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田田。她喜欢自己的名字从他口中说出时的声音，温柔，干净，低沉。她突然又喜欢起自己的名字了，有很长一段时间，她都不喜欢，甚至厌恶、憎恨，然而经他一说，仿佛这是一个很好的名字。
王何安问自己累不累。累吗？她已经习惯了。从有记忆开始，她就不曾忘记一件事、一个人，所有的一切都在她脑中不肯离去。她记得妈妈刚发现的时候，眼睛里充满悲悯，抱住自己哭个不停。她不懂，她次次都在学校考第一，她还不高兴吗？
后来她发现，自己记得的不止课本上的解题步骤，还有每一次丢脸的时刻、朋友每一句前后矛盾的话语、擦肩而过的路人每一声无意识的感叹，这一切的一切，在她的脑中没有优先级，全都原原本本地记着。
什么都记得，仿佛什么都不记得。
快乐和痛苦都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削弱或减轻，在每一个空闲的时刻，都会朝她汹涌而来。
当她明白母亲的眼泪为何而流，就再不曾为自己的超能力自豪，也再不曾向别人透露自己的不同。
但她告诉了王何安，而王何安问她累不累。
“我习惯了。你知道hoarder吗？他们从来不肯把东西扔掉，都囤在家里。如果摆得整整齐齐塞进柜子呢，就不会觉得那么乱。”何田田说的是实话，这么多年来，她已经找到了与自己相处的办法。
“那也要家够大才行呀。”王何安笑道。
“好在我心胸宽广。”何田田也笑。
午餐很快吃完，二人道别后离开。何田田把这当作一次艳遇，而艳遇之后，生活仍要继续，工作也要继续。一回公司就被林占明叫进办公室，汇报各项目的进度。
林占明绝不是好糊弄的老板，对工作要求非常严格，当然他对自己更加严格。九年前，他刚从最高学府毕业，父亲林之敬本想让他入主集团子公司历练，他却执意不肯，要自己另闯一番天地。父子俩僵持了许久，才在母亲说和下达成一致，林之敬拿出500万给他，盈亏自负，再无援助。血气方刚的林占明一腔豪情，初出社会没少走弯路，几番头破血流，硬是挺着不向家里求助，竟也坚持了下来，茂林投资从无到有，如今已成内资投资的扛把子。外界关于他不学无术靠老爹的流言不绝于耳，何田田却知道这一路走来他有多不容易。
何田田不敢大意，准确简洁地把目前投资项目的进度一一汇报，放在最后的是《韶阳》项目。“目前影视市场火爆，各个项目不缺投资，我们手握《韶阳》版权，所以才有了挑合作方的主动权。现在这个IP热度犹在，但同期开工的古装剧不少，这个项目拖不得，得要抢在前面，才能让读者基础的优势发挥到最大。千秋已经认可我们的投资比例和派驻参与，下面就要具体落实，尽快开工。”
“你倒客观。”林占明面不置可否。
“我做了大量市场分析，也参考了外部专业意见。”何田田不卑不亢。
“你觉得颜容怎么样？”
何田田从林占明脸上看不出喜恶，只得斟酌字句：“颜小姐气质非常符合《韶阳》女主，话题度很高，演技尚可，但她的片酬今年已经涨到了3500万打包，且她目前欲往电影方面发展，不知是否有电视剧档期。如果说……能够通过私人关系接触的话，是非常好的人选。”
“选角这种小事也要我操心吗？我问你她人怎么样。”林占明看她小心翼翼的神色，觉得有些好笑。
“这，我和她不熟悉，不敢置评。”何田田可不敢对老板娘品头论足。
“恕你无罪，说。”林占明不依不饶。
“非常有魅力，情商很高，但缺乏安全感，很需要爱人的关心。”何田田叹了口气，老老实实说道。她几乎不撒谎，但在林占明面前，连隐瞒和绕圈子也不敢，他总能用轻蔑不耐烦的眼神一眼击破。
“你觉得我对她关心不够？”林占明挑眉。
“我觉得，她对爱人关心的需求与您力所能及的关爱程度不匹配。”何田田扶住面前的座椅靠背，几乎用尽全身力气在说实话。
“那你是觉得我和她不合适。那你觉得什么人合适我？”
何田田觉得自己捕捉到了林占明脸上一闪而过的狡猾，但她有什么办法，如何能控诉老板把秘书耍得团团转？她认命道：“您该跟无忧无虑长大的富家千金联姻，骄蛮单纯神经大的那种。”
林占明竟然点了点头！何田田看得心惊肉跳。他说：“你说得有道理，但是颜容真的太漂亮了。”
何田田很想抬头望天，果然颜值即是正义，也是，谁不喜欢美好的人与物呢？她决定结束这场逾越了工作范围的谈话，于是悄悄后退。
“何田田！”林占明忽然叫住了她：“下周一放你一天假，去看看田老师吧。”
轰——那是她脑中锁着的抽屉炸开的声音。她抓着门把手的指节紧紧攥起，像是要握住什么才能支撑她的身体。她辛辛苦苦折叠好、藏起来的记忆一下子涌到眼前，历历在目，真实的快乐、真实的痛苦，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谢谢林总。”她终于说，语音微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