少,姑娘原先入生墓的入口,已经被堵死。”

反了,反了。

这无数干系要害的人,一个个通通都反了。

天封要变天,天下要易主!

隆冬之季,天外冻土三千丈——

“轰隆!”

一道惊雷,忽然响彻天地之间,震得人肝胆俱裂,神魂出窍。

生墓,原就是胡荼自己为自己建的。

鱼微作为胡荼的亲信,自然知道生墓另外的秘密入口。

刘盈手中握着地图,一路匆匆地往天封西北角的含烟楼去。鱼微的话,犹在耳畔,“要入生墓,就必须从含烟阁的牡丹阁进去。”

刘盈听完鱼微详细的解说后,几乎是同一时间迅速往含烟阁掠去。

她全部心念全部放在胡荼身上,根本没有发现,鱼微在竹林中的院落暖阁中,掌心捏着一味毒药,他原是准备直接将她毒死在暖阁里。

既然二少没多少活头,她刘盈何必还活在这天地之间?

然而,刘盈的执念终究将他感动。

从竹林暖阁,到含烟楼,多不过半盏茶的功夫。

刘盈一身翠绿裙衫,刚一到含烟楼,就被人拦了下来,“这位小姐好兴致,来咱们含烟楼取乐来了。姑娘们,告诉小姐,咱们含烟楼是什么地方?”

老鸨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女人,徐娘半老,脸上涂抹着精致的妆容,穿着妖艳的紫红色裙子,对襟处绣着水红色的丝线,滑顺鲜亮的衣料,看上去有一股子暖意。唯恐人家不知她是老鸨似的,女人特地在耳边别了一朵大红的花。

艳得逼人,似要呛出大片大片的胭脂香。

“咯咯咯,妈妈,您别和人家良家的闺女打趣。咱们楼还能干什么,这不就是爷们儿花钱找乐子的地方……”

跟着老鸨站在门口的风月女子,一个个俊颜修眉,皱了皱可爱的小琼鼻,一个个笑成一团儿,花枝乱颤,语气中娇滴滴的,带着说不出的轻佻放荡。

“让行!”

刘盈可不管对方是不是美人,阴沉的嗓音从压根中蹦出。

年轻女子带着些微血丝的眼中霎时间附上了一股子血红煞气,微微颤动的手指按上了腰间的佩剑,眼见这是准备硬闯了。

“妈妈且慢!”

也不知从哪儿,忽然窜出个绿衣书童,来到老鸨面前,往她手里塞了什么东西。

一抹金灿灿的物什,即便是在寒冬时间,依然亮得耀眼。

老鸨翻手在掌心一掂量,眼中捎出了一抹喜色。

刘盈趁着她没察觉的空儿,大步向前踏上台阶。

“哎,小姐嗳,真是作孽啊!不能去,你不能进去!护院,护院,快拦住她!”老鸨儿急了,谁知道这女子到底是来干什么的,勾栏从不招呼女客,自古的规矩。

霎时间,无数人高马大的护院,也不知从哪儿冒了出来。

他们齐刷刷地堵住了刘盈的去路。

“让行!”

刘盈低喝,对方没有反应,她倏地冲了进去——女子单薄的影子看似柔弱蒲柳,却在错步间,轻易用手肘敲在护院的要害,眨眼间冲进好几步。

“护院!都死哪里去了,有人来踢馆,还不快点出来!”

老鸨脸色黑得好像抹布,扯着嗓子也管不得什么和气生财,她大声嘶吼着,破锣似的嗓音回荡在含烟楼上方,分外凄厉。

“妈妈,借一步说话。”

刚才那个塞金锭子的绿衣书童稍微皱了皱眉,冲着比自己高上大半个头的老鸨,就这么低声道了一句。也不知他附耳在老鸨的耳边说了些什么,忽然间,老鸨的面色就像吞了个死苍蝇似的,分外难看。

她伸手就想去取袖中的金锭子。

“小哥儿,这万万使不得,你我各为其主,不要让奴家难做啊。您的金锭子,奴家这就还给您,您说的那话儿,奴家就当没听见!”

这世道,生意不好做,有些人的生意,可是做不得!

看着金灿灿的宝贝,就算给她一百个胆子,她也没有收的勇气。

可是,颤巍巍的手,还没伸到袖子里。

“啪!”

忽地一下,绿衣书童笑着握住了她的胳膊,软声道:“妈妈,不给金锭子面子,好歹给宁王一个面子。我们王爷说过,无论这位姑娘要做什么事,都由着她去做。如果您连宁王的面子都不给,就怪不得小人不客气了。”

“啊——痛痛痛——”

杀猪似的尖叫再次响起,老鸨的脸上霎时间凝出了豆大的汗珠。她痛得慌忙甩手,想要挣脱绿衣书童的钳制。

可是,手掌还没使力,却被绿衣书童一把卡住了要害处。书童笑得眉目温软而平静,“妈妈,您没那么虚,小人用的不过一成力。放不放行,全在您一念之间。”

这明显是威胁的话。

老鸨的脸色一下惨白如纸。

“你当真是宁王的人?”

书童笑了笑,从怀中掏出一个漆黑如墨的木牌子。

老鸨看了一眼,终是放弃了挣扎,也不知她从哪儿掏出个哨子,放在唇边用力一吹,制高点上影影绰绰的黑色人影,霎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身给宁王一个面子,但是这含烟楼,算来也不是老身能掌握的。老身不知道那位姑娘到底是什么人,来我含烟楼到底有什么事情。不过,含烟楼的秘密,她若是要去探,会发生什么,老身也不敢保证。”

绿衣书童感激地笑了笑。

“只要影杀不行动,对姑娘而言,含烟楼就不会有致命的危险。宁王保得是姑娘的命,只要姑娘无事,那就行了。”

说话间,刘盈已经冲破护院们层层关卡,一路闯了进去。

谁不知宁王性子孤僻暴戾。他居然为了护上一个女子,出了宁王令?

老鸨的眼神闪了闪,忍不住多嘴问了句,“这位姑娘到底是什么人?”

“妈妈,刚才我们说的,您就当什么事儿都没看见。”

绿衣书童笑了笑,转身离开了含烟楼。

只要影杀不出现,就不会有人威胁到刘盈的生命。对他而言,王爷交给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完全没必要再继续跟进去。

“牡丹阁在什么地方?”

刘盈咬牙,低声喝问,她双眼血红地一步步往里走,在她步子走过的地方,所有人瑟瑟发抖。

“啊——救命啊,杀人了啊——”

此时还是白天,大多数姑娘刚刚打扮起来,含烟楼还没有开始接客。女人们只见刘盈满身煞气地过来,一个个吓得连声尖叫,互相抱成一团。

“牡丹阁到底在什么地方?”

她随手抓起一个女人,声音从牙缝中蹦出。

“在……在……在……”

那女子浑身颤抖,跟痉挛似的,牙齿打着冷颤,两眼一翻,干脆昏厥过去。

霎时间,含烟楼中,尖叫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砰!”

一声闷响,又一个试图拦住她的护院被踢了出去。

就算她没有下重手,这些资质普通的护院,又有哪个会是云胡府小夫子的对手?

随着她一步步踏入含烟楼,好端端个楼子给搅了个乌烟瘴气。姑娘们花容失色,一个个尖叫着,拼命往后退,恐惧地看着这个恍如魔神的年轻女子。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刘盈到底走到什么地方。就在她抓起一个花娘,准备问路的时候,一直紧闭的某扇小门忽然“咯吱”一声打开了,从门内,露出一张颇为不耐烦的小脸。

“这位小姐,您若是来捉奸,也找错了人。谁不知牡丹阁里,我们主子是清倌人——她从来卖艺不卖身……”

刘盈猛地回头,眼中撞入一双咕溜溜的大眼睛。

那是个十五六岁的丫鬟,梳着双环的头饰,一张雪白的小脸上未施胭脂,当真是唇红齿白,比这里浓妆艳抹的花娘不知要漂亮到哪儿去了。

刘盈可不是赏花人。

她不管丫鬟生得到底有多美,兀自大步走去。

“哎哎,你别过来啊,我们姑娘还在睡觉。您在外面吵得太厉害了,都快要把姑娘给吵醒了。真若是吵醒了姑娘,您的罪过可就大了!”

也不知牡丹阁中,睡的到底是哪个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听丫鬟的话,单是吵醒了睡着的美人,就是罪过大了,倘若她要找睡美人去一问前往生墓的方向,那岂不是几世都不得安生?

刘盈心里好笑,眼中覆着一层执念的冷光。

她三两步走了过来,伸手就要推开牡丹阁的大门。

丫鬟急了,一双水灵灵、乌溜溜的大眼瞪得那个一个圆,“哎呀,我都说了,这位小姐,抓奸的话,到别的屋子去捉,这里没有您要找的人,我们家姑娘是清倌人。您……哎呀……”她到底是十五六岁的小姑娘,又没学过武,怎么抵得过刘盈的力气。

何况,此时的刘盈浑身的戾气,那小丫鬟何时见过这样的人。

“刷!”

一声巨响,大门彻底打开了。

门外的花娘们一个个吓得够呛,见刘盈的目标不是自己,早就胡乱滚成一团,鸟兽状散去。

还未进门,先闻到浓郁的熏香。

那香味儿,一点点、一丝丝弥散到鼻尖,让人暴躁的心情在一个瞬间,迅速平静下来。

刘盈脑中有一瞬的恍惚,模糊中,似乎又回到了无忧的少年时期。

那时候的自己,除了西丘文,当真是什么都不管,什么也不顾。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空儿,她胳膊被人狠狠地往外拽了起来。

“出去,出去,你这个浑人!来这里踢什么馆?自个儿长成这样一副苍白的模样,难怪你相公要到含烟楼找乐子!可你算是弄错了,我们姑娘可不是好欺负的!要欺负我们姑娘,先过了我小叶子这一关!”

那丫鬟还在喋喋不休。

刘盈眼中的煞气,在一瞬间立刻又起了。她本就不是什么善茬儿,眼见着,她袖底的拳头一分分捏紧,发出“咯吱咯吱”的骨骼声。

屋中,忽然传来一个清美娇柔的嗓音。

“小叶子,让她进来。”

“姑娘……”

小叶子的脸色白了白,担忧地看了一眼屋内,又看了一眼刘盈,犹豫了一下,终于把刘盈推了进去,然后在她身后,轻轻关上了门。

刚一进门,刘盈又闻到那股浓郁的熏香,弥散在空气中,也不知燃了多久。

和外面北风卷地的寒冷不同。

这里,虽然没有燃炉子,却有一种温暖如春的感觉。

细看去,才发现那是暖香的味道。

室内布置得十分简单,只有三折屏风,一个琴座,一个茶几。熏香放在靠窗的地方,静静袅袅地燃着,熏得一室温暖浓香。

在墙壁上,除了一架套着琴套的古琴,还悬挂着许多笔调清冷的山水画,大多是只画了一半,大片大片的留白,几乎占据了整个屋子。

刘盈乍见这些山水画,心中仿佛被什么狠狠揪紧了。

她愣愣看着眼前的一切,神游太虚的时候,耳边,传来一个清澈好听的嗓音,宛如珠落玉盘,清清脆脆地响起。

“这位姑娘风尘仆仆地来我牡丹阁,想必是有要事。既然来了,为何单看着这一室水墨图?”

一个瞬间,刘盈把心思从回忆中抽了出来。

她的拳头,不知不觉地攥紧了,指甲掐入掌心。

“这些画,笔触大气浑厚,却总是阴戾气太重,放在闺中,姑娘真是个有心人。”她静静地说了这一句话,也不知是说给自己,还是说给对方听的。

说完这句话,她这才抬起头来。

眼前映入的是一张柔美中透着娇媚的面容。

对方看样子的确是香闺初梦醒,草草地穿着中衣,只在肩上披了一方薄薄的纱巾,露出胸前大片大片的雪白。她的眉生得淡如烟柳,眼眸中透着一股子媚意,朱唇饱满红润,宛如咬一口就能流淌出甜美的蜜桃一般。

这个女人,怎么看都是美到极致、媚到极点。

若不是刚才的小丫鬟说她是清倌人,刘盈见了,恐怕实在无法相信。

“姑娘不也是有心人。”

留下这么一句让人似懂非懂的话,牡丹姑娘披衣而起,亲自下来为刘盈斟满一杯茶,递了过去,柔声道了一句:“请。”

刘盈笑了笑,“这些画,是出自胡荼的手笔吧?”

牡丹姑娘的眼神微不可察地闪了闪,包括那个丫鬟小叶子,脸色也变了一变。

在这里,说出胡荼的名号。

牡丹只一刹那,就猜出了刘盈大约是为什么来的。

她眼中忽然敛去一切的水意、媚意、妖意与尨茸烟雨,那双美眸中,隐约有一丝尖锐的寒光,一闪而过。

她静静问了一句:“小叶子,门关好了吗?”

小叶子四处检查了一遍,连忙“回姑娘的话,关好了。”

“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刘盈。”

刘盈平静地道出自己的名字。

在这个名字落下的时候,牡丹的脸色又是一变,她仿佛听见什么极震惊的事情,连声音都带着微微的失稳,惊呼一声,“你就是刘盈?”

“我要入胡荼的生墓,请牡丹姑娘让行。”

刘盈从牡丹阁摆放着胡荼的笔墨,再从牡丹姑娘的言行中,大约猜出了牡丹姑娘和胡荼应该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她忽略心中那一丝丝诡异的抽痛感,声音不复在含烟楼外的冷锐冰冷,平静地说出自己的要求。

话音刚落,就听牡丹冰冷拒绝:“奴家不知道刘盈姑娘是如何找到我牡丹阁,不过,您既然找到这里了,就该知道二少的规矩,没有他的命令,任何人不能擅自行动,违抗他的命令——”

“他现在在生墓中,生死未卜,你和我说不行!?”

就算她牡丹是胡荼的人,刘盈也客气不了了。

就见这脸色苍白、面容普通清秀的年轻女子猛地拍桌而起,眉眼中说不出的锐气,凛冽地逼视着牡丹。

她忍不了、受不了、等不了。

在这样的时候,牡丹居然还在和她说什么不行?

刘盈的眼底有燎原的火,在刹那间喷薄而出,转瞬似要毁天灭地,将一切燃烧成灰烬。

牡丹被她的气势所震,背脊一下贴紧了身后的椅靠。

“刘盈,二少不想见到你,就算他被困在生墓,去救他的人,也不应该是你!”

牡丹的额上、后心,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她看着眼前几近疯狂的年轻女子,声音带着说不出的尖刻,厉声撕破了刘盈心中最柔软的地方。鲜血淋漓中,刘盈觉得一场大水,似蒙住了自己的口鼻。

呼吸不得!

见不得!

听不得!

就算这副境地了,小夫子眼中却没有一点退缩,她双手呈爪,霎时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卡住牡丹柔嫩的脖子。

“啊——”

丫鬟小叶子一声惊呼,惊惶地盯着刘盈,高声道:“你要干什么?不要对我们姑娘下手!我们姑娘说二少不想见你,就定是这样了!你还想怎样?”

“生墓从哪儿进去?”刘盈双眼一片猩红,厉声逼问。

呈爪的指尖,几乎扣进牡丹娇嫩的脖子,上面登时现出了鲜红的印子。

娇媚的女子,脸色一刹那通红如血。

都到这时候,牡丹反而笑了起来。

因为喉咙的要害被卡住,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些微的沙哑。

“刘盈,你动手吧。就算杀了我,你也一样不知道生墓的入口到底在哪儿。我守着这个秘密,就这么带到黄泉路上,往后见着二少,照样说得过去,我牡丹从未辜负他的所托。”

话说到这份,显然有了玉石俱焚的冲动。

“你不要伤我们姑娘……”

小叶子哭成了个花脸,却不敢乱动一步,目光仇恨地盯着刘盈。

“只要你说出生墓的入口,我立刻放了你。”

“休想!”

从女子口中,吐出的句子仿佛是从牙缝中蹦出,没有半分回旋余地。

时间一分分过去了,牡丹没有丝毫松口的迹象。

刘盈眼中的血红,渐渐从淡红,变得越发逼人,到最后,所有的气势纷纷退去,她忽然松开手,口中长长吐了一口气。

“你不信我。”

刘盈的话音中,惶惶带着一股从骨子里迸发出来的悲痛。

似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

那样的悲,那样的痛,无人能说,孤零一人,她根本不知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做。

她不想杀人,纵是杀了牡丹,自己也找不出生墓的入口。

牡丹不相信胡荼会在生墓中,不仅是牡丹,相信大部分人都不信。鱼微就算告诉了自己生墓的秘密,可是在他们眼中的胡荼,都是无所不能的。

他们总以为,那样的胡荼,天下有什么地方能困得住他?

在他们眼中,胡荼算好了一切,又岂会不留出自己的后路。

可是,刘盈却知道,小狮子就算有再尖锐的爪牙,终究也只是小狮子——是那个在岐州的草屋,尖刻地问她“夫子,你说以鱼传句,这倒霉的传句鲤鱼若是被猫吃了,怎么办?”的小顽童;是那个在黑暗中,抱着膝盖,倔强着不愿吃药的小可怜,是那个怕冷、怕黑,会扑到她的怀中寻找片刻温暖,在光亮乍现后,立刻抽离身子,眉眼冷峻的孤独孩子。

少年的时期,她有那么多次看见小狮子独自一人抱膝坐在湖边,看着粼粼的湖水,眸光中是一望无垠的茫然。

她看过那么多的书,哪里会不知道这样坐姿的人,心中永远有隐约的不安与害怕。

那时候的胡荼,勘勘九岁!

他出身官宦人家,父母健在,却养成了那样孤僻的性子。

曾经,她嗤之以鼻,只觉这孩子心里有病,说不出的麻烦。

可是,自从申嚜敲了自己那一锤子,也仿佛把自己的冷血、无情、多疑和反复的性子,纷纷敲了个粉碎。

没有谁会忽然之间性子大变。

没有谁会没有理由地去做一件事。

申嚜那一锤子敲下的时候,血色冲上了脑海,她眼底一片猩红,恨不得立时质问这老头何至于善恶不分,何至于背叛自己?

可是那么那么多的问题,终于在竹林暖阁得到了答案。

鱼微说,申嚜只是为了让她远离这些是非。

为了让自己远离这些是非,申嚜甚至不惜与宁王合作。

她忽然间想笑,想放声大笑,可笑声却在喉中戛然而止,她眼底有一分清水之意,险些喷溅而出……何其可笑!

她刘盈自以为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可是那一瞬间,她才忽然明白自己有多狭隘。她的自私、冷血、无情与多疑……更衬托出申嚜老先生的光明磊落,问心无愧。老人用行动给自己上了一课,这世间,并不是每件事都是她想得那般虚虚实实。

一滴水,清澈透明,映衬出世人内心的虚伪自私。

她刘盈说得那么坦荡,真论起来,还不是一个胆小懦弱又无情的人!

她凭什么指责别人,凭什么把一切想得那么不堪?

这世间,还是有一些人、有一些事值得悉心守护。

十年的相处,绝非虚假。

她已经失去了那么多,不想再失去这个世上唯一能带给她温暖的东西,就算是被伤得体无完肤——至少,她尝试了去做。无论结果如何,倘若连付出都不曾有过,根本没有权利去怨恨任何人。

在竹林暖阁中,她笑,笑得比哭还难看。

她忽然发现自己从没有仔细地去了解过胡荼。

那个阴戾清冷的少年,那么倔强,还在孩提,便把自己伪装成浑身是刺的小刺猬。

根本不容许自己贪恋一分的温暖,总在光亮大显的时候,维持好嘴角恰到好处的笑容,生疏有礼地面对诸人,即便是笑,却永远带着一分讽刺的意味。

那个少年,那么孤独,纵是他一手策划了天下大乱的计谋,却也不过是孩子的心性。就是因为孤独已成习惯,才不想一人独赴黄泉,才有了这场惊天的阴谋。

回想起来,无论如何,十年来,他对自己却一直是很好的。

就算违了师徒间的伦理,对自己做出了那样的事。

可终究不是一时兴起。

为了让自己不至于见面尴尬,他甚至以游学为名,周游了大半个冬夏。因为知道自己心仪于西丘文字,他便费劲心血寻到了天封。

可自己却一直伤着他、激着他。

这样的自己,纵是被他狠狠抛弃在一边,从云端摔到了泥泞地,也是咎由自取!

刘盈痛得几乎要窒息,却不是为自己,而是胡荼。

她眉毛紧紧地拧成一团,一手抓住左心口的位置,几乎将那里的衣服拧成了抹布——在那个位置,揪痛的感觉在刹那间袭遍了全身。她就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拧眉下的双眸仿佛连焦距都没了,茫然地看着一处,也不知那儿到底有些什么。

“胡荼……胡荼……”

她的口中,却还唤着胡荼的名,仿佛这样就能减轻心里的痛。

“啊——”

丫鬟小叶子被刘盈的眼神吓到,尖叫一声,和自家的姑娘牡丹抱做了一团,瑟瑟看着那个蹲在地上,仿佛木了的年轻女子。

“姑娘,您说,这人是不是疯魔了?要不,叫妈妈找人来把她弄走吧!”

小叶子用脚尖踢了踢刘盈,见她没反应,装起胆子,厌恶地瞪了她一眼。这个女人,才来一盏茶的工夫,就把含烟楼弄得鸡飞狗跳!谁不知道牡丹阁里不论武啊,她居然掐着姑娘的脖子威胁姑娘!这么美的美人,她也忍心下手?

牡丹没有说话,只是怔怔看着刘盈眼角那一道光亮,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随后“啪嗒”一声,落在地上。

“姑娘,您怎么了?别过去啊,这个女人是疯子,您忘了她刚才是怎么掐着您的脖子吗?您会被她杀了的!”

小叶子尖叫连连。

牡丹走到刘盈的身边,居高临下地站在那儿。女子宛如拢了烟霞的美眸,不带丝毫感情地打量蹲在地上茫然若失的刘盈。

“二少不在生墓,你这样哭,作给谁看?”

尖锐的女嗓,狠狠掷下。

刘盈眼皮都没抬一下。

牡丹眼中的不悦闪过,优雅地伸出涂了鲜红蔻丹的纤纤秀指,指着刘盈,轻蔑道:“二少曾经对你百般迷恋,依我看,你长得不如我,性子也太乖僻,实在没什么值得二少倾心的地方。你站起来,我们来打个赌……”

她只管说她的,刘盈毫不理会,只低头看着地上,睫毛上沾着泪,一滴一滴如鲛人之珠。

她其实并不想哭,可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下,牡丹根本就不是怕死的人,鱼微说,这世上只含烟楼、牡丹阁的主人才知道到底怎么进生墓。倘若牡丹阁的主人不愿意告诉她,那么纵是大罗神仙下凡,也没办法了。

断了,一切都断了;完了,一切都完了。

她救不出胡荼,连最后一眼都看不见,指甲刺到掌心,恍恍惚惚中,连疼痛都察觉不到。

“二少曾说,这世上,他的小夫子是个切切实实的学问人。不管你问她什么,她都能告诉你。无论是经史子集,说是倒背如流,也不为过。二少也曾说,倘若奴家有哪一处,比得上你,他或许能有一点喜欢我。”

这个牡丹,果然是个我行我素的主儿。

大约是生得美貌,自信出众,如今,她便是面对情敌,也能说出这样的话。

刘盈听见“二少”两字时,呼吸都仿佛被人抽空,脑袋狠狠一懵,只下意识听她的话,头脑沉重得像灌了铅……

可是,到得最后那一句,却仿佛有尖锐的银针贯穿心口。

是不是痛到极点,连呼吸的勇气都没了?

她“呵呵”笑了起来。

谈什么欢喜不欢喜?

小狮子在生墓里,都不知是生是死!

早在她看见牡丹阁中,四壁贴着小狮子未曾填完的墨迹时,就隐约猜出牡丹必然是喜欢小狮子的。所以在最后,她手指再用上一个大力就能掐断牡丹脖子的时候,她松开了手,颓然地蹲在了地上。

只因,她和自己一样,欢喜上了那个冷漠疏离、惊才绝艳的少年。

为了那个少年,牡丹连死都不怕了。

这让刘盈想到了自己。

她的这个学生,果然有祸水的潜质。

牡丹似乎被她的笑激怒,忍不住高声道:“我们比下棋,倘若你赢了我,我就告诉你如何进生墓,何如?”声音如锐剑,横刺而下。

“刷”地一下。

刘盈的眼中的火光猛地亮了亮。

那一瞬,她忽然站起。

分明纤秀的身量,牡丹却仿佛被她身上的斗意所震慑,忍不住退了两步。不多时,丫鬟布好了棋具,“姑娘,何必与这疯子一般见识!”

她走过刘盈身边的时候,声音刻意大了几分,浑不顾刘盈的面子。

刘盈眨了眨眼,一声不吭地坐到了牡丹对面。

布局行棋素来是牡丹最擅长的,其实当她说要和刘盈比下棋,然后用生墓的秘密做赌注,那话音刚一落下,牡丹就已经后悔了。

生墓的秘密,她不该说。

可是眼前的人是刘盈,是二少曾经从来不舍得放下的刘盈。

她不服,她牡丹哪点比不上刘盈。

冲动之下,话音落地,便引来了这场赌注,可当棋局摆出的时候,她又顾不得那么多,这是唯一一个证明自己比刘盈强的机会。

只因,那少年曾说过,她倘若哪里比刘盈强上一分,或许他会稍加青睐。

为了这句话,她粉身碎骨,在所不惜。

棋盘上,纵横十九,黑白乾坤,棋如星子。

刘盈执白棋,原本是一场恶战,在这样的情况下,刘盈心思缜密,下手又准又快,落子声清脆入耳,她完全不给牡丹任何思考的余地。

这一场对局,不过半盏差的功夫就结束了。

看着棋局上自己溃不成军的黑子,牡丹的脸色霎时间惨白一片,就连一边适逢左右的小丫鬟脸色也不由难看起来。

真看不出这样的女子,竟有这样好的棋力。

牡丹还要再说些什么,就听着刘盈清冷的嗓音,静静落下,“生墓的秘密。”

“不过是一局棋,我们比别的。”牡丹犹不服气,娇俏的小脸上,覆了一层寒霜,她双手攥紧成拳,还抱着最后一丝期待。

自己大约撞上了刘盈最擅长的,倘若比比别的,没准就能赢了!

她心中始终是不服气的。

空气中,暖香渐浓,分分寸寸地飘散出来。

在这样一个屋子里呆久了,所有的意识都会松弛下来,脑海中的那根弦,也会不复绷紧,真真是温柔乡,销魂窟。

也不知是谁这么精明,竟然在屋中放了这样的熏香。

刘盈静默地看了一眼角落处的小香炉,转了视线。

一室的温暖,逼得人后心渐渐起了一层薄汗。

牡丹和小叶子都已经娇颜酡红。

唯独刘盈不是这样,她嘴角始终挂着清冷的弧度,宛如刀锋般淡淡一撇,仿佛下一瞬,那刀锋般的冷意就会破空而出,让人心中禁不住胆战心惊。

牡丹借着暖香逼出的那股子劲头,干脆耍起了无赖,一把推翻了棋盘,大声嚷嚷着,“重来,重新来,换一个比法!”

刘盈是什么人?

哪能容她这样胡闹。

“刷”地一下,刘盈一把捏紧了女子纤秀滑腻的手腕,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冷冷逼视着眼前这个美得玲珑、媚得诱人的女人。

“姑娘是爽快人,言而有信这四字,姑娘该当比我更明白。不明白的话,且看看右墙上的山水图,那上面是如何写的。”

牡丹的脸色,霎时间黑了又白,白了又红,红了又青——

那是胡荼的墨迹,她岂会不知。

刘盈若是拿别的事来激她,还不知牡丹会想出什么招儿来推脱。

可是,那墙上偏偏是小狮子的手笔。

谁也不知,小狮子写什么不好,偏偏在那副山水画上,竟写了“言而有信”四个大字。

一幅画,堵住了牡丹所有推脱的念想。

女子怔怔看着墙壁上的水墨画,滑润如青葱的纤纤玉指几乎要触碰到画上的字,却猛地像烫了手似地缩了回来,似乎怕亵渎了作画的人。

她的眼中,霎时间流露出说不出的悲哀。

生墓的秘密,终于一清二楚。

在从牡丹阁,手持着宫灯一路往下的时候,刘盈回头看了一眼,但见牡丹痴痴地坐在那儿,依然是美人,依然是眉目宛然,依然是说不出的娇媚迷人——可是刘盈心中却轻轻叹了一口气。

胡荼啊胡荼,他到底是使了什么法儿,让这些人对他死心塌地?

一个两个也罢,就连牡丹这样的美人,都为他魂牵梦萦,甘愿在含烟楼做个卖艺不卖身的清倌人。

这个男人,果然是祸水。

从牡丹阁的地道往下走,宫灯散发出莹莹的光芒,柔和地洒落一地,照得墙壁泛出了淡淡的冷光。

地道里很干燥,空荡荡的,几乎一眼都望不到头。

这样走下去,不知道起点在哪里,终点又在哪里,一个人持灯而走,不过三分钟的空儿,竟让人心里生出一种极诡异的感觉。

仿佛,周遭伸出了无数的手,要将人活活拉下地狱。

倘若是胆小,或是心智不坚定的人,恐怕走不过五分钟,就会被自己的幻觉逼疯。

然而,刘盈向来是执念的人,一旦做了某件事,就会一直走下去。

她目不斜视,不知道走了多久,前面光线忽然大亮——

不知这到底放了多少颗夜明珠,竟然照得墓室中宛如白昼。那夜明珠,也不知是什么成分的,竟和普通的珠子不同,散发出暖暖的光华。

若不是如今是寒冬天气,地道里空气寒冷逼人,他还真以为是艳阳高照的时候。

看得出,建造生墓的人,必然是下了工夫,竟如此巧夺天工。

胡荼,他到底哪来的银子?

刘盈脑子忽然蹦出了这个古怪的问题,还不等她继续古怪下去,忽地,脚下赫然一空,“啊——”一声惊惶的尖叫,她身子猛地往下一沉,整个人不由自主地堕了下去。

下面是空的!

一个念头在电光石火间闪入脑海。

她当机立断松了宫灯,紧接着反身,迅速扒住了后面粗粝的巨石。

身子的冲力好半天才勘勘停下,她还没长好的指甲刹那间被强烈的下坠之势弄得鲜血淋漓。

不过,好歹是顿住了身子。

刘盈半悬在空中,轻轻呼了一口气——好险。

不知过了多久,下面传来“砰”地一声脆响,应该是宫灯掉到下面摔碎了。刘盈心里有些发悚,刚才如果是从这里掉下去,恐怕摔碎的就是自己这颗脑袋了。

她手指紧了紧,勉强稳住了自己的身子,往下看了一眼。

只一眼,后背刷地出了一层薄汗。

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剑阵,恐怕落下去,先就得被捅成个透明窟窿。

刘盈手指攀住巨石,足上借力,一个翻身,勘勘爬了上去。一坐到平地上,她忍不住大口大口地喘起粗气。

看来,就算是找到生墓的捷径,也不能太过马虎。

刘盈四处张望了一下,周围虽然很亮,却算不得宽敞,刚才自己就是被这道亮光给迷惑得往前走,才险些跌落剑阵。

前面似乎已经到头,四周没有任何出路,难道,生墓的进口就是从这里下去?

刘盈不敢往下看,下面仿佛一眼见不到底,直接看去,是密密麻麻的剑阵。刚才悬在半空,全部的心神都在上面,所以没觉着。

如今,她再往下看一眼,眼中立刻一片眩晕。

她忙缩回脑袋,闭上眼睛,不知道过了多久,眩晕的感觉稍褪了一些。

看来,除了从这下去,没有第二条路了。

刘盈稳住心神,继续低头看了几眼,发现果然如自己所料,绝处必有生路——在峭壁上,有一条软梯,一直延伸到下面的剑阵里。

她伸手试了试软梯,粗厚的麻绳十分结实。

峭壁大约十数丈,往下爬的时候,刘盈眼观鼻、鼻观心,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

小夫子原本就有轻微的恐高症。

何况,下面是密密麻麻的剑阵,倘若手上打滑,掉下去可不是说着玩的。不知爬了多久,也许是短短一瞬间,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久远。

刘盈浑浑噩噩,根本记不清楚。

“啊——”

忽地,她脚下又一个踏空,手上差点一滑,身子晃荡了一下,险些跌落下去。

空荡荡的声音回荡在峭壁底下,激起一片“哗啦啦”的剑鸣声。

那声音近得很,仿佛就在耳边。

刘盈双手死死抓着软梯,壮着胆子往下瞄了一眼——她居然已经到了剑阵上方不到一丈的距离?

她心中轻轻舒了一口气,在剑阵中挑了一个比较空的地儿,跃了下来。

“轰隆!”脚尖刚刚点到地面,地底忽然发出巨石轰隆的声音。

“嗡——”

先是一柄剑身微微震动,紧接着,所有的剑身都在晃动起来,诸剑一齐发出清越的剑鸣,那么多柄清华绝世的宝剑,闪烁着一溜儿如水的光芒,银晃晃的光亮耀着眼,几乎要灼伤眼睛。

刘盈慌忙用手遮了一下眼。

眼角的余光中,她似乎看见有一柄宝剑斜斜在地上,自己手中刚才提着的宫灯,就在那柄剑的周围,被摔了个粉碎。灯油蔓延在地,几乎要浸湿宝剑。

她仔细再看了几眼,发现这剑上都刻了字。

那似乎是——

沈氏的宝剑!

小狮子居然用世人千金难求一剑的沈氏的兵器倒插成剑阵,真是奢侈!

不过,她素来不是嗜武的人,只看了一眼,立刻从剑阵中寻到路,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大约半盏茶的功夫,终于出了剑阵。

剑鸣的声音以及地底的震动,渐渐平息下来。

果然不愧是小狮子为自己建造的生墓,从宫灯熄灭的地方,一直到这里,所有的地方都明晃晃的,墙壁上按照四季刻了花鸟鱼虫,飞禽走兽以及上古时期的瑞兽,不知道是哪家大师的工笔,一切竟然栩栩如生,仿佛要跃出墙壁。

明亮的夜明珠,在头顶上方洒落明净的暖光。

因为爬了太久的软梯,她手指几乎要被冻僵了,这时候心中一松,十根指头不由麻麻痒痒,细瞧之下,居然磨出了殷红的血迹。

刘盈忍不住苦笑一声。

她一直以为,生墓之中应该无数凶险,可是到了这,除了刚才差点跌死以外,这么久都没有遇见任何危机。

怀着这样的疑惑,她走到一个石屋外。

石屋不大,上面有一行小字,是用西丘文写的一句诗,刘盈研习西丘文这么长的时间,当即明白这诗中大意,她没多想,直接推门而入。

“咯吱”一声,门刷地在身后自动关闭。“轰隆”一声巨响,就在身后响起,仿佛有人在她心口冷不丁敲了一锤子,她心口忽然“砰砰砰”地剧烈跳动起来。

门落下的地方,一下现出五道石门,每道门上,分别用西丘文写着“砗磲”、“玲珑”、“乾玄”、“数之小成”和“罗汉”几个词组。

刘盈一眼扫去,面上忽然露出极精彩的表情。

有点像笑,又有点笑不出来。

最终,她嘴角抽了抽,想也不想推开了“数之小成”那道门。

她实在想不出,小狮子居然在生墓中玩了这么一手。

用西丘字来堵住来人的道路,真是胆大包天,他就那么相信这世上再不会有人识得西丘文?

更何况,这上面的字也十分有趣。

“砗磲”,是佛之七宝之一。

“玲珑”,有八面玲珑之意。

“乾玄”更是有趣了,“乾玄用九,乃见天则。”——这是《易·文言》的内容。

“十是数之小成。”又是《左传·僖公四年》里的句子。

至于最后的,分明取了“十一罗汉”的意思。

小狮子对西丘文毕竟不大熟,这世上熟悉西丘文的大约也不多。

不过,他既是认识申嚜,完全可以让申嚜帮他来完成生墓中的这些机关。可他偏偏用这样的方式,自己来刻了句。

这五样,分别是指七、八、九、十、十一层墓穴。

刘盈看了第一眼,就知道这门上的字,通通出自胡荼手笔。

想起那个阴戾沉默的少年曾经一笔一划地在这里刻下这些字,想起他如今不知是生是死,她心里忍不住又是一痛。

数之小成的那一扇门推开了,眼前迅速出现一条黝黑的通道。

仿佛是墓穴之中,一切都活了起来。

刚才在上面那种空荡荡的感觉,赫然消失了。

这里有水声,有悉悉嗦嗦的声音,虽然暗得逼人,但她清晰听见从下面,传来许多别的声音。其中,那些声音被无限放大,不知道她听见了什么,一刹那,她的眼睛赫然睁大,心口仿佛被人狠狠揪了一下。

“二少!胡荼,你在哪里?”

她来不及多想,整个人猛地冲了下去。

这是一个陡峭的楼梯。

刘盈脑海中一片空白,她听不见其他声音,只感受到胡荼的呼吸声。她大声喊着胡荼的名字,顾不得脚下深浅,忽地,她不知道踩空了哪一步,“啊——”的一声,几乎是重重滚了下去。

手臂、肋骨以及腰上、腿上,传来尖锐的疼痛。

特别是脚踝处,那种撕裂般的剧痛让刘盈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气,痛得后心和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

可此时,她根本来不及顾及这些。

胡荼,真的是胡荼!

胡荼果然在这里!

她忍着剧痛,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忽然痛恨起自己为什么来得这么晚,让小狮子一个人在这里受这么多的苦,眼中饱涨的感觉几乎要飚出滚烫的液体。

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跑,身后的大门“轰隆”一声关上了。

光线在一瞬间,纷纷收拢。

就在她大叫“胡荼”的时候,那个微弱的呼吸声,忽然在一瞬间消失了。

空气中仿佛有一种尖锐的冷意,贴着头皮呼啸着剐过。

这里太黑了,居然什么都看不见!

她脚下踉跄,“砰”地一声闷响,整个人又跌了跤,吃了一口的灰土。忍不住剧烈咳了起来,她空茫地在墓室中一遍遍寻着,可是刚才那个微弱的声音就像是自己的错觉,消失得无影无踪。

刘盈一遍遍地找,却只是徒劳。

她们说得不错!

胡荼果然不想见自己!

时至今日,他竟然连呼吸都隐藏起来!

一想到这,她心里刀割似的疼着。

“呜——”

连日来的悲楚,在这一瞬间忽然爆发出来,身体上、心理上的痛,积累得越来越多,终于突破了自己能够承受的临界点,猛然爆发出来。

年轻苍白的女子蹲在那里,捂着脸,悲戚地哭了出来。

“胡荼,我知道你在这里?为什么不说话?”

眼泪顺着指缝,湿漉漉地一片,流淌下来。

女子带着哭腔的嗓音,在黑暗的密室中,凄凉地回荡着。

“如果,你如果真的那么讨厌我,不想看见我的脸,这里黑漆漆的,你什么都看不见啊……”

“让我看一看你,好不好?”

“我知道这生墓是你的,我知道你利用我,可是我不在乎,一点也不在乎!”

“让我看你一眼,看看你好不好,就一眼,行吗?”

“胡荼,你到底在哪里?”

说到最后一句,刘盈已经是泣不成声。

眼睛还没有适应忽然而来的黑暗,她肿着哭红的眼睛,哆哆嗦嗦地站起来,伸出手,起身就想继续找下去。

这里太黑了。

第十层墓穴曾经坍塌过,到处都是巨大的石头,以及一地的石渣。

刘盈到底不习惯在黑暗中行走。

“砰!”

站起,跌倒。

“砰!”

再一次站起,再跌倒。

寒冬冰冷的气候,甚至有了一股淡淡的热意。

刘盈坚持不懈地寻找着,一双阴戾中透着血丝的眼睛就这么静默地看着她,眉头在不知不觉中皱紧。

黑暗中传来少年男子略显沙哑的嗓音,“你没学过走路吗?”声音中透着说不出的嘲讽。

“胡荼,是你!真的是你!你在哪里?我这就去找你!”

一股巨大的喜悦忽然冲上心头,刘盈大声说着,转身就想朝声音发起的地方走去。

就在这时,少年阴沉沙哑的嗓音忽然一声大喝,“站着别动!”

这声音,宛如尖锐的利刀,狠狠割破了刘盈的心口——

她甚至开始怀疑,从那里流淌出来的到底是血,还是温热的泪?

她的呼吸狠狠地窒了窒,像一个迷路的孩子,无辜地站在那儿,一瞬间,自卑与羞愧的情绪忽然间齐齐涌上了心头。

不是早就知道他不再欢喜自己!

不是早就比他伤了一次又一次?

可是为什么再次听见那样生冷拒绝的语气,心里还是那么疼。

这里,原来还存着最后一丝期盼啊。

可是,那样的情绪只在刹那掠过心头,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管他是不是放弃自己了,可自己还是喜欢他!

这就够了!

去他的师徒禁恋!

去他的年龄相差!

刘盈的眼中,倏地浮现出一丝血气,是,她不在乎,不是说好了只要她来喜欢他,只要她付出自己所有的一切,就可以了!

指甲猛地刺进掌心。

想通了这点,刘盈举步就想过去,却听少年清冷的嗓音仿佛压抑着什么,平静道:“左行,三步,然后直走二十步,你往前伸出手,就能碰到我了……”

一股暖流,随着胡荼的话音汇入心头。

刘盈嘴角不自觉地翘起一抹笑。

按着他指的方向,她走了过去,伸出手,掌心碰到了什么,那里几乎没有任何的温度,冰得她冷不丁一个寒颤,慌忙缩回了手。

“胡荼,你……”她忽然反应过来这是胡荼的脸。

“咝!”

她猛地倒抽了一口冷气,不可置信地继续摸了摸。

这张脸,竟凉成了这样。

他一个人,在这里居然待了那么久。

这么冷的天,这么黑的地方,他居然就这么挺了下来?

刘盈心里狠狠一抽,忍着眼眶中滚烫的液体,慌忙搓热了掌心,拼命搓着胡荼的脸——黑暗中,她什么都看不清,只觉得手掌下的皮肤,滑腻而异常的冰冷,冷得让她想哭。

“第十层的守墓人呢?”她咬着唇,问起其他不相干的人。不去想这些,心里就不会那么难过。

“死了。”

胡荼的话音很轻,仿佛死一个人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刘盈原是随口一问,猛听见这句,忍不住又倒抽了一口冷气。

胡荼的呼吸略微有些艰难,似乎不想再谈守墓人的事,“你不该来这里。”

刘盈装着没听见。

她拼命搓着掌心,抓起胡荼的手,好像要把自己全身的热量都传到他手心一样。他的手,比他的脸更加冷,似乎都僵了,硌着手十分冰冷。

她眼泪一下就下来了。

“你怎么把自己弄成了这副模样?为什么不出去?我宁愿在这里没见过你,也比看见你这样好……”

她把胡荼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想用自己脸上的热度温暖他。

这个天,实在太冷了。

他身子原就不好!

刘盈越想越伤心,想必他身上也一样的——这么骄傲的小狮子,竟然变作这样,她心里说不出的难过,眼泪越流越多。

“夫子,你哭什么?”

胡荼笑了起来,他连笑声都虚弱得仿佛一眨眼就会消失,那笑声过后,便是轻轻的咳嗽,似极力隐忍着什么,连咳……都咳得那么虚弱。

刘盈吓坏了,“胡荼,胡荼……”

没有人理她。

艰难的呼吸声,虚弱的咳嗽,细微的呻吟,仿佛在一瞬间纷纷消失了。

刘盈忽然觉得自己肩上,有什么垂靠下来。

一瞬间,她身体的血液忽然仿佛被冰渣子滤了一遍,从头到脚,说不出的冰凉和害怕。她害怕得甚至开始微微发抖,搓着胡荼手的动作也颤抖起来。

“胡荼,胡荼——”

她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心脏在心口“砰砰砰”直跳,几乎要跳出了嗓子眼。

分明那么冷的天。

她却害怕得从头到脚开始发热,眨眼间额上、后心都是一层粘腻的热汗。

“胡荼,你怎么了,你不要吓我!胡荼——”

眼泪一滴滴流淌下来,顺着脸颊滚到少年男子的脸颊。

在黑暗中,她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那样的恐惧就像一个原本惧黑的人,却被丢进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那种恐惧几乎能把人逼疯。她拼命张大双眼,努力想看清周围的一切。

那样的痛,终于让她整个人彻底崩溃了。

“啊——”

尖叫声,冲出沙哑的喉咙,贯穿整个暗室。

刘盈分不清为什么会叫,只知道不尖叫的话,那种痛苦的感觉会把自己撕裂。

她的眼泪,大滴大滴地流淌下来。

胡荼,是我的错,不该来得这么晚!

是我的错,不该看不见身边的拥有,直到今天才后悔!

给我一个改错的机会!

为什么连改错的几乎都不给我!

她哭得声嘶力竭,几乎要把所有的眼泪在这一刻统统流完,她双手紧紧抱着胡荼,就算身前的人身子那么冰凉,她也不忍心有丝毫的松手。

这是她喜欢的少年男子!

不管他是不是自己的徒弟,却是她此生唯一动心的人!

“对不起,对不起,我来得这么晚……”

就在她哭得快要昏厥过去的时候,少年男子的手指轻轻动了一下。

“夫子,你好吵!”耳边似乎传来胡荼清冷沙哑的嗓音……

哭声戛然而止,她怔怔看着怀中的人。

黑暗中,其实什么也看不清,那个声音那么虚弱,她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错觉。

刘盈慌忙抹干眼泪,拼命想看清怀中的少年,可是什么也看不清,她甚至开始痛恨这个生墓,为什么会这么黑!

“胡荼,你刚才是不是说话了?你是不是对我说话了?你说话啊,哪怕一句也好!”

她抹着眼泪,哭着央求。

“滴——滴答——”

生墓中,只有水滴砸落的声音,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希望一点点消失,一点点破灭。

苍天怎么能这么残忍,就这样夺取她身边最珍惜的人!

刘盈的心,一点点沉下去,她死死抱紧怀中的少年男子,眼见着眼泪越流越多,却一点知觉都没有,胡荼的声音居然再次轻轻响了起来。

“夫子,你哭的声音……真的很吵!我……还没死。在西边的墙壁里,有一个空心的地方,那里放着一些东西。你如果不想我死,最好……拿着东西,带我从右边莲花形的门出去,一直往外走,往外走……”

接下来,他还说了些什么,刘盈一句也没听见。

他的声音那么虚弱,到最后,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

可是这句话,却带给刘盈莫大的动力!

胡荼还没有死!

这个念头,让她整个人从悲恸中忽然清醒过来。来不及多想,她忍着脚踝传来的抽痛,跌跌撞撞地按照胡荼的指示,把西边的墙壁几乎拍了个遍,一个鹅卵大小夜明珠“骨碌碌”地滚落在地,霎时间,满室盈满柔和的光亮,亮如白昼。

眼前的一切渐渐清晰起来。

她这才看见,原来这个暗室中不是彻底的黑,在角落处,其实有小小的灯盏。因为自己到天封后,越发不注意眼睛,夜盲症严重起来,才会压根看不清路。

难怪胡荼刚才能那么准确地说出自己应该怎么走。

她慌忙跑到胡荼身边,才看了一眼。

“咝!”

女子倒抽冷气的声音,清晰地响起。

胡荼身上的伤,还是九层时的那些,然而他自己上过药,早就止了血,不是什么大问题。唯一最要命的是几块粗砺的巨石,卡在他的大腿处。

刚才黑,什么都看不见。

而现在一见,却吓得刘盈魂飞魄散,肝胆俱裂。

倘若只是卡着,倒也罢了。

胡荼又是个不服输的主儿,想必被石头卡住,必然费了不少力气去挣脱。这石上沾满了鲜血,暗暗地涂在上面,触目惊心。

他大腿那一处,裤子磨破了,血肉模糊,看得刘盈眼泪又要出来。

少年男子的脸上,沾着血迹,原本清光似的两片薄唇,干裂脱皮。

这样的胡荼,这样的他,让刘盈的心一阵阵揪痛。

她不敢贸然推开那些石头,费了好大力气,拼命挖着巨石。一边挖,眼泪一滴滴往下砸落,女子最珍惜的双手,指甲翻开,血肉模糊。

她却仿佛一点知觉都没有,口中只一遍遍低吼。

“胡荼,不要睡!睁开眼睛!你不是最讨厌夫子在你耳边吵!不是最讨厌夫子对你谈书论道?睁开眼,不要睡!”

她一遍遍喊着,声音都沙哑了。

胡荼微微张开眼,干裂褪皮的苍白唇角勾出一抹嘲讽似的笑,虚弱无比,终是张开了眼睛,“夫子,你果然……很吵。”

“对,我是很吵!所以你最好不要睡着!否则我会天天在你耳边吵!吵得你没有一刻的安生!”

她一边哭,一边说,眼泪砸在少年男子瘦削的脸颊,砸在他的唇角。

胡荼闭着眼,觉得被眼泪砸到的地方,那温度,烫得他有些痛。

他伸出舌头,轻轻扫过嘴角的泪滴,然后一动不动——艰难地呼吸了一会儿,终于恢复了一些力气,又开始讽刺似的笑,“夫子,我若是半年前死在你眼前,你恐怕连眼皮……都不会掀一下吧。”

他的声音虚弱,断断续续。

刘盈的眼泪流得更多了。

“有这么多时间,说这些有的没的?”

胡荼笑了,“现在不说,以后就来不及了……刘盈,夫子!我都想开了,你是夫子,就仅仅只是夫子罢了,我……不在乎了,呵呵……”

他这么说着,刘盈根本不管。

她的喉咙发痛,即便是不管,在胡荼说“你是夫子,就仅仅只是夫子”的时候,那种整个人彻底窒息的感觉,让她所有的感觉都木了。

她不想那些。

她只知道要挖开这该死的巨石,要把胡荼救出来!

“哗——哗啦——”

大石头被她掌心拍碎,碎成无数的小石子,她就这么一点点把小石子抠出来,丢到一边,不知过了多久,年轻女子的双手已经一片鲜血,旁边无数的小石子落了一地。卡住胡荼大腿的石头,就只剩个一点了。

“咝!”

在整个过程中,石头不停碰到胡荼的伤口,换来他略显紊乱的呼吸声。

痛!

她知道一定会很痛的!

他居然忍着,一句话都没说。

刘盈没看见他眉头皱上一分,自己心里就仿佛被人狠狠揪着。

终于,所有的石头都清开了,刘盈手上的鲜血也流得差不多了。

她把胡荼放在自己的背上,按照胡荼刚才说的,背着他往外走。

脚踝处,传来撕裂似的剧痛。

可刘盈管也不管,只知道一定要把胡荼弄出去!

在这么阴暗冰冷的生墓中,活人都能被整成死人!

她不要胡荼死!

不要胡荼出任何的事!

凭着这一股的信念,单薄瘦弱的女子,竟背着比自己生生高出两个头的少年男子,一步步出了生墓。

胡荼这一次,真的险些丧命。

他记得自己昏迷的时候,一直有个清冷中带着担忧的嗓音在喊自己的名字。那声音一遍遍喊着,一直喊到沙哑。

很吵!

真的很吵!

浑身骨头几乎都要散架。

尤其是腿上的伤,那里的痛,仿佛是被火烧了似的,稍微动上一下,都会有尖锐的痛,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颤到心尖,痛得他额上沁出豆大的汗珠。

该死,那家伙居然毁了他的墓!

想起十层墓穴的巨石,胡荼心里陡然一片腥红血意,脑子里朦朦胧胧,冻得再次昏厥过去。

“二少,再坚持坚持,很快就到了!”

刘盈背着胡荼出了生墓,发现二人来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也不知是她运气好,还是老天垂怜,竟然被她找到一个废弃的柴房。她好容易把胡荼弄进柴房,寻了稻草,在地上厚厚铺了一层,把胡荼放上去——摸摸胡荼的手,那还是凉的,凉得让她胆战心惊。

好在柴火和火石都在身边。

她颤巍巍点燃了一堆篝火,抱着胡荼在篝火旁边躺下,自己去寻起水源。

再回来时,胡荼身上的伤口因为温度上升的原因,纷纷裂开,流淌出殷红的鲜血。刘盈吓得肝胆俱裂,慌忙扯了些白布,沾了些水,心疼地为胡荼清理着身上的血迹。那么多血肉模糊的地方,看得她眼泪又掉了下来。

“既是你自己为自己造的生墓,为何要惹无法驾驭的人?”

“笨蛋!”

“笨蛋!”

她一连骂了两遍的笨蛋,手上的动作却更加轻柔。

所有的事干完的时候,胡荼身上的伤口都被包扎好,憔悴的脸上,也显露出原本清俊美好的样子。

他原本就长得十分俊秀。

他的眉毛很黑,眼睛是狭长而犀利,所以当他看着人的时候,那双黑得纯粹的眼眸中,总是带着几分阴沉冷戾的气息。可是现在,这双眼睛闭着的,浓密乌黑的睫毛垂下来,却衬得他整个人异常的文秀。

这少年,看上去是那么虚弱,让人忍不住把他抱在怀中,把全天下最好的一切都送在他面前,只为了他能好起来。

刘盈呆呆看着他,有些惊叹。

小狮子,果真像公卿家的世女。

他原就是一个长得比女子还要俊秀三分的少年。

看了一会儿,她心中一酸,又移了视线,茫然地低头拨了一会儿篝火,听见“哔剥”声在耳边炸响,忽然觉得巨大的空虚,呼啸而来,几乎要湮没一切。

在岐州的时候,她也都是这样一个人。

冬天的时候,燃一堆篝火,自己默默对着火光看书,或者煮一些吃食——那时候,她拒绝小狮子到自己的草庐里。每每一个人这样,也能过下去……

“咕嘟——”

正想着,篝火上的冬笋肉汤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空气中弥漫着美好的香气,她慌忙去取锅,动作急了些,锅上的温度烫得她忍不住缩了缩手。小狮子的身子太虚了,在生墓中那么多天,恐怕根本没吃过什么。刘盈方才在外面寻了些冬笋,又猎了几只山鸡,香香地熬了一锅肉汤。

白煞煞的热气腾了出来。

她利落地盛了一碗,然后端到小狮子身边,想要喂他喝。

药在一边煎着,那些药的刺激太大,她害怕空腹喝药会对小狮子的身体造成伤害,所以先喂他喝汤。

“二少,张嘴,吃一点,就吃一点就好了!”

她把汤勺放在小狮子的嘴边,柔声劝哄着。

可是小狮子的嘴巴闭得紧紧,根本什么也喂不进去。

“二少,求你了,就喝一点吧!你知不知道你伤得有多重!我连药都不敢直接喂给你!你不是想要这天下大乱吗?这天下没乱!没乱你知不知道!你不是最讨厌不受控制的事情吗?你要好起来,才能把一切都控制在手里啊!”

其实,刘盈根本打心里排斥小狮子的那个计划。

可是为了让他张嘴吃药,她一咬牙,什么也顾不得了。

胡荼没有动静。

刘盈眼泪落了下来。

小狮子似乎听见有人在自己耳边说些什么,他想睁开眼,可是眼皮沉得很,模糊中,似乎有柔软的东西覆在自己的唇上,撬开了自己的牙齿。紧接着,甜蜜温暖的液体从舌尖滑入,一直流淌过喉咙,充实了他空荡荡的胃。

他直觉想要含住那个温软湿濡的香甜,可是唇上的力道忽然撤去。

就在他心中一空的时候。

那香甜的触感,再次覆了上来。

一连几次。

胃中重新有液体流动的饱足感。

刘盈喂了胡荼几次,只觉他唇间的温度依然冰凉,篝火这么旺,居然都暖和不了他的身子。她忙再搜集了些稻草,密密麻麻地盖在他身上。

只是,这样也未见得有多少效果,刘盈过段工夫就探查一番,却发觉他身子冻得和冰块似的,竟然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

这么一试,吓得她脸蛋一片惨白。

“胡荼,你是不是冷?”

她大声问,可小狮子身子都木了,什么力气都没了,哪里能回答她的问题。

“胡荼,胡荼。”

她拼命搓着他的掌心,可是小狮子身上未见有丝毫的暖意升起。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她好不容易,才把他从生墓中救了出来!

她还有那么多的话,没和他说!

她还有那么多的事,没为他做!

她想医好他身上的痼疾,老天为什么连希望都不给她?

刘盈从没有一刻觉得这么绝望,这么悲恸。不,不能放弃!小狮子还没死!为什么这么早就想这些丧气的事?她刚才给他哺汤的时候,他根本吞下了那些汤,那说明他根本只是冷!医术上,也有假死的记载。

只要重新暖和起来,他就能活!

刘盈顾不了那么多,她慌忙解开自己的衣服,然后把小狮子的衣服脱掉,接着用自己柔软的双臂,紧紧搂着少年男子****的身体。

两人的重量,陷入了稻草垛中……

稻草覆在眼皮的那一瞬,刘盈只觉天都黑了。

紧贴着少年男子冰冷的肌肤时,她的身子有一丝颤抖。她好怕,好怕小狮子就这么再也睁不开眼了。她用自己虽然羸弱但依然丰盈的身体紧紧地覆上他,拼命想把自己的温度传递到他的身上。

直到药煎好,她才起身,又用同样的方法给小狮子哺了药,然后继续抱着他……

这一夜,刘盈就这样反反复复一直维持着胡荼身上的温度。直到他身上渐渐暖和起来,她这才不堪重负,沉沉睡了过去。

梦中,似乎有人环住了她的身子。

“胡荼……胡荼……”

她喃喃念着小狮子的名字,那双臂,似乎更紧了一些。她颈窝的地方,痒痒的,有些灼热的呼吸重重扑在上面,锁骨的地方,仿佛被人重重地吮吸着。

不知怎的,刘盈只觉得浑身一阵奇异的燥热。

她迷迷糊糊地伸出雪藕似的手臂,环住身前的人,只记得要温暖,温暖对方!

那个****的感觉,顺着她的锁骨,一路往下,来到她****的胸口。

忽地,一股凉意猛然袭上头皮。

她“刷”地一下张开了眼睛,那个清瘦文秀的少年男子,竟然用双手箍着自己的身子,唇齿轻轻噬咬着自己的胸脯,眼见着还要往下移。

她轻轻推开他,“胡荼,你身子有伤,不要……不要这样!”

她被他撩拨得不能自己,声音断断续续,微弱地呻吟着。

小狮子似乎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只是依着本能的反应,下意识贴近身前的女体,想要占有掠夺一切。

眼见,他的唇就要触到底线。

忽地,他所有的动作全部停了下来,手软软地搭在一边。

头,静静地靠在女子温暖的胸前。

“胡……胡荼……”

刘盈颤巍巍地唤着他的名字。

没有声音。

什么回应都没有。

少年男子对女子的撩拨戛然而止。

然而,那种浑身燥热的感觉,依然在刘盈身上没有褪去。

少年男子的呼吸,就这么平静地停在了刚才吮吸噬咬的地方。

那里,雪白的肌肤上已经洇出了一朵朵美丽的红花。

刘盈愣了一下,心中分不出是怎样的感觉,她喘了一会儿气,终于压下那种冲动。目光温软地看着趴在自己胸前的少年男子,就这么静静地搂住他,轻轻理着他散开在肩上的乌黑长发。

胡荼一开始觉得冷,后来被哺了什么,身子渐渐暖和起来。

睡到半夜的时候,鼻端传来淡淡的幽香。这种香气,没来由得让他浑身燥热起来,他忍不住伸手想抓,想要降低身上的温度。

可是,他伤得太重,没多时,便又昏厥过去。

只记得,满掌的滑腻,熟悉的温软,让他忍不住嘴角翘起了孩子气的笑容。

再然后,便是无边的黑暗。

当小狮子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

刘盈正蹲在一边熬药,她脸上抹得黑漆漆地,就像只小花猫。胡荼心中一软,仿佛有什么悄悄地融化,他眼神柔软地看着她。

昨天的一切,就像是一场梦。

他犹不死心地看了看自己的身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夜里的迷乱显然是恍惚中的错觉。

少年男子的脸,忍不住再次沉了下来。

浓烈的药草味,飘散在空气中,让人闻了心里一阵阵发呕。

他这辈子,最讨厌的就是药味。

“倒了。”

刘盈正在熬药,忽然听见一个冰冷淡漠的声音,冷冷掷了下来。

她心中一惊,手上一抖,扇子险些从手中滑落到火堆里。

转头,但见稻草垛上的少年男子坐起身,微散的刘海垂落在光洁明亮的额上,清瘦的脸上有了些许的血色,显得分外文秀。

可是,乌眉下的双眸,却是凛冽而阴冷。

让人心里冷不丁一个寒颤。

刘盈顾不得许多,只知道熬了一夜终于没有白费!小狮子醒了,精神看起来不错,她丢开扇子,三两步跑到小狮子的身边,一迭连声地问:“身子有什么地方不舒服吗?”

小狮子皱了皱眉,不动声色避开她伸来的手心。

刘盈的手,僵在半空。半晌,她有些尴尬地笑了,“饿了吗?先吃点东西把,药可以晚点吃。”

“我说,倒了。”

小狮子的脸上,厉色陡现,阴霾地盯着瓦罐中正在熬煮的草药。

刘盈忽然慌了起来。

“你身上有那么多的伤,如果不吃药,怎么行?”

“夫子,你记得吗?你对我说过,身子是自己的,连自己都不顾惜自己,没有人是你的谁,凭什么顾惜你。”

刘盈愣了愣,下意识抿紧了苍白的唇。

在她低头不语的时候,小狮子继续道:“身子是我自己的,如今,我不在乎,你不必熬这些药了。”

“咕噜……咕噜……”

漆黑的瓦罐里,药香浓烈,眼见着火候已经差不多了。

刘盈头也不回,麻利地把药倒入碗中,然后递到小狮子面前——小狮子不接,她就不松手,一双乌黑静默的眼眸一眨不眨地看着消瘦的少年男子。

“听不见我说的话吗?”

小狮子的目光暴戾如狼,狠狠地盯着她。

她不为所动,只平静道:“二少,你还有很多事,都没做完吧,既是如此,拖着这副惨败的身子,能做什么?”

这句话嘲讽的意味颇浓。

小狮子向来是一个能受得住激将的人,可是听到这句话,却忽然心中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懊恼。

拖着这副惨败的身子,能做什么?

他还能做什么?

少年男子苦笑一声,毫不温柔地接过药碗,仰头一滴不露地喝了个碗底朝空。

见他喝完药,刘盈出去了一会儿。

等她进来的时候,手里端着热水和毛巾。

她伸手就想脱掉他的裤子,手腕被人一把抓住了。

小狮子的眼神里带着说不出的冷峻,“夫子,你就这么饥渴吗?学生还病着……”

话说得放肆荒唐。

这个家伙!

刘盈暗中咬了咬牙,反掌轻易挣开他的手,熟练地按住他的身子,低声骂道:“你伤在大腿处,太严重了,必须每天上药,脑子到底在想什么。”小狮子还想挣扎,刘盈干脆用带子捆起他的手,避免他乱动挣开伤口。

“别动那儿!”

也不知刘盈碰到哪里,小狮子慌乱中一声低吼,立刻被刘盈不耐烦地骂道:“安静!”

“你!”

“我什么我!等你好了,再来报今日之仇,我随时候着!”

被病痛耗损了大半的力气,他哪里是刘盈的对手。

没多时,他就被捆得结结实实,没有半分反抗的念想。

“夫子,你会后悔的!”

“哪那么多废话!”

刘盈拧眉,不快地瞪了他一眼。嘴里嘀咕了一句,“真是个不合作的主儿,非得让人捆着才能安静!”

小狮子被她气得一噎,狠狠别开了脑袋,手被捆着挣脱不得,身子也动弹不了,只有胸前剧烈起伏着,似极力隐忍着什么。

刘盈可管不了那些。

她小心翼翼褪去小狮子的裤子,露出血肉模糊的一片,那上面苍白对比着血红,触目惊心。就在这时,也不知她忽然看到什么,“啊”地急喘了一声,紧接着,脸色刷地红到了耳根。

胡荼的声音,带着说不出的冷酷,哑声嘲讽:“有些人,刚才还说不会后悔,怎么?这么快就后悔起来?”

小狮子没事找事,什么时候了,竟还说着这些有的没的。

刘盈头猛地大起来。

“我什么时候说我后悔过?不要乱动,上药!”

她脸上火辣辣的,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静,手指略微有些颤抖地把捣碎的草药敷在他伤口眼中的部位,说不出心里到底是什么感觉。

是喜,是惊,是羞?

但更多的……还是痛!

这头小犟狮子,竟然把自己伤成了这样!

他以为自己是铁打的身子吗?

胡荼回过头,目不转睛看着她担忧的眼神,拳头紧了紧,淡声道:“夫子,你也不必害羞。任何一个男人被个女人扒了裤子,都会有反应。这种反应,和喜不喜欢其实没什么关系,如果你方便的话,可以满足一下我的需要……”

吊儿郎当的态度。

浑不在意的语气。

“啪!”

一声清脆的巴掌,狠狠掴在小狮子脸上,打得他脸猛地歪了歪。胡荼目光忽然凶狠起来,仿佛一瞬间就要挣脱手上的带子,狠狠掐住眼前的女子。

被那目光震慑,刘盈身子忍不住往后缩了缩,心中有一种极恐慌、极害怕的感觉泛上心头,一瞬间从头到脚,无限的冰凉。

那种感觉,又是那种感觉!

就像是十年前,她被仇家追杀,那种一眨眼,小命就会被夺去的惶恐!

她吓得浑身猛地瑟缩了起来。

从胸口喉咙,翻涌上说不出的恶心。

“啊——”

她抱着头,一闭眼,就仿佛看见父母倒在血泊中的样子,一闭眼,就仿佛看见自己一身是血的模样。

小狮子看见她的样子,忽然觉得有些不对。

“夫子,怎么了?我没对你怎么样吧!夫子,夫子……”无赖的声音,忽然边做略显急切的呼唤。他的话,刘盈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就见她端着盆子,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

少年男子瞠目结舌看着她匆忙出去的背影,一连好久没见她回来,他用力挣了挣双手,对着她的背影大喊:“就这么走了?把绳子给我解开啊!”

没人理他。

冬天的冷风,呼啸着拍着柴门,卷来一阵阵寒意。

“嘶嘶——”

胡荼狠狠挣了挣,绳子磨着手腕,火辣辣的痛,却没半点挣开的可能。该死的!这个刘盈,居然给他打了个死结!

他半边脸,还被她打得火辣辣的痛。

他说什么了?

不就是嘴里占了她点便宜么,至于这么生气?

打就打,还一副被小媳妇受气的样子,自己又对她做了什么?

下面某处被寒风吹了一阵儿,凉飕飕的。

小狮子低头看见自己脱了一半的裤子,心里升起一股邪火,等她回来,他一定要好好和她讲一讲“道理”。可是,那么久过去,刘盈不仅没回来,风倒是越来越大了。

小狮子的眼中倏地阴沉下来。

她还真的说不回来,就不回来了?

他静默地躺在稻草垛中,阴霾的目光看着自己腿上的药膏,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憋屈。

这日的天气,还算得上晴朗。

门外透入的阳光,一直从西移到了东,再渐渐收拢了光束,沉下了西山,刘盈没有回来,柴房里除了自己,连个鬼影都没有。

不知道等了多久,就在胡荼濒临爆发的边缘时,柴房门忽然被人推开了。

刘盈一身狼狈地走了进来。

胡荼瞟了她一言,别过头去。

空气中的气温,原本就已经够冷了,因为两人的冷战,屋子里似乎更加寒冷起来。

刘盈回来以后,什么事也没干,先点燃了一堆篝火。

再然后,利落地把清理好的山鸡拿出来,放在锅里和着冬笋熬汤。

小狮子半躺在草垛上,见篝火映衬出她清冷苍白的脸颊,似有火焰在她清澈的眼瞳中闪烁跳跃,宛如一泓流动的水光,他冷冷哼了一声。

刘盈这才似刚看见他一样,走了过来,悉心帮他包扎起腿上的伤口。

她的动作轻而柔,纱布磨在削去大块血肉的肌肤上,引来小狮子“咝咝”的喘息声。

她心中有些揪痛,手上的动作越发轻了,目光却是半点也不往不该瞟的地方多看一眼。

小狮子开始还崩着,一句话也不想多说。

可是,她这副模样,更让他怒火中烧。

就当小狮子几乎要爆发的时候,忽听见刘盈轻轻说了一声,“对不起。”

这一句话,仿佛是导火索般,霎时间引燃了胡荼从早到晚一天的愤怒,“夫子啊夫子,你真是出息了,打了我就这么跑了,把我一个人晾在这里,你说你该怎么办?”少年男子清冷的嗓音,似磨着牙,带着说不出的戾气,冷冷掷下。

刘盈动作一顿,清水似的目光,静静看着小狮子清美文秀的脸。

不知怎的,胡荼猛然发现自己晾了一天的某个地方,悄悄的又有了反应。

刘盈愣愣看着他下面的某处,忽然似想起什么,利落地解开绑住他双手的绳子,轻声道:“你自己来吧。”

“刘盈!”

胡荼气得狠狠咬紧了牙,那目光,几乎要把她吞了下去。

刘盈没有接话,胡乱擦了擦手,背过身子,继续看着猎猎燃烧的篝火,那火光照在她的眼中,似有水意流淌,似有什么在悄无声息地破碎。

从她身后,传来悉悉嗦嗦的声音。

冬天的晚上,冷风一遍遍拍打着门窗,发出“砰砰”的响声。

柴房里,被篝火照得一片明黄色的温暖光芒,也不知刘盈忽然想到了什么,嘴里忽然哼起了一首旋律古怪的歌。那歌声,根本不是东夏话,胡荼一句也没听懂,但是听着听着,却听出了一股奇怪的哀伤。

她哼了一会儿,抬起头,又看向窗户外面。

那里,是延宕连绵的黑,仿佛一眼都看不到底。

在那森森黑暗中,似有吞人的饕餮,在静静地等待着猎物上钩。

过了一会儿,空气中散发出温暖的香味。

她的山鸡冬笋汤熬好了。

刘盈连忙爬起来,开始给胡荼盛上一碗,可是碗还没有端到胡荼手中,她忽然愣住了。

“扑哧”一声,小夫子忍不住笑了起来。

胡荼原本想发火,可是看见她笑的时候,似有春花在不知不觉中绽放,刹那间惊艳了整个寒冬。他吞下喉中的诅咒,忍不住撇过头,低低吼了一声,“你知道的,我的手受伤了。”

虽然胳膊依然能够自如的活动,可是手上却被震伤了经脉,根本无法自如的活动。

所以,刘盈让他自己来,他只能尴尬费力地包扎起腿上的伤口。

原本被包好的地方,几乎都散开了。

裤子也在一半,药洒得到处都是,看起来分外狼狈。

刘盈笑骂了一声,“那你不知道叫我!”

“你一回来,就一个人什么话都不说,我哪敢叫你。”小狮子没好气地回道。

刘盈被他堵了一堵,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好重新帮他擦下身。

她擦了一会儿,抬头忽然看见小狮子清美的脸蛋,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下意识去看他下面的某处,没发现什么异样。

小狮子一脸深呼吸了好几口气,终于小声道:“夫子,我需要方便一下。”

“那你去吧。”刘盈出来,忽然又反应过来他现在手脚都伤着,连忙又补充了一句,“我扶你去吧。”

在刘盈伸出手的时候,手上包着的布套忽然掉落在地。

篝火跳动了一下,发出“哔剥”一声炸裂的响动,屋子一瞬间,狠狠亮了一亮。

倏地一下,小狮子心口仿佛有什么被狠狠揪了揪,他美得惊人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的手,眸光带着凛冽的锐意,仿佛要把她的手穿出个窟窿。

“走啊。”

刘盈还没发现自己的手套掉了,奇怪地看着小狮子。

就在这时,她的手,被他一把抓了起来。

她根本不知道,他受伤的右手,居然会有这么大的力气,一时被他箍得无法动弹。

“夫子,你的指甲怎么了?你的手,为什么会伤成这样?”

篝火的光亮,清清楚楚地照着年轻女子纤细的手指。

这双原本写字、握笔的手上,粉红的指甲纷纷剥落,露出鲜红的息肉。

指腹处,到处是刮伤的痕迹。

手背上,全是一道道新伤旧痕,狠狠撞入眼帘,让人忍不住呼吸一窒。

胡荼眼前一片血红,死死盯着她手上的伤,声音仿佛从牙缝中蹦出,再次问了一句。

“夫子,你的伤,到底从哪儿来的?”

刘盈不答。

胡荼那么聪明,哪里会猜不出。

他死死看着她的手,不知看了多久,忽然“哈哈”大笑起来,“是为了救我,为了把那该死的石头挖开是不是?你傻了吗?用剑也可以把石头霹开,为什么偏偏用了这么蠢的方法?”

他笑得那么大声,扯动了肩上的伤口,眼见着大片大片的鲜血再次浸了出来。

刘盈有些窘,忙道:“你到底要不要出恭?”说着她捡起包在手指的纱布,迅速把那里包了起来。

胡荼一言不发,任由她带着自己出去,然后木木地回来。

从这以后,小狮子变得越来越沉默。

就这样,两人在这个地方一连挨了七天。

到第八天的时候——

天空下起了蒙蒙的小雪,天越来越冷了。

刘盈出去采草药的时候,心中不知怎的,生出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回头去看,但见小狮子似是睡着了,眉眼安静,看着他的脸,她心中一暖,仿佛一切不如意的往事都纷纷沉淀下来,说不出的安心。

按理说,下了雪,野鸡应该格外好逮。

可是,刘盈几乎逛遍了整个后山,都没有寻见一只野鸡。

不仅是野鸡,连只鸟都没看见。

她累得筋疲力尽,快到晚上的时候,才拧着些野菜回来了。

可是,柴门刚刚被打开。忽地,一种说不出的寒意似化作冰渣子,狠狠扎了过来。

遁着那寒意望去,刘盈竟然在草垛上,看见了一个最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

“顾倩兮?”

她失声惊呼,下意识去寻找小狮子的影子。

还不等目光扫过整个柴房,耳边,传来顾倩兮冰冷的嗓音,“小刘夫子,好久不见。”

“你怎么会在这?”

刘盈对她的印象,一直在生墓中的那个猜测中。

顾倩兮就是叶紫。

这个印象,真是分外的深刻。

而顾倩兮和胡荼,似乎是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这个事实,让她心里似埋着一根针。

这个女人,实在是太美了,太媚了,压根不亚于含烟楼的牡丹姑娘。

何况,胡荼又是一个心怀天下的人。

他既会为那个“刘盈叶紫,帝师王谋”的传说与自己暧昧不清。

想必,他对叶紫也是这样吧。

这个地方,这么偏僻,即便是土生土长的天封人,都未必能找到,何况是养在深闺的顾家小姐……

刘盈心里忽然浮现出一种诡异的联想——

该不会是胡荼把她引来的吧。

不,没可能!

胡荼怎么会引顾倩兮来?

他……

正想着,但见顾家小姐的笑容,如涟漪层层叠叠地舒展开来,透着明媚的烟霞之意,她天真无邪地朝刘盈笑了起来。

“小刘夫子以为我是怎么来的,我就是怎么来的。”

“胡荼呢?”

刘盈心里一紧,压根一点都不想纠结在这个问题上,慌忙问到最关心的问题。

话音落下,就见顾倩兮再次笑了起来。

“小刘夫子,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二少既然把我引了过来,自然想要离开这个见鬼的地方,他不想和你待在一起,你知不知道?”

顾倩兮的话,就像是最锐利的尖针,一遍遍扎在刘盈的心头。

那句话的声音,被放大了无数倍,刺耳地响起,深入脑海。

刘盈的手指猛地缩了起来。

光秃秃的,没有指甲的手指掐在掌心,从伤口的地方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

人家都说,十指连心。

那个伤处,原本连碰到都是说不出的痛。

何况这么用力地掐住。

刘盈痛得几乎心脏都要停止跳动。

顾倩兮还说了些什么,她一句没听,根本是什么也听不进去。

柔软的心脏仿佛孤叶在海中漂泊,狂风巨浪,翻卷而来,那样的痛,是一点一滴地刺着,然后再扑天匝地席卷而来,蔓延到全身。

痛到最后,浑身都麻木了。

刘盈的思绪混混沌沌,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清。

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浑身一会儿冷,一会儿热,到最后竟分不出到底是心痛还是绝望。

北风在柴房外呼啸着,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卷着门窗,狠狠拍打着柴房,似乎要将这她最后的容身之地一并拔地卷走。

窗外,是一眼往不到底的黑。

墨色淋漓,似乎比生墓第八层的画卷仿佛更加阴沉可怕。

风卷着细小的雪花,从门外吹进来,钻进刘盈的衣襟中,那冰凉透骨的感觉,让刘盈冷不丁一个机灵,眼中的阴霾依然藏在眼底,可神志好歹清楚了。

“顾小姐,我知道了,你走吧。”

就在顾倩兮喋喋不休的时候,刘盈忽然大声说了一句。顾倩兮被她吓了一吓,不再说话,惊讶地看着她。但见这个苍白瘦弱的女子,分明绝望到极点,却笑着说:“不管他是不是想见到我,只要他现下安好,这样就够了。”

就……这样吗?

顾倩兮心里隐约有些不舒服,愣了一会儿,她试图开解刘盈,和声道:“小刘夫子,你可以去行馆找宁王,他一直在等你。只要你去,他会立刻带你离开天封了。宁王为你做了许多事,他原本压根不想在这待着,却为你一直停留。包括你去含烟楼,若不是宁王暗中相助,遣散了影杀,你根本连含烟楼的后院都进不去……”

“顾小姐……”刘盈大声又喊了一句,截断了她的话。

“你喜欢胡荼,是吗?”这个苍白而文弱的年轻女子,歪着脑袋,忽然说出了一句看似毫不相干的话。

顾倩兮愣了愣,美丽的脸蛋上露出一丝羞涩。

刘盈继续笑道:“就是因为喜欢,所以你应该理解我的心情。宁王的确对我很好,可是,我不喜欢。胡荼的确对我千万般刁难,但刘盈既是选了,便再也不会回头。我压根不在乎胡荼喜欢的到底是谁,压根不在乎他是不是不想见到我。我会待在天封,一直守着他。只要在他身边看着,都是好的。任何人,就连是他,也不能把我撵得远远的。”

说到最后一句,她语气隐隐有些颤抖,笑中似有哭音,但那双乌黑的眸子中透出的光芒却异常的明亮。

顾倩兮被她的话震得不由倒退两步,双手忍不住扶在柴房里的柴草堆上,好半天,看着眼前苍白的女子,惊得满脸通红。

“刘盈,你忘了吗?他是你的学生,你比他大了五岁!这世上,这世上哪有像你这样不知廉耻的女子?”

刘盈微微笑了笑,根本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

从她二十一岁开始,凡世的礼教纷纷如一张白纸,捅破了,便什么都不剩。

什么师徒禁恋,什么女大男小。

当初,十六岁的胡荼有胆子做了那样的事。

她又岂会没有承担的魄力。

只可惜,她明白得太晚,直到失去,才看清自己的心。

“顾小姐,你说的,我都知道了,你走吧。”

说完刘盈上前将顾倩兮一把推出房门,回身一把将柴门关上,世界似乎清净下来。她软软地靠在门上,神思不知飞向何方。

门外,顾倩兮拍着门板,似乎还想再说些什么,刘盈已不想去料理,她看着猎猎燃烧的篝火,笑着煮了一锅野菜,饱饱地吃了一顿。就这样吧,其实,并不是只有山鸡炖冬笋能够解饿,野菜一样管饱,虽然味道那么涩……

第二日,刘盈终于出了后山,到得天封城中,直接在胡荼住宿的地头儿寻了个地,就这么安顿下来。

母亲说得果然不错,有些东西,执念过了,才会发现追求的不过是虚空泡沫——譬如,她为之舍生忘死的西丘文。

原来放弃这么简单,十数年的时光敌不过短短一瞬。

冬日的天,那么冷。

屋中燃着炭炉,耀得一片通红,看上去都有一股暖意。

刘盈站在门扉外,静静地在雪地上用树枝画着什么,然后再划掉——就像当年在岐州,她在河滩上学写那些西丘文。

其实,她画来画去,也的确是那些,哪怕放弃了,有些东西还是埋入骨血中,在不经意间就会浮上心头,无意识地划出来。

她怀中抱着一本书,只是……想把《六壬捷录》交到他手上罢了。

门咯吱一声开了,又咯吱一声关上。

鱼微匆匆忙忙地进去。

“二少,小刘夫子在院门外。”

“由着她。”

“已经三天了,雪下得很大啊。”

鱼微还想再说些什么,就换来胡荼剧烈的咳声。

“大夫!快唤大夫过来!”

顾倩兮惊惶起来,大声叫着,狠狠剜了鱼微一眼,知道二少的身子不好,为什么要说这些惹二少心里不痛快的事。

鱼微慌忙闭上嘴巴,匆匆忙忙又跑了出去。

暖阁中有袅袅的静香,暖意融融。宛如春日。

胡荼眼神锐利宛如刀锋,伸手制止了鱼微的动作,淡漠道:“没什么,说说吧。对他而言,这该是火烧眉毛的时候。他不在皇城待着,到天封做什么?”

一句话,从容不迫地丢下来。

在场诸人,却没一个人敢多说一句。

纵是病成这样,他身上散发出睥睨天下的傲气,依然让人禁不住一个寒颤。

暖阁里,除了顾倩兮和鱼微,还有昆奴。

诸人眼观鼻,鼻观心,只觉得分明一室的温暖,却有一种刮着头皮的寒风呼啸而过,让他们忍不住低下头。

最后还是昆奴打破了沉默,思索着道:“摄政王来天封,恐怕……与慎阳王有些干系。”

“那个死人?”

胡荼倚着软榻,苍白清秀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连狭长犀利的眼眸都是闭着的,薄如刀削的唇,淡淡开合间,自有一种无限风流慵懒的气质。

听这语气,压根随意得很。

慎阳王生前何等意气风发,尊荣不尽!

在胡家二少口中,那样的厉害人物却如草芥。

对于胡荼来说,这世上只有活人和死人的区别,而一个死人,纵是造成了一点麻烦,也不是不可以抹掉的。

他说得漫不经心,诸人禁不住心中一寒。

顾倩兮静静道:“慎阳王一直为摄政王鞍前马后,立下汗马功劳。皇室中的兄弟情向来寡淡,可慎阳王对摄政王却是由衷崇敬,摄政王对他想来也不薄。曾有人说,天下兵马六成是摄政王掌控虎符,其中慎阳王功不可没。这次慎阳王在前往天封的途中送了命,恐怕摄政王终于意识到,他的对手不是掌了四成兵马的容丞相,而是另有其人。”

“就为了这个?咳咳……”

胡荼笑,又咳了起来,眼底却有一抹针尖似的锐意一闪而过。

暖阁中的温度,刹那间仿佛低了下来。

当日,小狮子初到天封的时候,他就猜到那个慎阳王要误大事,一个自家封地待得好好的慎阳王,往天封跑什么。

大约是好日子过多了,让慎阳王失了警惕,忘了这一路可不是在自家封地上作威作福,怎么可能什么危险都没有。是故,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趁着这个机会,命昆奴在途中就取了慎阳王的首级。

慎阳王薨了,这个消息,曾经引起了一阵动乱。

然而,毕竟是慎阳王有错在先。东夏律例,没有云皇的手谕,诸王不得擅离封地。

这样一来,慎阳王死得就不大光彩了。

所以,少有人愿意沾上这事。

直到如今,天下要乱了,摄政王终于想起了这兄弟死得有些蹊跷,于是,这才决心彻查此事——眼线,悄无声息地盯到了天封。

一个死了的人,居然隔这么久,做了一次乱。

胡荼的手指轻轻敲着茶盏,在他思考问题的时候,他习惯性地屏住呼吸。因为痼疾引发咳嗽的时候,往往会让思绪变得混乱起来。而屏住呼吸的时候,胸腔传来那种撕心裂肺的痛,一直冲到脑海,会让他的思绪越发清醒。

这样的习惯,常常被刘盈强硬地纠正。

在医理而言,咳嗽等于是身体对健康发出了警告,如果硬性地克制,长久以往等于是慢性自杀。

可胡荼经年累月积累下的习惯,岂是一朝一夕能够化解。

此时,他抿紧了线条流利的两片薄唇。

那张清美更胜女子的秀容上,染上了不自然的红晕,如盛放的曼陀罗花,美得让人窒息。

过了好一会儿,胡荼抬起头,似是自语,又似是在征求屋内诸人的意见,“慎阳王之死倒在其次,只是如今山雨欲来,已不容我等从长计议,莫如干脆让容相进兵逼宫,借幼皇之手,联合当今太后,废掉摄政王。”

轻描淡写间,却是大逆不道的话。

然而在场众人,却丝毫没有惊讶的模样。

只是昆奴的眉毛,不动声色地皱了起来,“二少,此法恐怕不妥。除开摄政王在宫中密密麻麻的眼线,单是那些影杀,就不大好对付……”

“如果影杀另谋其主了呢?”

随着胡荼漫不经心的声音传出,昆奴的脸上赫然一片震惊。

他一连深吸了无数口气,却依然掩不住眼中痴狂的喜色,“二少,您是说,您是说……影杀和影卫一样,通通为我所用?”

让影杀另谋其主,何等难题。

竟然被胡荼随口说了出来。

东夏皇族的影杀和胡荼身边的影卫一样,同属于黑暗冰冷的存在。

当年,这些人都是党林挑选出最具天赋的孩子,没有亲人与朋友。经历过血腥残酷的淘汰,活下来的沉默悍杀,都是只知服从命令的血徒。

血徒其中一队,成为了影杀,誓死效忠东夏皇族。

另一队,变成了胡荼握在掌心的一支铁血之军,连皇族都不知道这支影卫的存在。

如果说影守是固若金汤不可摧的城墙,那么影杀是东夏最冷酷的杀人机器。

在东夏,倘若拥有这方势力的加入,夺得天下便成了易如反掌的事。

然而,这样两类人,被曾经马背刀枪中夺来天下的东夏皇帝分别分割成无数块,各自守护着王、后、妃、侯、皇子,或是有功朝臣。

皇族子弟的身后,都有两到三个影杀。

他们就像是锐不可摧的兵刃,却被分解成支离破碎的铁片,纵然有天大的本事,也无法发挥出来。

没有人知道影杀到底在藏在哪里。

只知道这的确是东夏皇族最秘密的武器……

在当初掌权者的眼里,这样分开部署这群人,才是最安全的。

谁也没想过,分明不同道的两群人,竟能联合起来。

纵是纵横天下几十年,对寻常事早已波澜不惊的昆奴,只是想到这种可能,都忍不住心情激荡。

“二少当真控制了那群杀手?”

他还是不敢相信,颤抖着苍老的嗓音再次问了一遍。

“昆奴,你忘了么?我……也是东夏皇族的血脉!”

一言既出,宛如晴天忽有霹雳,划开明亮的闪电,照亮了一张张眸光熠熠的脸。

他们的二少,乃是大长公主嫡亲的血脉!

他身上流淌着皇族的血。

影杀就算再厉害,却也是誓死效忠东夏皇族——

曾经是摄政王,如今是胡荼,这一点儿也不奇怪。

只是,胡荼没有多少众人的兴奋,他望着窗外,良久不语。然后才叵测地笑了笑,笑容中似有什么流溢出来,终究变作低低一声叹息,“这件事说起来简单,当初可费了我不少心力,宫中影杀的统领,如今的一等侍卫方远华昔年受过我娘大恩,不然焉能听我号令。可惜,我如今能控制的,也不过是皇宫中影杀,守在摄政王身后的那些影杀,第一,那才是精锐中的精锐;第二,根本插不进去,不可小觑。”

众人听罢都不说话,各自在心里思谋着。当年大长公主在宫中是何等的威望,不用想都知道。

“二少能够得到皇宫那支力量,已属不易。”顾倩兮见气氛太过沉闷,随即终于出言想活泛下众人。

小狮子轻轻咳了几声,淡然笑道:“天机谶诚不欺我,刘盈叶紫,帝师王谋。”

这句话,他说得似是而非,清浅淡然,带着说不出的诡异,令昆奴一时间有些摸不着头脑,“二少找到叶紫了?”

胡荼静默的目光,不动声色移向了顾倩兮,唇角的笑意宛如春风拂原,虽一言不发,只字未提,笑容却刹那间惊艳了整个天下!

那个女子,从来是二少心头的一根刺。

昆奴还记得刚刚前往天封的时候,自己动过一次杀念。

那时候,胡荼赤着足站在窗前,面容清美宛如月下的精灵,瘦骨伶仃,却美得令人怜惜。他轻描淡写,和声道,“昆奴,休动夫子的主意,你要做的事,可多着呢。”

一句话,打消了他所有的杀念。

如今,昆奴从暖阁中退出来的时候,猛地看见了一个人。

雪地中,那个苍白瘦削的女影不时搓着手,早就被冻得浑身发僵。

昆奴忽然想起,如今的二少,对这个女人已经没有心了。

他眼底掠过一抹嗜血的光芒。

这个佝偻的老人,在他看着一个人时,目光中的阴冷得宛如蛇蝎,狠狠扎了扎雪地中的刘盈,让刘盈禁不住抬头寻找那抹极不舒服的危险感觉。

就在这时,一顶油布伞遮住了纷纷大雪。

刘盈抬头,看见宁王俊美中透着贵气的面容,抿着唇,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她忽然有些呐呐的迟钝,不知该说什么,最终,只是低低喊了一声“王爷”。

不远处,是贵气逼人的马车。

她忽然好像明白什么,抬头静静看着宁王,“王爷今天就走?”

宁王点头,“嗯”了一声。

“保重。”

除了这一句,似乎也说不出其他什么话。

宁王目光凝然,看了她半晌,长长叹了一口气,语气中终于忍不住含了一分针尖似的锐意,尖利地刺下来,凛然道。

“小刘夫子,他到底有什么好?让你不离不弃?”

“王爷?”

刘盈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年轻男子,实在不明白他为何说出这样的话——他们之间交浅言深,而与人相处,向来不是刘盈的长项。从生墓出来以后,纵是天下要变,宁王对她好得实在也有些怪异。

“王爷,刘盈又有什么好的?”

她苍白着脸,还是笑着说了这么一句。

宁王的目光忽然间变得温柔起来,仿佛有水波在黑曜石似的眼眸中闪动,秀美得让人心动。

“小刘夫子……你若真不愿随本王而去,也由得你,只是……倘若胡荼有一天负你,你记住,宁王府的门随时为你敞开。”

苍白消瘦的年轻女子,闻听此言猛然抬起头,眼里似喜似悲,良久,她轻轻低头,嘴角勾着一抹有些苦涩的笑意。

宁王说完这句话,回身上车,再未向刘盈看一眼,这个方才还深情款款的男子,一瞬时又恢复了王者的气度。

车驾远远而去,带走的不但有一腔未尽的情,还有一个落寞王者放弃的逐鹿雄心。

“宁王……是个聪明人!”刘盈在心里暗暗叹道。

她正待回身,心中警兆大起,猛地攥紧了拳,雪地中的消瘦女子,忽然间似有了一丝微弱的不同,就在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出招。

那一剑,似风吹飞雪,又似晚照临风。

看似说不出的轻柔,但谁也没有料到就在那一刹那,刘盈不但避过必杀的偷袭,还不可思议地抢过对手的剑,然后发出刺破苍穹的一击,那种无比凛冽的杀意与斗气,在一瞬间冲破层层叠叠的人群,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斜刺到那人眼前。

刘盈低着头,手中握着剑,声音透着说不出的清冷。

“我不杀你,并非是看在胡荼的份面,而是我已无意手染血腥。这一剑不过是为了告诉你,刘盈没那么好杀……出手之前,请看清了。”

刷地一下,昆奴一条胳膊血淋淋地掉了下来。

所有人都震惊了。

谁也没有想到,一个看似没啥杀伤力的女子,竟有如此厉害的功夫。

抬头看了看天上还在飘的大雪,刘盈从怀中静静掏出一本书,丢到昆奴的怀中,静静道:“你回去告诉胡荼,刘盈好歹从十四岁起,便是他名义上的夫子。他在想什么,刘盈开始也许不知,但是如今也大约明白一些。他……是卯着劲把我往外推。”

说这话时,她狠狠咬着一口银牙。

一双清冷明澈的眼,似要穿过风雪,看到藏得最深的那人。

她攥紧了拳,嘴角浮起一星冷笑,“倘若当年不沾也就罢了,这可是他先惹上我。如今,再想丢开,没那么容易!不管他在哪里,刘盈一旦认定,绝不更改。”

“你想如何?”

昆奴紧紧握住那个薄子,沙哑的嗓子,略微带喘,自己的武功在什么水平,昆奴岂会不知!二少的功夫便是他教的!可如今,月前还是蝼蚁般弱小的刘盈,今日竟然一剑就削去自己的手臂,这一月来,她的武功长进实在太过惊人。

这女子,将会是二少路上最大的绊脚石。

昆奴有些惊骇,不敢轻举妄动。

但听刘盈的嗓音在风雪中,显得那么轻松,“二少不是想得到六壬捷录?书在你的手上,告诉二少,倘若想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就娶我吧。”

说出这些话,刘盈只觉心中说不出的畅快。

眼见着那个苍白消瘦的女影一点点消失在诸人的视线中,大家才猛地反应过来。

刚才那个,是刘盈对二少的求亲?

而庐内的讨论,还在继续着,众人根本没有察觉到刚刚屋外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厮杀和那个女子惊世骇俗的话语。

“当今朝廷,摄政王一走,兵部尚书何源秀没了摄政王安插在身边的高手助阵,是最容易刺杀的时候。倘若将何源秀除去,摄政王必失左膀,定少三分助力,二少推翻幼皇,登上天子之位便指日可待。”

“让杜少陵去。”

话音落下,鱼微的面色忽地变了变,“可是二少,倘若杜少陵失手,我们就少了一个最佳的眼线,往后倘若再去刺杀何源秀,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这件事,非杜少陵不可。”

说完这句,胡荼不再说话。

鱼微知道二少的部署从来没出过错,当下吞下疑虑,开始向皇城传递消息。

江湖、庙堂,在胡荼的指挥下,似有一张巨大的网,悄无声息地张开——暗涛汹涌,风云变色。

许是说了太多的话,胡荼连声音都哑了下来,轻轻咳嗽起来。

这时,昆奴静静道:“二少,小刘夫子把六壬捷录送了过来,让属下转告二少,倘若想知道这上面写得是什么,就娶她。”

“哦,她还说了些什么?”

“她说‘刘盈好歹从十四岁起,便是他名义上的夫子。他在想什么,刘盈开始也许不知,但是如今也大约明白一些。他……是卯着劲把我往外推。倘若当年不沾也就罢了,这可是他先惹上我。如今,再想丢开,没那么容易!不管他在哪里,刘盈一旦认定,绝不更改。’”

话音落下,如惊雷炸响。

“她当真是这么说?”

胡荼眼前猛地一阵血红闪过,他失神地看着炸裂的灯芯,似入了迷,轻轻问了这么一句。

昆奴道:“没错。那个女人的确是这么说。”

胡荼那双好看的眉毛忍不住拧起。

他觉得自己呼吸有些窒。

她说了。

她真的说了那些话?

当听见昆奴重复那些话时,胡荼的心口不可抑制地狠狠跳了跳。

“二少,您不必被她的话吓到。纵是她武功再高,终究是一个人……”

就在昆奴说那些话时,却见胡荼的脸上忽然绽出柔和的笑,宛如涟漪般,一丝丝荡漾开来,“昆奴,准备办喜事吧。”

“二少!”

昆奴还说了些什么,胡荼却一句也没听进去,他握着手中薄薄那卷书,面容在灯盏的光亮下,若隐若现,越发的文秀清美。

他低笑,似在自嘲,又似有什么欢喜即将遮不住,从心口翻涌而出。

明明是清心寡欲已经那么久了。

明明把她推开的也是自己。

明明告诉自己不要再去想她……

可是,当听见那些,他的心还是柔软下来。

这是他的夫子在向她求亲啊!

那种心中翻涌的欢喜,让小狮子眼中的柔和宛如水意,令人见了忍不住面红耳赤。

然而,还没等他欢喜太久,胸腔忽然传来撕裂般的剧痛,翻涌着几乎要冲上喉咙,“咳咳咳……”

他拼命咳着,几乎要把五脏六腑都给咳出来。

“二少,不要动情,不要去想那些!快,先喝一盏茶,静心!静心啊!”

耳边传来诸人惊慌的叫声。

当发黑的血迹印入眼底,小狮子清美的面容中赫然带着说不出的颓然,一股子阴戾之气从骨血中浓浓地散发出来。

仿佛是一泼冷水,狠狠浇熄了他心中所有的欢喜与期待。

这副惨败的身子,还有什么能力去欢喜一个人!

夫子,你真的什么都不管,什么也不顾吗?

可是……

我不行啊……

他嘴角流露出一丝苦笑,那笑让人心中忍不住狠狠一抽,他轻轻咳着,努力不去想听见昆奴传来话时,心口中的欢喜与柔软——强硬地把最欢喜的人,从心头狠狠地除去,宛如是剜去血肉,那样的痛,让他几乎快要承受不住。

然而,除了这样,他别无他法。

她既是猜出自己是卯着劲地把她往外推,那么就这样罢。

他宁愿她恨自己。

也许这一次,她就会彻彻底底地离开了。

就当是他最后一次贪恋不属于自己的温暖吧。

夜已深,天地间仿佛都静谧下来,只有落雪簌簌的声音,在宣告着这个隆冬将会是前有未有的肃杀。

天封的雪,下得纷纷扬扬。

皇城的雪,亦下了也有半尺厚,天寒地冻,街道上鲜少人迹。

杜少陵在兵部埋伏三天了,腹中空荡荡的,渴了就抓一把雪塞进嘴里,胡乱咀嚼,他的双眼泛着猩红血丝,思绪却一片清明。

他此番,是为了刺杀何源秀。

说起来,杜少陵的身份颇为特殊。

他出身贫寒之家,自小天资聪颖,父母倾其所有供其读书游学,他也算争气,十二岁就得中秀才,乡里兼传“神童”。

一日杜父在集市做买卖,不过偶将喝剩的茶水泼到了大士绅秦蟠脚上,一番争执,其父竟被秦蟠一伙当街活活打死。

秦蟠有钱有势,又有官居吏部侍郎的姐夫做靠山,这事自然就不了了之。

杜少陵游学归来,闻知后只大叫一声:“父仇不报枉为人。”遂身怀利刃,在秦府外守候数日,不眠不休,不饮不食,终给他逮到机会,将复仇的刀尖捅入大摇大摆走出府门的秦蟠胸膛。

此举自然惹翻了那个自以为可以在朝堂上呼风唤雨的侍郎大人,杜少陵被打入死牢,只待秋后处斩,在狱中也被折磨得没了人型。

“我若能脱得此难,必让这世间流血三尺!”

杜少陵永远记得,那个漆黑的深夜,昏睡牢中的他莫名其妙地就被一群黑衣人从牢中劫出,接着被蒙上眼睛推上一辆大车,七颠八倒不知道走了多久。

等他扯下蒙在眼睛上的布条时,已经身处一片树林里,他以为自己就要死在秦家的私刑下了。

“少小年纪,就敢手刃仇人,看来是个血性之人,也罢,就留你下来!”

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杜少陵耳中响起,他抬起头时,见到的是一个鹤发苍颜的老者。而真正吸引住他的,是老者身边立着的那个少年。

他年纪看上去很小,而且显然很羸弱,瘦长的躯体缩在披风里,隐没在那群精悍异常的黑衣人中间,一言不发。

他黑漆如墨的眼眸只扫了杜少陵一下,就让他感到自己似乎是刚从万年寒潭里爬出来。

如果不是那个老者开口说话,他觉得自己简直就真要被冻死。

“你的冤屈,少爷知晓,自当替你出头,但你记住,从今以后,你就是二少的人,日后若起异心,想死都不易。”

然后他就又被送回了牢房,一切如常。他早上醒来的时候只以为自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但紧接着,这个梦似乎应验了。

那个吏部侍郎莫名其妙地被抄了家,砍了头,他的案子也重新审理,主审官痛快地在判文上批下“此子为孝杀人,忠勇可嘉,待罪发配,以观后效。”

然后,十五岁的杜少陵就被发配到江洲骠骑军,弃文从武,短短八年间就脱了罪籍,如今已是东夏朝廷大员,手握重兵,建牙开府。

寡居多年的母亲,也享上了清福,出入有人伺候,再不用抛头露面去替人浆洗衣服度日。

这一切,皆二少所赐,他对自己的恩情,犹如再造。

杜少陵向来是知恩人。

今天这一击,杜少陵怀着一击必杀的准备。

他守了三天,这三天日以继夜观察何源秀的起居习惯,今天这场雪,下得这么大,他清楚知道,这是下手最好的时机。

这日,何源秀和以往一样,在梳洗过后,先喝一盏清茶。

就在这个时候,他只看见窗外有锐光一闪,接下来,血光溅出,这个手握重权的朝廷兵部尚书,惊骇地看着那一抹亮光,甚至没看见出手的到底是谁,就这么斜斜倒下——死不瞑目。

“来人啊……有刺客!有刺客!”

外面也不知是哪个丫鬟,只看见血光一闪,登时吓得面无人色,惊声骇叫,只听着乱糟糟的脚步声,一窝蜂地朝这里涌来。

杜少陵从死透的何源秀身上摸出虎符,狠狠抹了一把脸。

然后,身子一弹,几个兔起鹘落,没多会儿,就消失在一片茫茫雪色中。

纷纷扬扬的大雪,似知他离去。

那浅浅的脚印,眨眼就被掩住了……

雪,还在继续下着。

天封张灯结彩,红烛喜宴,笙乐阵阵。

外面到处都是鞭炮声“砰——啪!”,唢呐热热闹闹地吹着欢快喜庆的调子,真真是人声鼎沸!这么喜庆,听得她心中满满的,似要融化。喜阁中,烫了金的“囍”字在儿臂粗的红烛映照下,宛如流金。

芙蓉红帐软软地垂下,在烛火下,仿佛沾了说不出的风流。

她凤冠霞帔坐在芙蓉帐中,眼观鼻,鼻观心,唇角带着满足的笑。

光秃秃的指甲还没长全,纤秀的手指带着细小的划伤,碰到的时候,依然会让人不由“咝咝”地叫出来。

可她一点也不在乎。

指尖抚摸着膝上的流苏裙,水润光滑,仿佛有细细的流水在掌心流淌。

她曾以为,自己这辈子绝不会穿上火红的嫁衣。

可今天,那样的恍惚在顷刻间支离破碎。

这一刻……

只有满足,说不出的满足。

胡荼腿上的伤还没有痊愈,沾不得酒,丢了满堂的宾客,直接回了喜阁。

刚开了门,目光就撞见芙蓉帐下,那一抹消瘦单薄的火红影子。不知道为什么,每当看到她,小狮子心里都会不可抑制地缩了缩。

细小尖锐的痛,从心脏的位置,蓦地袭遍全身。

让少年男子清美的脸上,忽地显出一抹恍惚的神色。

“二少。”

鱼微有些担忧地看着身边清美宛如神祗的少年男人——大夫都说了这个时候,不适合洞房。少爷如今伤的可是在大腿上,他就不怕扯到伤口,更难痊愈?这个刘盈,果然是****!他就没看走眼!

小鱼微实在有些忿忿,狠狠瞪了刘盈一眼。

后者一张苍白清秀的脸,完全被火红色的流苏盖头遮得严严实实,哪知道鱼微的不满有多强烈!

“你下去吧。”胡荼忽然道。

“可二少您的伤……”鱼微惊惶起来,这伤实在憋屈,倘若不仔细着,恐怕就难好全了。

“无妨。”

鱼微还想再说些什么,猛地撞见少爷脸上和煦的笑容。

他平常就不是一个嗜笑的人,从来面上如覆一层冰雪,看了就觉着冷。可如今,胡荼嘴角那抹温软的笑,却宛如月破云出,消散了所有的阴霾与戾气,带着些许的羞涩与期待,让人看了禁不住心中砰砰乱跳。

鱼微当即心中一动,忽然好像明白了一些东西。

他连忙把二少扶到床边,然后合上了朱红色的檀门,悄悄守在外面。

鱼微一走,这里就只剩下胡荼和刘盈二人。

喜阁中静悄悄的,只有火烛的灯芯,不时发出细微的炸裂声。

两人的呼吸也是极缓,极慢。

在这铺天盖地的大红色中,胡荼静静地伸手握住了刘盈的手。现在他可以这样光明正大的了,从此以后,她就是他胡荼的妻子。

一瞬间,小狮子的眼睛亮得有些惊人。

他轻轻挑开她遮面的流苏,在火红的烛光映照下,刘盈的眼眸宛如水波盈盈,仿佛要被人吸了进去。许是抹了一点儿胭脂,她脸上的苍白也被遮住了,只有粉粉的白,嫩如新剥的荔枝,水水润润。

胡荼心口猛地一缩,腹下一股邪火来得猛烈而急促。

他熟练地解开她胸前的盘扣,仿佛解开了无数次,线条完美的薄唇,轻易寻到她胸前那抹嫩白,俯首下去。

“胡荼,你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她轻轻推着,却不敢用力,生怕碰到他身上未好的伤。胡荼头也不抬,哑声道了一句:“夫子,你今天很美。”

刘盈身子倏地僵了一僵。

夫子,那一声,还是夫子……

一股泼天的凉意,在悄无声息中席卷了全身,她觉得自己浑身都冷了。这凤冠霞帔,这红囍盈门,这芙蓉帐下,这鸳鸯比翼的时候……

他还当她是夫子。

夫子,仅仅只是夫子而已。

红帐垂下,刘盈只觉心中仿佛被人狠狠揪着,一阵阵尖锐的痛,眼角的晶莹一晃湮入火红色的鸳鸯枕,眼前的一切模糊开来。记不清双唇相贴,心中撼动还是悲意,纵相濡以沫,却也心中揪痛。

在红烛淌泪的时候,青丝披散,肢体纠缠。被翻红浪,一开始刘盈还在胡思乱想。渐渐地,她眼前一切恍惚起来,白光绚烂,酥麻从最羞人的地方一直窜入心坎,她浑身一颤,下意识抱紧身前的人。

被翻红浪,莲红坠雨。

眼前的光从白光变得绚烂,到最后,她完全分不清明明暗暗的颜色,只能大口大口喘息着,到最后浅浅地呻吟,身上的少年男子紧紧地揽着她,仿佛要揉入血肉,不知过了多久,她终究撑不住席卷而来的倦,沉沉昏睡过去。

这一觉,睡得分外沉实。

第二天胡荼还没醒来的时候,忽觉得身边凉冰冰的,冷气灌入喉中,他忍不住轻轻咳了起来。身子说不出的清爽,已经很久没这么舒服了。

他抿唇,静默地体会了一下这样的感觉。

一抬眼,就看见满室煌煌的红,红得几近刺目,儿臂粗的蜡烛燃了不过浅浅一层,上面流淌下的红泪,在龙凤鎏金的烛上,显得分外喜气。然而,少年男子晶亮的瞳仁中还不等闪出星星点点的柔光,不知想到什么,忽地阴沉下来。

喜阁外,有两个熟悉的声音——

尖细的稚嗓是鱼微,另外一个清冷点的女嗓是刘盈。

“姑娘,您怎么自己跑去端水了,这个事,我来做就好了。”

“去准备一些蒲黄和白芨。”

“这些是……”

“二少的腿伤拖不得了,你按照这张单子去抓药,然后熬了送来。”

胡荼在喜阁内,眉头轻轻地拧紧,他知道她会医术,不过如今东夏的医术,早已没落,病久了,也不过是只有与土为伴这一条路。不一会儿,他听见门开了的声音,被子被人轻轻掀开,胡荼只觉浑身一凉,还不待反应,一双柔软的小手静静地捞出热毛巾,利落地开始帮他擦着身子。

他清晰感到那双小手从胸膛,一直到下面。

就当刘盈要擦到下面某个部位的时候,胡荼再也装不下去了。

他一把抓住了刘盈的手腕,眼皮没有张开,声音却带着说不出的沙哑,“夫子,下面的事,让鱼微来做就好了。”

“你和我还要避讳那么多吗?”刘盈拧眉。

“这是在白天,我不想伤到你……”

“就你现在的模样,还有力气伤人啊?”她取笑道。

刷地一下。

胡荼的眼睛猛地张开了,一眨不眨地看着刘盈,那目光亮得仿佛要咬人,刘盈的笑语被他这么一吓,乖乖吞到了喉咙中。

她想起昨晚,清秀的脸蛋红得几乎要滴血,汗珠凝在鼻尖,连声音都小了几分,“昨天你折腾了足足一晚上,还不够吗?”

“夫子可以试试。”他哑声,淡淡道。

“张开腿!”她被他毫不掩饰的话又弄了个大红脸,只得低声道。可是话说出来,又觉得有些不对,一抬眼,就看见小狮子眸光黑亮地看着自己。

她连忙低下头。

虽然说话没个荤素,不过他还是乖乖张开了腿。

刘盈帮他擦身的空儿,特意小心避免热水沾到伤口。正擦着,鱼微拿着药进来了,“姑娘,您开的药,已经让她们去熬了,熬好就会送来。不过,这些药管用吗?”

他话说到一半,也不知撞见什么,一声惊呼,红木门“砰”地一下摔上了,口中不迭道:“少爷,姑娘,你们继续,小的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看见。”

刘盈愣住了。

看看自己,又看看胡荼。

难怪鱼微会误会。

她像是被猫咬了一下,慌忙从胡荼身上爬下来,抬头一眼见到胡荼眼中亮晶晶的,似笑非笑,慵懒得像一只半寐的狮虎,收起爪牙,倒要看猎物到底怎么办。刘盈又羞又恼,狠狠剐了他一眼,连忙出去打开门。

试了几下,门居然打不开。

刘盈愣了,拍了拍门,“鱼微,把门打开!”

“姑娘,你们继续吧,外面由小的帮忙守着,绝对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鱼微背靠着门,红着脸,自顾自地说。

刘盈脸都青了,继续用力拍了拍,“开门!”

“二少是年轻人,火气虽然旺了点,但是姑娘好歹比少爷大个五岁,适时地为二少着想一下,他那个腿伤,实在不宜运动太剧烈。”

“哧!”

胡荼听到这,终于忍不住轻笑一声,眼底温软纯净,似清澈的水晶在水波中闪动。

刘盈脸色彻底黑了。

“鱼微,蒲黄!白芨!立刻给我拿来!”最后这一声,声量分外的足,震得喜阁外面的屋顶,都簌簌落下了零星的灰尘。

这些都是治伤的药。

鱼微纵是偶尔脑袋少根弦,这会儿也明白自己会错意了。

“咯吱”一声。

小家伙红着脸,把东西递了进来,“姑娘这是自己配药?”

刘盈实在被他刚才那番话给闹烦了,“嗯”了一声,显然不想多啰嗦。

鱼微紧张兮兮地拉开笑脸,跟了进来,“这治得是二少的腿伤?用这些管用吗?大夫来时,开得也是这几味药,可是治到现在,还没好全。”

“鱼微!”

眼见胡荼的脸又沉了下来,鱼微连忙闭嘴。

刘盈手脚利落,飞快地把蒲黄、白芨斟酌分量,不知从哪儿又摸出个白色小瓷瓶,将里面的东西倒在蒲黄、白芨上,捣匀。

空气中,散发出草药的清香。

“把这个给你家少爷敷在伤处。”干完这些,她直接把东西往鱼微手里一塞。

小家伙一愣,“姑娘您去哪里?”

“熬药。难道,你会吗?”刘盈挑了挑眉,淡淡看着他。

喜阁中,霞帔似火的年轻女子眉目宛然,似清水般溅入心底,胡荼心中又是一阵柔软。脚步声越来越远,鱼微捧着药,抽出一只手在胡荼眼前晃了晃,“二少,回神了。”

他一边帮小狮子敷药,口中一边咕哝,“原以为是姑娘对您觊觎得很,今儿个才知道,这原来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不是我说!少爷,您既是欢喜,为什么不干脆与她摊开,也好过如今这样……”

今儿个天光颇是晴朗,明晃晃地从窗棂中洒落。

阁间张贴着红纸,那些光透过红纸撒落进来,耀出满室红晕。

窗外,喜鹊叽叽喳喳地叫,格外闹腾。

胡荼半卧着床,忽然静静问了一句。

“你知道什么?”

分明不大的声音,却宛如铅石沉水,方才的喧嚣仿佛被一泼冰水狠狠地浇下,所有的火星狠狠一亮,迅速熄灭。鱼微心底猛地一窒,有什么一直沉,一直沉,终是让他惊骇地看着眼前清美无双的少年男子,呼吸都似乎被掐在喉咙里。

一句话也说不出。

刘盈一身喜服,悉心地蹲在柴房里熬药。

从身后,忽然传来悉悉嗦嗦的脚步声,“小刘夫子,可以聊聊吗?”

刘盈回头,就看见美如烟霞的白衣少女站在门口。阳光仿佛在她脸上晕出了金色的光圈——那么耀眼的美丽,让刘盈忍不住伸手遮了遮眼。

“顾小姐有事?”

“他都这样了,你为何还要迫他成亲,做他不愿做的事?”

不知过了多久,顾倩兮轻轻叹了口气。

自从知道胡荼要成亲,她眉宇间一直锁着化不开的哀愁,轻轻浅浅,让人看了心中忍不住蔓出细密的藤丝,揪紧了心脏。

刘盈低头,自顾控制着火,生怕熬过了火候减了药性。

她觉得心里好笑,顾倩兮说的他,应该是胡荼吧。

顾倩兮说“胡荼都这样了”?

这样是怎样?

在刘盈想来,实在没明白顾倩兮说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沉默,静悄悄的沉默。

见她什么反应都没有,顾倩兮忽然一脚踢开药罐,哭道:“你只知道调这些药,可调了药又有什么用,连太医都医不好他的伤。小刘夫子,你也只是夫子,你不是大夫!”

滚烫的药汁洒了下来,溅了一地。

深褐色的药香,细细袅袅地飘洒在空气中。

透过白煞煞的雾,顾倩兮惊见着刘盈阴沉下来的脸。

顾倩兮心痛成这样,哪管刘盈如今是什么心情。

这个生在泼天富贵,从小受尽宠爱的少女忍不住大声哭泣起来,“小刘夫子,你为什么要做让他不开心的事?太医说他活不过二十岁,还有半年的时间……你为何这时候都不让他开开心心?”

说到这,顾倩兮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她哭得那么伤心,心痛得忍不住弯下腰,死死捂住心口的位置。从那里,传来尖锐的疼痛让她双眼模糊起来。

她一次次看他挣扎在生死之间,看他咳出大朵大朵的鲜红绽在丝帕上。

这个原本丰神俊朗,龙章凤姿的少年,如今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皮包骨头。

可是眼前这个貌不出众的女人,居然一句话,让他被迫娶她!

说什么欢喜二少,这就是她欢喜二少的表现?

美人毕竟是美人,纵是泪流满面,也是梨花带雨,说不出的娇柔动人。少女目光中深深的不满,透过盈盈泪光,犀利地扎在刘盈身上。

“小刘夫子,你也不过是教他诗书。为了他,你可知我放弃了什么?你可知我做出了什么牺牲?为何他娶的是你?为何竟然是你?”

顾倩兮哭得那么伤心。

她不甘心的不是二少将死,而是自己付出了这么多,竟连二少的一笑都没博得……到头来,二少娶的竟然是刘盈!

刘盈一开始还恼火着。

可是听着听着,忽然有什么灵机一闪,忽然窜入脑海。

顾不得去管一地药汁,刘盈的心脏怦怦直跳,她忽然捕捉到一点极重要的消息,开口询道:“谁和你说二少活不过二十岁?”

她有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心底,她心脏禁不住怦怦跳得剧烈。

光秃秃的指甲,掐在掌心,才发现那里已经伤得厉害,根本受不得一丝疼痛。

可是,她需要这样的疼痛来提起自己的精神。

她忽然有些明白胡荼为什么要把自己往外面推……

分明他是一个喜欢上某人,粉身碎骨,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的性子——从三年前,一直到来天封的路上,她应该比谁都清楚啊!

刘盈的眼眸,因为自己那个猜测,倏地亮得惊人。

“你不知道吗?不仅是太医为他医过,便是东夏最有名的神医,都道他活不过二十岁!”

“轰隆!”

随着顾倩兮的话音落地,刘盈脑海中似有一道响雷,狠狠劈了下来。

在一片恍惚中,她仿佛看见十四岁的自己,九岁的胡荼,她仿佛听见一个稚嫩的童嗓在耳边轻轻道——

“夫子,倘若你的相公死了,你会如何?”

“这世上每个人都会死,生老病死,何其寻常……我不会怎样。”她当时握着书卷只是静静补了一句,“我只是会陪他一起。”

当时,她不过是想到了父亲和母亲,不离不弃,纵是黄泉,也要一同前赴。

那时候的小狮子,面色明显有几分不屑。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小狮子坚持不懈地把她往外推——是从那天,他吐了好多的血,还是从身子越来越差,整晚整晚地咳嗽开始?

刘盈忽然间想明白了。

她头也不回地往喜阁跑。

顾倩兮在她身后大声地喊:“小刘夫子,我话还没有说完!”

可一眨眼的功夫,刘盈的影子彻底消失在柴房外。

“砰!”喜阁的大门被打开。

“夫子?”胡荼的眉毛皱了起来,可是他根本没有反应,刘盈已经一把拥住他,不由分说贴唇上去,封住了少年略显苍白的唇。

胡荼开始还有些挣扎。

可是,刘盈的吻滚烫绵软,他不自觉被蛊惑了,忍不住紧紧按住刘盈的身子,仿佛要把她揉入自己的身体里。这一吻,显然有些失控,眼见着胡荼的手即将挑开刘盈胸前的盘扣,刘盈慌忙退后了一步。

“二少,你真的对我一点感觉都没有,只当我是夫子吗?”

她的气,还有些喘,眼睛却亮晶晶地,带着说不出的跳脱,宛如晨星。

胡荼咽了咽口水,有些艰难地别开眼,“是。”

“这也是对夫子该有的感觉?”

女子纤秀的手掌,直接抓起少年男子下面某处高耸的地方,不容他退缩,咄咄逼人。

“夫子,是你勾引我的。”

小狮子倒是聪明,静默一下,所有的事情全部推到她的身上。

刘盈气得暗咬银牙。

这个家伙,都到这时候,还能不显山、不露水,装得这么像。

“这个时候,你还瞒我?”她终于忍不住撕开。

“夫子,我何时瞒过你。你要与学生成亲,学生允了,只是六壬捷录,还望你早日译好,交给学生。”他不动声色避开刘盈抓住自己要害的手掌,淡淡道。

“你的病……”

“学生这是痼疾,夫子教了我十年,应该了解。”不让刘盈把话说完,他当即截断话语,声音如寒冰般,不带分毫温度。

“顾小姐把一切都告诉我了,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刘盈被他的态度气坏了,忍不住大声吼了出来。

话一出口,就见胡荼的眼眸猛地闭紧,一瞬间面色沉下,似听到什么极可怕的事情一样,手指倏地握紧,泛出苍白的骨节。

“出去!”

他低声大喝。

刘盈愣了愣,还没反应过来,却听他厉声道:“刘盈,你以为你是谁?我活不活到二十岁,与你何干?原本就没你的事!就算本少爷曾经欢喜过你,也不过是曾经罢了,如今,本少爷只是为了六壬捷录不得不与你成亲!”

“胡荼!”

刘盈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出去!”

胡荼低吼一声,眼见就要亲自来赶人,刘盈担忧他身上伤势,终究狠狠咬了咬牙,只得退出。

这个时候,已经是这个时候了,他还想继续瞒下去吗?

迎着呼啸而来的北风,刘盈觉得那风刮在脸上,也是锐锐的痛,便是连冬日暖阳,也驱不散她心中阴霾之意,女子尚带伤痕的手掌狠狠劈在身侧的冰柱子上。“轰”地一声,晶莹的冰渣子霎时间四溅开。

这个瘦弱苍白的年轻女子就这么站在风中,衣袂翻飞。

天光照耀在她的脸上,更衬得她双眸熠熠生辉,折射出刀锋似的锐利。

“胡荼,你这个胆小鬼!你真当我不知你想些什么吗?我说过能医你的病,就是能医!别说少年时候的话做不得数!就算做得,你真当我是那样浑不顾性命的人吗?我刘盈,可不是十九王爷!”

最后一句,她说得格外气愤。

她此生,得不到天下就要借他人之手去死,所爱永失便了无生趣,殊不知这条命何等珍贵。

天光晴朗,鳞次栉比的店铺分布在青石路的两边,街道上熙熙攘攘,到处都见得叫卖的小贩,鲜艳的商旗猎猎招展。

一方简陋的草棚围着十来个泥脚,油腻腻的桌上,铺着泛绿的油布纸。

茶寮很小,茶钱便宜。

春天,半个铜子可以叫一壶碧澄澄的绿茶。冬天,那茶水便换成暖融融的大麦茶。过往的小贩都喜欢聚在这儿,趁歇脚的空儿,天南地北地侃上一通,不管是国事家事天下事,一阵的唾沫横飞,散时拍拍屁股,谁也不认识谁。

刘盈寻了个地儿,茶还没上来,先听着诸人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顾小姐最近和野汉子跑了!出了这么大的丑闻,顾城主这次可真的被气糟了。居然下了追杀令,好歹养了那么多年的女儿……”

诸人小声嘀咕,再三感慨。

顾倩兮和野汉子跑了?

乍听到这句话,刘盈口中茶水险些喷出。

她慌忙擦擦嘴角,耳边又传来一人的声音。

“他顾老头儿生气就生气,何苦来折腾咱们,天封就这么些个人,还要征兵!真是作孽!”

顾琅在天封城内向来颇有美名。

天封百姓便是在背地里,也会恭恭敬敬叫一声顾城主,纯粹是因为顾琅平易近人,廉洁爱民。可如今,百姓居然公然在背后叫他顾老头儿。

刘盈抬眼去看说话那人,只见那是个五十上下的老汉,双眼布满血丝,说话的时候,热气呵到空气中,霎时间起了层白雾。

她原以为大家会反驳,可是老汉话说出来,却得到众人一致的附和。

“可不是嘛,天封弹丸大个地,顾老头还征什么兵。又不是不知道天封的百姓向来不喜欢打打杀杀!”

开始刘盈没注意,直到现在,她忽然听明白了,居然和征兵有关。

城池官员没有得到天朝的手谕,绝不能胡乱征兵。

如今,顾琅居然征兵!

隐约地,她心中浮出一抹极不好的感觉。总觉得顾琅放出顾倩兮私奔的消息,然后大肆征兵后有天大的阴谋蠢蠢欲动。

然而,刘盈虽然博学,毕竟对阴谋这玩意没什么领悟力。

喝完了大麦茶,她放下两枚铜钱,径直出了茶寮。

走了一路,随处都能看见官兵们在强制征兵。

一家一户,至少要有一个当兵的。在天封这个自给自足的地方,壮年男子是一家的顶梁柱。真当了兵,小家也算是完了。所以四处都能听见摔门声、吆喝声、哭喊声。好端端个天封城,竟成了人间炼狱。

刘盈一路走着,心中越来越冷。

“官爷,官爷,不要抓我家相公啊,他走了,让我们孤儿寡母的怎么活……”巷口处,年轻的少妇哭得双眼和兔子似的,悲声哀求。

“征兵是摄政王的意思,不想当兵去和摄政王说!不要妨碍我们办事!”官兵们粗暴地将壮年汉子抓起,不耐烦地踢开哭得妆容模糊的小娘子,大步朝下一家走去。

刘盈连忙扶起少妇。

对方抱着年弱的孩子,娘俩哭得天昏地暗。

刘盈心中忍不住一缩,“天封不是不参合东夏的事?如今为何忽然征起兵来了?”

“还不是摄政王搞的鬼!他来了天封,住在城主府上!来便来,偏偏要带两千兵丁走。这天封才多少人啊,两千的兵,这不是要毁了天封嘛!”

说着,那少妇喊着“相公”,又哭了起来。

如今东夏,有这么一位人物,他出身显赫,文足赋三都,武能平四海。往小的说,他剿过令汝阴百姓寝食难安的山贼流寇,往大里说,他率兵平过乱,镇守边疆。数十年来,这样一个战功赫赫的大人物,近年来似乎安泰下来。

他在皇城寻了一方地儿,整日里专司种花养草,倒似个花农。

一开始,还有朝臣战战兢兢,都道他安逸下来,指不定图谋什么大事。毕竟幼皇年弱,这朝堂看似安定,君臣之间的关系如履薄冰,正是一触即发的危险。而这位人物,功高震主,腹内打着主意,谁敢小觑?

又过了一阵子,大人物依旧该养花的养花,该遛鸟的遛鸟,浑不为外物所扰。

朝臣们鼻腔中透出分冷哼,才不信他真做了个花农。

大伙儿揣测,观望。

一****,一年年,观望揣测的朝臣们站酸了脚,看酸了眼,大人物依旧老样子。大伙儿沉不住气了,朝堂之上,从同僚的眉眼间各自寻到了几分尴尬。

都是一步步在朝堂扎住脚跟的老狐狸,一个个经历了两朝圣颜,幼皇这儿暂且按下,单是应付老万岁,早将推脱的本事玩得炉火纯青。

这不,纷纷自我解嘲着,大人物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主儿!都已经到了这样的位置,能做什么乱?人家觉着无趣,要体会体会花农的生活,自己跟个苍蝇似的盯在后面,还不是平白招人厌烦。

他们安下心,却不知,蛰伏的蛇蝎伺机而动,没留神,已亮出了杀招。

帝都流血夜。

那一夜,大人物成了真正的大人物。在他幕后的操纵下,三万精兵身着凛冽黑衣,悄无声息地洗血了朝廷保皇派。那样的手段与魄力,让所有人胆战心惊。那天,官兵们齐刷刷的脚步声踏在地上,宛如踏在诸官员的心间。

第二天,余下愤怒的朝臣们将奏章呈上幼皇,可第二件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一直花农似无作为的大人物,竟然静默含笑地立在朝堂,接手了他们的奏章,再次镇压下朝臣们反抗的声音。

从此,再没人敢非议一句,摄政王的位置,牢牢坐稳了。

此时,这位大人物就在天封城中,就在城主府中与人对弈。

“啪。”

黑子落下,拈黑的美鬓男子沐着落霞余辉,从容不迫拈着棋子。在他身后,立着两名着黑衣的中年男子,一左一右守护其身。细看,这男子额心饱满,穿一品朝服,金冠束发,这张脸,是一张极具男人成熟魅力的脸。

此时,他嘴角噙了一分笑,笑如天边淡月,暖意淡得让人无法察觉。

“王爷这一局恐怕并不乐观,怎的兀自高兴起来?”一个浑厚的嗓音响了起来,宛如秋风呼啸着扫过落叶,他的语气里满是怪异。

“阿琅莫急,取一壶碧螺春来。”阿琅,阿琅,在天封城主府中,叫“琅”的难不成还有第二个,原来这一把浑厚男嗓的主人,竟是天封城主顾琅。

都以为顾琅与摄政王泛泛之交,却不想两人相谈甚欢,对弈黑白。如今,听摄政王的口气,与天封城主顾琅,竟是私交甚笃。

顾琅狐疑挑眉,“你平素不是不爱喝茶,如今怎的有这雅兴来品茶食?”话是这么说,他还是起身,悉心吩咐左右取来新茶。城主府的下人们都手脚利落的主儿,没多大的功夫,一壶热气腾腾的碧螺春就送了过来。

浓郁的茶香弥漫在空气中。

摄政王抿唇,轻轻吸了一口气,和声笑道:“本王不爱喝茶,可待客之道,还是需要茶水。”

他话音落下,空气中似有一道尖锐的杀意似直直剐着头皮,蓦然间如飓风袭来,呼啸而至。“有刺客,护驾护驾!”丫鬟小厮们哪经过这番阵仗,纷纷吓的面无人色,一个个高声尖叫着,惊慌失措。

霎时间,好端端的后院,人仰马翻,人群鸟兽散去。

而摄政王和顾琅却没动,兀自拈子对局。

顾琅身后一左一右的两名中年护卫也没动,两人双手抱拳,眼观鼻、鼻观心,两张脸一样枯黄木讷,似对周遭乱成一团的院子,无半点知觉。

“今年新采的碧螺春,山泉烹煮,小友不妨来一杯尝尝。”摄政王笑了,那笑,也如清水徘徊月下窗,静默而浅淡。

就在这么一瞬,庭院中骤然而至的杀意,如潮落一般纷纷褪去。

不知从哪儿,忽然一步步,缓缓走出个身着绿衣的纤弱女影。

她站在那儿,一动不动,仿佛融入了周遭的景色。如静伫那厢的一棵树,一块石,沉默得几乎让人察觉不出这竟然站着一个人。然而,所有人都不会忽略她,因为她的眼,兀自如刀锋一般,冷冷盯着摄政王与顾琅。

“小友身手不错,可是在本王的地盘上,小友也该知道刺杀是一件多愚蠢的事吧。”摄政王呵呵笑着。

刘盈,原本的确抱着刺杀的心思来。

她向来就是心思玲珑的人,从征兵,早就猜出一些不一般的事情。

征兵!征兵!

顾琅投靠了摄政王,摄政王是什么样的人,刘盈还是做过一些功课的。他虽然野心勃勃,却绝不是不顾一切的人,他在天封就算征了兵,也未必能带回到皇都。那么他所征到的兵,必然要在天封发挥作用。

摄政王有东夏最可怕的影杀,有这样的一队人马,让他处于无往不利的境地。

摄政王也要在东夏制造出自己廉政爱民的形象。

他不能自毁前途,所以……

他征兵不是为了打仗,而是准备直接在天封杀掉胡荼——为了避免胡荼在天封累计自己的势力,于是他干脆把壮年男子全部以征兵的名号收拢起来!想清这一点,刘盈从头到脚,倏地一片冰冷。

人脑子一热,往往冲动之下会做出些什么糊涂事儿。

饶是刘盈这样聪明的人,也忍不住冲动地冲进了城主府。

可是站在这儿,她忽然发现自己输得彻底。

到底是权倾天下的摄政王。

她即便学到许多失传已久的绝学,但是对摄政王而言——

现在的自己无疑是一碰即碎的卵,在这里,不仅是摄政王身后的影杀厉害,就连摄政王自己,都不是个吃软饭的主儿。

可明明是行迹败露,摄政王似乎没有动手杀掉自己的意思。

眼前的摄政王,给人一种宛如山风过林的气息,分明权倾朝野,却让人心里一松,根本无法想象这样一个风度儒雅的人,就是摄政王。

这样的人,容易让人让人放下心防。

如今的刘盈,就是这样。

她忽地抬头,一字一顿,平静道:“王爷,您忍了胡荼近二十年,为何到这时候,反而忍他不得?”她猜测摄政王不动手,恐怕与胡荼有关。

二十多年前,传言先皇曾有个姐姐,在皇族最受宠爱,生得姿容无双,文采了得。摄政王还是皇子的时候,谁的话都不听,最爱腻在她身边。若不是她嫁给了一个姓胡的穷书生,摄政王也不会心性大变,大好江山不至像如今。

摄政王倾慕大长公主,因大长公主的下嫁,性情大变。

他当年忍了,而后忍了,一直到如今,胡荼都长成了如今的阴霾少年,这一家何等安乐,即便胡荼是个喜欢胡闹的人,可胡荼胡闹不是一年两年,为何偏偏在这时候,摄政王忍不得了?他为何要对胡荼出手?

话音不大,如炸雷惊响在晴空。

连一旁待着的顾琅,面色都变了变。

这绿衣姑娘看似文秀单薄,说话竟毫不客气,直直切入要害,血淋淋揭破一个真相,她到底多大的胆?摄政王不说话,一双饱含世情的老眼,温和地看着自己掌心绽着浓郁茶香的碧螺春,仿佛在嘲笑什么,又似在悲悯什么。

刘盈经不住这沉默,继续笑道:“王爷,刘盈不是瞎子,看得出您不想害他。倘若您真要害他,能动手的时候多得是。倘若您真的不顾念丁点儿的旧情,又岂会容我走到这,容我在这大放厥词?”

摄政王笑着抿了一口茶,王孙公卿素来喜欢这些茶,可他却丁点儿也不愿沾。那味道,纵是香溢一室,能纾疲倦,却是用苦来衬出那丝淡香。

与别个不同,人家尝到的是甘芳之意,他舌尖却只有苦味,苦到极致,放大了那种苦,所有一切都似苦的。

他放下茶盏,皱了下眉毛,“子非鱼,焉知鱼?”

“东夏律例第一百零三条,‘东夏百姓,非云皇手谕,禁往天封。’所有人都当这是玩笑,可我却知道没写清严惩的律条,绝非先皇开的玩笑。这条律令,一直是由东夏‘影子杀手’所执行的。”

“见都没见过,你怎知影子杀手的存在?”

“我的确没见过,连他们在哪儿,怎么出手,都不知道,甚至是不久前,才知道这世上竟有影杀的存在。纵是如此,刘某这条小命,也差点交代在来天封的路上。”她苦笑一声,胳膊上稍好的伤口,忽地扯动,带起了撕裂似的痛意。

不过这样的痛,远不如十四岁那年的痛与惧。

那就是影杀。

在胡家的老总管第一次提到影杀的时候,她只觉浑身说不出的寒凉。

十年前,她只是动了前往天封的念头。

她宁愿相信那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噩梦——朔北寒风,黄沙卷地。

雪亮的锐光从不可思议的角度闪过,不比一根头发丝重,带来的却是致命的伤。

十四岁的自己惊惶地看着那些锐光一片片削在自己身上,喷出猩红的血,泛上锥骨的痛。她仿佛在一个醒不了的噩梦里,只能跑呀跑,跑得双腿发软,浑身乏力,却没有歇下的想法。

她清楚地知道,停下就等于认命,任自己的生命被残忍的屠戮。

她不知道追杀自己的到底是谁,在对方强大的杀念下,她像一只被猫逗弄的耗子,当对方对自己失去兴趣的时候,也是死亡来到的时候。

不能停,不能让他失去捉弄自己的兴趣。

这样,也许还有最后的生机……

十四岁的自己爆发出远超过自己年龄的柔韧与耐性,还记得浑身阴寒的感觉,也不知湿嗒嗒贴紧额头的发丝,到底被汗、还是血粘腻着。

那时候,哪怕再细微的风,也会吹得浑身发痛。

时经十年,那样的噩梦,即便想起来,心头最柔软的角落也会像针扎似的,带来全身的战栗与惧怕,这是她最不愿回想的往事。

如今,她不仅记起那日情景,还借此强迫自己一遍遍回忆,当日的险,对比如今的安逸,简直是天壤之差。故而,下面这些话,她说来分外的真心实意,“多谢王爷让出这条路,让刘某安安全全地到了天封。”

东夏百姓,非云皇手谕,禁往天封。

幼皇年弱,当权者只有摄政王。

若非是摄政王放出这条路,她与胡荼一行人,又岂能畅行无阻地到这天封。

就这点而言,刘盈其实是感激摄政王的,不管自己是作为胡荼的附带品,顺带着沾上光、顺利来的天封,还是别个什么原因。胡荼与她既然是到了,可见摄政王依是顾念旧情的。

她低头道:“您让了一条又一条的路,为何不一直让下去?”

“修路是吏部官员的事,与本王何干。”说这个,就显然有些推脱了。

刘盈那么聪明,怎么听不出他想撒手不管的意思,她豁出去了,也不管对方的态度,轻声,“到底与您有血脉之亲,他就要死了,您真的无动于衷吗?”一张亲情牌被她斟酌再三,终是丢了出来,摄政王却笑了起来。

“他是谁?小友莫和本王玩这些文字上的游戏,要喝茶,本王备了上好的碧螺春。要试剑,本王身边的侍卫们,也会有兴趣与你切磋一二,就当是指点后生,他们素来是很好的武者……”

摄政王还要继续说下去,刘盈却忍不住了,她耐性一直不错,可关心则乱,被遮掩的风平浪静的海面,赫然被狂风巨浪所颠覆,她激动地上前两步,高声,“王爷怎会不知他是谁?他姓胡名荼,云胡府的第二位少爷!您征兵,不就是为了绝他最后一条后路……”

“放肆!”寒光湛湛的两柄宝剑赫然绽出如星般的寒光。

摄政王身后的两名护卫,终于从眼观鼻、鼻观心的木讷中苏醒,一个个虎视眈眈地盯着刘盈,被摄政王一手制止了杀意。

摄政王看了眼顾琅,笑道,“征兵是顾琅干的,怎的又与本王扯上干系?就算是本王征兵,这些兵也是为了抵御外族侵入,与胡荼又有什么干系?”

刘盈又惊又急,只觉一口甘腥冲上了嗓子眼。

都这个时候了,她几乎祭出了大长公主,摄政王居然一点也没软化的迹象。

风静静的,仿佛一切都静了下来。

她的血冷了,心凉了,宝剑从掌心几乎滑落在地,“王爷可曾想过,大长公主若是知道,会有多么伤心。”

话音落下,摄政王的掌心一紧,茶盏中溅出了几许雪亮的水意。每个人都有不可触碰的痛。对摄政王而言,“大长公主”这四个字,便是一味不可触碰的毒。单只是听到,也会苦,也会痛。

——就像掌心这盏茶,甘香之时,醉至极至,可那丝苦,也足令他此生铭记。

就在刘盈冒冒失失撞入城主府的时候。

胡荼终于得到了眼线的回报,他刚一听到这个消息,当即捏碎了桌角,牙缝中忍不住蹦出两字,“糊涂!”

“二少,您身上的伤还没好,您干什么去?”

“吩咐下去,让顾倩兮在城主府等我!”

“可是二少,如今摄政王在城主府,您贸然前去,恐怕会被他捉住,如此一来,大计功亏一篑。”

“夫子去了,凶多吉少。”

“六壬捷录都已经译出……”那人还想再说些什么,忽地撞见小狮子的眸光冷得就像冰封的刀刃,带着毁灭似的冷酷,他心尖仿佛被那目光扎到,慌忙闭嘴。

拖得越久,对夫子越不利。

自己的对手有多老辣,胡荼岂会不知。

从喜阁一路往城主府去,印象最深的却是大红色的灯笼与喜烛,红得耀眼,红得刺目。这是她嫁给自己的第二天……倘若,她出了什么事……胡荼不敢想,只是想一想,都觉得心底撕心裂肺似的痛。

这个时候,他根本顾不得其他事。

忍着心中伤痛把她往外推,原本就是不愿她出事。

可这时候,她若出了一点儿事,他恐怕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摄政王!

这个老成精的狐狸!

“阿琅。”

“嗯?”

“阿姐若是知道,应该会怨我吧。”

“怨是不怨,你都做了,再想何益。”

“我不杀他,终有一****也要找上我。我们舅甥之间,始终逃不过兵戎相见的那一天。若是平常,我想动他,也不是那么容易。小姑娘说得好听,呵呵,让出去天封的一条路?这条路,可是他胡荼自个儿闯出来的,不是我想让就能让出来的。”

“那孩子,是个人才。”

顾琅的评价客观中肯。

过了许久,摄政王放下茶,目光看着院落中那个清瘦苍白的绿衣女子,淡然笑道:“阿姐这个儿子,分明是个鬼才。连我都有些心惊。这一次,仅这一次,倘若连这次都动不得他,天下乱了,便是我死。”

刘盈听两人在这若无旁人的说话,背心冷汗一阵接着一阵。

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这样在自己面前说出那些话,摄政王分明拿自己当做死人,才会把对长姐不容于世的恋慕这样风轻云淡地说出。

刘盈一步步后退,但见摄政王眼中杀意毕露,“小姑娘,你这么聪明,应该知道秘密知道得太多,活不长久。”

刘盈死死地咬着牙关,惊骇地看着他身后的影杀,悄无声息地占满了居高点,寒光闪闪的羽箭,不动声色地瞄准了自己。

她心底忽似一泼冷水,迎头浇下。

“射!”

银光点点,如雨的暴矢直扑场中央的绿衣女子而来。然而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空中猛然扑下一团白影,卷起一阵飙风,荡开箭矢。待一切归于寂静,只听“噗嗤”一声闷响,血花倏地溅出,刘盈一瞬间瞪大了双眼。

“王爷!”

那个曾经暴戾无边,如今褪尽一身风华,变得沉静温润的年轻王爷皱了皱好看的眉毛,静静望着贯穿全身的利箭,似乎有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帮她挡下这些,他向来是个识时务者的惜命之人。

所以,才会在宁王府养精蓄锐,营造出宁王好色暴戾的形象……

所以,才会在天下将乱的时候,审时度势,当机立断地抽身而出,将数十年来的心血全部弃之脑后……

所以,才会想要离开天封,远离一切危险的地方……

他是一个这么惜命的人,如今,却在得知王兄御驾进天封时,回身赶来,然后为刘盈挡下必死的一击,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胸腔处,传来撕心裂肺的痛。

眼前的一切渐渐模糊——

黑甜袭来,胸口的痛,仿佛都轻飘飘地离了。

他听见刘盈惊慌的尖叫,嘴角忍不住翘起了一抹笑容,随着大片大片的鲜血涌了出来。

“王爷,那是十九王爷!”

周遭纷杂,乱蓬蓬的一切,无数人涌上,将自己围了起来,外面的刀光剑影,惊叫之声,一切都远了。他觉得自己被一个有些冰凉的怀抱拥了起来,模糊中,似乎听见一个年轻的女嗓轻叹:“王爷,不值。”

值与不值不是你说的算。小刘夫子,这天下,不是只有你一个执情的人。

我说过,倘若你用对胡荼的那份心来对我,你会幸福很多。

宁王想说的话,有很多。

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鲜血“嘭嘭”地喷出,从胸腔,嘴角蔓延,染红了一地。

宁王模糊地看着刘盈,眼中终于涌上了淡淡的不甘心。

小刘夫子,你真的没有心吗?

为何为你死去,你竟一滴眼泪都不愿为我流下?

思绪那么远,记忆中,仿佛又回到了初见那瞬,那个眉目宛然的绿衣女子,也是他见过最清冷的女子。说起来,他见过的女子千千万万,却第一次莫名对一个人生了好感。到现在,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那么冲动为她挡了那一剑,也许只是不想看见她在自己眼前死去……天下已经易主,倘若连她都护不住……

记忆中,仿佛又浮现当初那段对话。

“王爷,民女曾经在教坊……”

“我不在乎。”

“民女与自己的学生……”

“我也不在乎!”

既然喜欢了,还在乎什么!

刘盈轻轻阖了宁王的眼,心中忽地泛上一种说不出的茫然。

“十九王爷,真的不值。这天下,分明是您要放弃,何苦拉上刘盈?不管天下乱与不乱,从您要退出天封开始,这个结局,您恐怕早就想过了。可是……既然如此,你为何还要回来?你是想看看刘盈这无心的女子,是否也会流泪吗?”

她低低地说。

她起身,旁边的刀光划过耳畔青丝,一片片飘落雪地。

为何从来就只有利用,何苦拉上我?

背负这一条命的人情,她承不起!

刀光剑影,在她眼中何其可笑,说到底,争得不过是一统江山。

得之,便笑傲天下。

失之,便颓然再无斗志。

摄政王眼里掠过一丝不忍,但随即又恢复漠然的神色。宁王平日里和他不太对付,杀与不杀两可。他此次出京算得极是时候,驾临天封,逼胡荼就范,然后顺势诛杀;何源秀坐镇京都,监视幼皇和太后,如有妄动,可便宜行事。这些年,他虽然说位极人臣,离那皇位就差半步,但好歹名不正言不顺。胡荼这些年的经营他也有耳报,再不收拾,就成尾大不掉之势了。听说外甥刚成亲,新娘就是眼前这个清冷的女子,不论是留活口或者死尸,不怕胡荼不来。

“再射!”摄政王背过身去,倒了一杯茶,他有点不想看到这个女子的死相。

忽地一声尖锐哨声,似穿破天际,凭空降下。忽然之间,所有影杀手中的箭,纷纷放下。在摄政王惊讶的目光下,尚穿着喜袍的少年男子,一身火红,缓缓走了出来。

“胡荼,你……”

“舅舅,盈儿是我新婚的妻子,我带走她,相信你不会有意见吧。”少年男子温和笑道,那微羞的眉眼,清美的面容,看不见一丝厉杀阴戾。

摄政王的眉,倏地拢了起来。

胡荼轻轻拉过刘盈的手,温柔地帮她擦去额角的汗珠,似自言自语,“其实,舅舅就算不愿意,我也顾不得那么许多。皇族是个龌龊的地儿,我能容你们在十五年前,杀死我孪生的姐姐,绝不容你们在我面前害了盈儿!”

“后生,不要这样狂妄。”摄政王淡淡道了一句。

“是后生狂妄么?呵呵……舅舅,您看看自己的影杀吧……”

胡荼也不反驳,眼底忽地掠过一抹阴戾,缓声道。

那一丝阴霾,宛如最阴沉的死气,似乎要让沾着的人都变成魑魅魍魉。

所有人只当胡荼自小患着痼疾,才会养成了如此冷漠厉杀的性子。

却从没有一人知道,胡荼还有一个姐姐,在他四岁的时候,皇族未免皇家子嗣在外,派了影杀将他的姐姐生生杀死。他是亲眼看见自己的姐姐把自己推进空置的灶下,被乱刀砍死在自己面前。

从此以后,小小的胡荼再不信血脉之亲。

这个世界,只有实力才能代表一切。

每当噩梦的时候,他都会想起姐姐死在自己眼前的那幕——若不是单凭那一口气,尚未出出来,他几乎要撑不下去。胡母知道皇族的必杀令,无奈之余,只能忍下——可胡荼却忍不下。

当年四岁的孩子长啊长,终于长大了……

蛟龙生角,便要翻天。

猛虎出牙,必将饮血。

他天赋异禀,却痼疾缠身——正所谓碧落天涯,黄泉咫尺。原以为人生在世,不过一场苦难。胞姐的遭遇,让他心生了说不出的阴戾。他一直以为,百年后,自己纵是无一知己相陪,也要千万人殉葬。

这样决绝的心态,早在不动声色中,将千万人殉葬的行动侵入了东夏每一寸土地。

他要掀,便掀起惊天的波浪!

纵是死,也绝不孤独一人!

这世上,就连刘盈都不知胡荼背负着这么沉痛的伤。

摄政王只当胡荼说着玩,可是一转头,他忽地倒抽了一口冷气。

忠心于他的影杀,居然齐齐收起了弓箭。

这样的反扑,没有任何的预兆,摄政王心中陡然一片震惊,厉声道:“顾琅,快招护卫。”

然而,谁也没有想到的是……

明明已经在行动上,完全倾向摄政王的天封城主居然静默地站在了胡荼身后,轻轻道了一句:“王爷,今儿个,您怕是走不掉了。”

摄政王只看了一眼,立即想通了一切。

“你竟然欺我!”

“我若不做足了声势,王爷又岂会毫无戒备地前往天封。”顾琅和声道,这一招反间,几乎让所有人大惊失色。

然而,诸人转念一想,却也释然了。

顾琅连生墓都帮胡荼扛着,所属哪派,简直一目了然。

“他叛了本王,你们呢?你们是东夏的影杀,为何要叛变?”

“王爷,他们虽然是影杀,却也是沈氏培养出来的杀手们。您忘了吗?当您得不到沈氏兵器,下令灭门沈氏家族的时候,就埋下了您今天必败的棋子。”

“倩兮?”

摄政王震惊地看着说话的少女,实在不明白她为何站在影杀之中。

这个女子,和影杀有什么关系?

仿佛是猜中了他想要问什么,顾倩兮冷声道:“王爷,您说错了,养父为我取名倩兮,可我真正的名字,是叶紫——沈叶紫。”

“你是沈家的人?”

“我是沈家最后一脉子嗣,沈氏兵器的继承人。无论影杀还是影守,得了沈家的恩情,必须还到沈家家主的身上。如今,我只是行使一下沈氏家主的权利,影杀退去!我知道你们不可对皇族动手,那么……我命你们全部蒙住眼睛!不管在摄政王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一律与你们无关!”

这句话,不是摆明了绝了摄政王最后的后路。

摄政王来天封,原本就是最大的错误。

顾琅诱他来,在他实力最薄弱的时候,撤去他身边的保护伞。

等于是让他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摄政王戎马一生,狡猾机警,却被个后生小辈戏耍一遭,连性命都要断送在这。巨大的反差终于让他浑身颤了起来,狠狠喷出了一口鲜血。

“好!好!好!”

他一连说了三个好,心如死灰,终于认清了这天下,终究被胡荼玩弄于股掌之间。

比不过!

比不过一个后生小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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