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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蓝宁在第二天下班时候,毫不意外地惦记牢了关止的交代,将手头事宜迅速收尾,赶了一个早去王凤的小店。

林秀等大学生的排演就在小店前面的空地,他们钻研剧本,不知多认真。因为王凤答允赞助他们的皮影戏道具,也联系了乐器师傅指导。

其实王凤并不是一个难说话的人。

林秀亲自编写好剧本,才子和佳人在游船相遇,才子为佳人砸壶,煽情煽的恰到好处。林秀还特地加了缠绵悱恻的旁白,由她与张星宇稚嫩又认真的声音讲出来,太贴耳,且不会肉麻。

蓝宁早把这出剧目演出的目的告诉了王凤,王凤并不需要她多解释,即刻明白她的意思,讲:“倒没想到你挺伶俐。”

蓝宁则暗想,我要是拍起长辈马屁,未必比关止差。

但王凤却又叹气,发一阵呆,终于忍不住对蓝宁讲了:“多好,爷爷肯这么为奶奶的生日费心思,几十年不变。”

蓝宁不方便同长辈讨论长辈的长辈的情事,而且她的尴尬处境一直让她避免讨论这一层关系的种种,故而,她选择沉默是金。

但其实,王凤似乎也并不是想要她接过话茬,她只是自己说,自己听,说好就算了。

她很细心辅导学生们的演出,蓝宁也拨冗为学生们指导剧本,两人难得一心都想将同一件事情办好。

这一来,蓝宁便有忙碌好多,每每与大学生们在王凤小店内消磨到老晚。偶有一次,她送完林秀等人回家,一回头,发现王凤一直凭风而立,孑然一身,弱似柳枝。

她上前去,对王凤讲:“妈,外头风大,你进去坐吧!我们再把慈善晚宴上头关于我们的环节过一遍。”

王凤点头,对蓝宁讲:“老二家的关冕很有几分本事,他把慈善晚宴的客人名单已经交给了我,上上下下的显贵不少,我们家坐这个鳌头,十足十是去出风头的。”

谈到了关冕,蓝宁的脸色就下意识不自然地转了一转。她生出毫无来由的别扭情绪充溢胸膛。

她讲:“二哥是挺能干的,也挺费心的。”

没想到王凤微微笑道:“月满则亏,我们关止有时候的不思进取,未必是件坏事情。”

蓝宁转过头来,暗藏审慎,看住她的婆婆。

王凤的精干犀利,始出端倪。也许正是有这份观察力,才能最后有勇气创出新天地。

不过她将口气一转,对蓝宁真诚讲道:“但关冕是对亲戚不错的,这次老大家里头闷声不响,也就他挺身而出,其实他的妈妈未必赞成他来替我们出这个头,还把这个头出的太光鲜了。”

在蓝宁看完关冕交给王凤的计划之后,才明白,王凤为何感叹出“光鲜”二字。

那绝对不仅仅是一场小型的慈善的晚宴,根本就是有缘由也会有结果的名流交流宴会。

这个城市内同等阶级,但凡好热闹爱面子的上层人士,总会借用一些名由或由己方或由某些慈善及媒体中介机构大宴宾客,往往会有好几宗大业务在这类晚宴上头洽谈成功。这根本已经成了与高尔夫球场等量齐集的社交圈。

这种交际晚宴,谁个在曝光率上压轴,谁个就是鳌头之冠。关冕的做法,便是摘下这个晚宴的桂冠给自家增添光彩。从他邀请的贵客来看,不乏金融界的知名人士,实业界的龙头老大。几间与他合作过的证券机构和银行均有头目列席,名单之中,还赫然列着谢东顺的名字。

看来这种社交圈的活动,关冕根本就是已经参加得驾轻就熟,故而这一次顺水推舟送一个人情给自家亲戚来拔此头筹。根本就不是难事。

但有资源,肯分享,其心,总还有善的一面。

蓝宁宽慰自己,切莫想的太多,把他人的无私帮助加了层层原罪上去。

不过王凤毕竟头一回同相关的公司配合这样大的一场活动,尽管整个活动的承接方事事都做细了,蓝宁想着这总是王凤的一次亮相人前,便特地拨了好多天,同对方沟通细节。

对方发现她是业内人士,对项目更加着紧,王凤在旁听了看了,竟然难得夸了蓝宁几句。

蓝宁回头同万丽银一讲,万丽银也夸她:“这样挺好嘛,你和你婆婆关系好点,大家生活得开心点。”

可不是这个道理?既然要生活一辈子的亲人,沟通不良可怎么好?

同婆婆关系好转,她也顶开心,好像了却一件心事,令她在工作时候都少掉许多后顾之忧,能够轻装上阵。

工作上,蓝宁将重心放在“利华美洁”的业务上头,文物展的工作因为日渐成熟,罗大年示意她可以移交助手跟进,蓝宁也觉得在非常时刻,非常需要新人接力,便全盘给了文静来管理。

文静每隔三四日会对她做一个汇报,这天还把相关的媒体稿件发给蓝宁。

蓝宁正好得空,也想看看文物展的反馈。为大多是做的是定向媒体宣传的公关稿,不会出什么纰漏,蓝宁只是粗粗浏览了一遍。但是其中有一篇,让她瞠了目。

她看完以后,头大如斗,眼睛都要冒金星,几乎想要将杂志撕碎。

这一篇的标题叫做《国宝几经劫难流离失所,日本收藏名家援手相助》,配的图片是慈眉善目的日本籍收藏夹托着一只历经沧桑依旧光彩不减的大亨壶。

内容写得精彩纷呈,有声有色,云日本收藏名家怎么在战争中发现了中国的国宝,用尽了办法保护周全,让世人得窥真相。

这篇稿子完完全全洗白了当初的巧取豪夺,和国宝外流的无限屈辱。

而这不是令蓝宁最最生气的根源,她所气愤的是那稿子底下的署名,赫然“宥然”二字。

文静见蓝宁勃然变色,不明所以,还加以解释:“我把每个发稿的记者编辑的简历都理了一遍,严宥然之前给你,给罗总,给程风都发过稿子。对了之前他们社撤下美达的稿子,好像也是通过她的手操作的。这次我本来不想找她的,不过程风先前已经联系了,我也只好作罢。现在罗总已经不同这群媒体人走了太近了。”

她交代完毕,便退了出去。

蓝宁将杂志放在台面上,又仔细看了一遍。

严宥然以前就是个好写手,念书的时候,老师在讲台上讲演《宋词选》,她老早在下头刷刷刷写好了课后论文,开始编造故事,发到网络上头,被许多网友追捧,后来有出版商找上门来,也就顺利出版了。

蓝宁念大学的时候给“时间维度”做跑腿的市场助理赚钱,严宥然已经可以靠着自己的文字把零用钱赚一个盆满钵满。老同学们都讲她有一支神笔,笔耕不惰,日后是可以赚大钞票的。

她不知道现今的严宥然依然可以用文字来赚钱。

而且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挣钱,她原来并没有发觉。

蓝宁因此而生出失落,难以明喻,乃至郁郁于心。连林秀又打电话询问排演细节,她都没有心思好好指导,草草讲了几句。

她在回家路上买了一份晚报,晚报的经济版有条新闻是关于“美达”的,刘先达引咎辞职,至于行政刑事处罚,报导自然未提。但“美达”的龙头老大下马,已足够说明问题。

蓝宁不得不想起若干年前,在朝阳观里遇到的民营企业家,迎接朝阳的那份襟怀和气度,让她以为这样的气势能够唱一首很好的《我的中国心》。

不是不唏嘘的。

单她已管不了那许多,只管牢自己的小事情已经够费功夫了。

蓝宁哂笑自己,又是不够认真了,本来这么一个邵雪瓯的生日宴,她答应了关止要好好关照的,怎么能开小差?连她请来的林秀都这样认真。

于是蓝宁又回电话给林秀,把她的问题一一解答,想,人世间总归还有好戏,开演以后落一个家人团圆的好圆满,这是值得心生宽慰的。

回到家中,关止未归。他近来忙得很,同岳平川谈了好几宗业务,亲自带队做起了方案,他也在做“利华美洁”的提案,且并不瞒着蓝宁。

蓝宁当然不会去窥探,她还会自觉尽好妻子责任,为他留好丰盛晚饭。但关止也不会太晚归家,夜里十点回来以后,吃完蓝宁留的晚饭,把碗刷了,还泡了茶,窝在蓝宁房中叙谈。

这是近来小夫妻莫名养成的好习惯,一天之内,总要这么静坐交流个把小时。

蓝宁问:“他们会不会愿意和本土企业有一个双赢又公平公正的合作?”

关止讲:“如果能做好市场,谁不愿意呢?这才是健康市场所需要的,不仅是国内的企业需要,外来的和尚更加需要。”

蓝宁说:“取其精华去其糟粕是不是?鲁迅先生的理论其实通用中西。”

关止赞她说的太有道理,又嚷着想要吃夜宵。

最近两个人忙得天昏地暗,不免食量也大了一些,蓝宁煎了两个荷包蛋,还想淋一些酱油,发现家里酱油没有了,只能将就吃了。

她说:“就是打酱油不方便,如果小菜场里有个酱油铺子,倒是方便老多。”

关止吃得正欢,万分同意她的话,还讲:“楼上博士家的保姆上回也这样说。”

蓝宁猛点头,忽然之间就福至心灵,茅塞顿开。

她问关止:“在小菜场里开一个调味品铺子,是不是个好主意?把买菜主妇一网打尽。”

关止三两口吃完了荷包蛋,抹抹嘴巴抬起头来:“蓝宁你想说什么?”

蓝宁一时激动,平复了两下情绪,理了一下思路,才继续说:“如果现今在小菜场开一间调味品铺子,成本远远低于租借商业铺面,又完全贴近了一线消费者。你讲‘利华美洁’会不会接受这个方案?”

关止端凝了蓝宁好一会儿,一拍脑袋,讲道:“亲爱的,这么好的点子你干嘛要告诉我?”讲完以后笑吟吟地望住她。

蓝宁把他面前的碟子收了去洗,洗碟子的时候,她背对着他讲:“干嘛不能告诉你?也许你想一个更好的企划打败我,不过我先来镇镇你,总归领个先。”

关止已经搂住她的腰,在她的脖颈吻了好几下,吻得她都发了痒,连避带闪。

第二天,蓝宁把方案同罗曼及企划部的同事们讲了,立刻开始分工,由信息部去实地做商业调研,企划部开始制定初步的商业计划书。

蓝宁私下同罗曼说,昨晚将这个案子同关止做过沟通,关止也认为可行性非常强。

罗曼沉思一阵,突然问她:“你不怕你老公用了去?毕竟他现在还是我们的竞争对手。”

蓝宁十分肯定,也十分自信地讲:“他才不会。”

关止是什么人?发觉念中文非己所愿立刻就退学,同梅绍望朋友归朋友,生意归生意,细节之中如此种种,不一而足。

他完完全全是走自己的路,让旁人不解去的人。这样的人,是不会也不屑去做这样的事情。

蓝宁蓦地想,稀奇,自己何时这般了解关止?了解之中,还有支持,奇哉怪也!

罗曼便也十分理解,说道:“我相信你,想想是你的老公,各方面不会差的。”

蓝宁笑,很想说当时结婚的时候,她未必知道自己老公各方面的情况。不过这样说出来,若被关止知道了,怕他会有意见,因此索性想都不要想,将话头和念想全部藏进肚子里去。

关止是直到慈善晚会前一晚才百忙抽空到现场探了探布置。

这次的晚会是租借了超五星酒店小型宴会厅,搭了舞台灯光,小而隆重。其中为邵雪瓯的生日准备的环节,在蓝宁和关冕的安排下,非常有特色。由一段皮影戏引出贺寿主题,再由主持人推出蛋糕车和香槟塔,一定会是整台晚会的高潮。

蓝宁同关冕在细节上沟通的很好,关冕是个相当能接受良性意见的人,凡是对自己计划有利有益的,全部接纳。所以才能同关止走的近。

不过这样也不好,太会分析时势利弊了。蓝宁想。

关冕在舞台下头,对过来打招呼的关止似笑非笑讲:“你小子终于露面了,我以为我们要断绝堂兄弟关系了。”

关止“呸”了一声:“我才没那么小心眼。”

兄弟两人看似是言和了,蓝宁也就放心。

关止是来加一个环节的,他交了一张光盘到关冕手里,说:“这是一段介绍,到时候请主持人放一下。”

蓝宁问:“是什么?”

关止把手搭到她的腰上:“秘密。”

蓝宁一笑了之,他有他的道理。她是益发觉着关止做的每件事情都有道理了。

这也是以前不曾发觉的。

王凤看到儿子亲临现场打气,也多了几分气势,对关止说:“你爸爸那边你去安排吧,我是懒得跟他说了。”

关冕笑道:“我已经跟三叔讲了时间和我们的方案了,婶婶,你放心好了。”

王凤无奈笑道:“你三叔平时看中你,你去说了那是最好。”

关止只是笑笑,手伸过来握住蓝宁的手。

不知怎地,他似乎有烦恼。这是蓝宁的直觉。但他不讲,蓝宁也不知自己该从何来问。

是夜,她给关止做了夜宵,坐在他的床榻旁,试探问问:“你想想看,还有什么地方不周到?”

关止吃完了夜宵,往床上一个翻身,抱住她,嚷:“亲爱的,你们已经够周到了,我们该管的也管了,再有其他的想也想不到了,随遇而安吧!”

蓝宁扣他脑门,真是没法说他。

邵雪瓯并不知晓关家对此事的人仰马翻,她一贯把日子过得静悄悄的。直到关止同蓝宁再度上门把情况讲了讲,她才诧异:“上回说好了就是家常饭一顿。”

关止笑着说:“其实是别人的晚会,我们家去蹭个生日酒。”

他嘴皮子巧带机关,又是抹了蜂蜜的,邵雪瓯说不过她,最后自然是应允了。

但老人有老人的阅历,她似乎察觉出些什么,竟也不懈怠,找城隍庙的老裁缝缝制了一件朴素又矜贵的海蓝缀花短旗袍,利利落落穿在身上,庄重之下又见华贵。

关止很开心,抱着老奶奶连跳几个狐步舞,累得邵雪瓯直捶他,骂他“猢狲转世”。

蓝宁只是在旁笑着看,忽然想到上一回关山在此地的欲言又止恋恋不舍,自觉自己的忙碌是有几分价值的。

到了慈善晚宴那天的早晨,天气一早就很晴朗,太阳高照,关止同蓝宁都起了个早,被王凤招回了关家的小洋楼。

关怀夫妇竟从国外赶了回来,关冕带着女儿妻子一同来了,却是一个堂兄弟的大聚会,只等关止携着蓝宁到家。

关止他们抵达时,关山还没有出来,堂兄弟三大家子只得在客厅的沙发上端正坐着,连关怀的怀孕的妻子也是挺了个肚子坐得老正。

蓝宁直想,关山在家里的威严可谓之为天,这么个肃穆气氛,怎么养的出关止这个惫赖性子?也只有关止坐着的闲暇,还口里哼着小曲子。

等关山出现时,老人家穿了一身崭新的中山装,少有的把笑容挂在面孔上,一下子一大家子人都松口气,身子都软了一下。

关止同蓝宁咬耳朵:“我和俩哥哥从小没少挨老爷爷的鞭子,都挨成心理负担了。”

但关山和颜悦色的时候,顶精神又和蔼可亲,年轻的时候也必然是个清秀青年。蓝宁看一眼关止,他同他的爷爷,也有着五分相似呢!

这么个清秀男人,从来是个严厉性子,不知道人生会不会因此少掉许多乐趣。如果像关止这么活泼,生活的快乐会来的容易些。

蓝宁一想,就觉得自己想多了,有些犯上,便不敢再想。

关山向孩子们招招手,让他们随着他进了书房。

蓝宁来这个家的次数少,来了之后也像是做客,故而却是头一回进了关山的书房。

老人家的书房其实着实简朴,也无甚装饰,一排梨花木的书架加一张书桌,四周的墙面不过刷了白色的漆,上头竟然还留着旧时毛主席的头像,同现今的花花时代非常不合称。

关山叫来了家中老保姆三奶奶,命她从书桌最下头一层抽屉里拿了一只锦缎盒子出来。

这盒子看着有些年份,锦缎的花纹很秀美,颜色也不俗,不太像是关山这样性格的人会有的私物。

果然,关山对着三个孙子讲:“这里头有你们奶奶给你们兄弟三人的结婚礼物,现今你们三人都成家了,正好把礼物收回去,今天三个孙媳妇都戴着,也算是孝心。”

蓝宁呆上一呆,显然,另两位关家的孙媳妇也没有料到。

三奶奶把锦盒打开,原来里头是三枚碧碧绿的翡翠戒指,通体晶莹,看上去成色极好,价值怕也是不低。只是年代古老了些,不合如今时尚潮流。

关冕的妻子先自蹙眉,不过没敢讲什么。倒是关怀的妻子接过三奶奶递来的戒指,往手指头上套了一套,讲:“手指头都发胖了,真遗憾。”

蓝宁接过三奶奶递来的戒指,除下手指上的婚戒,交给关止收了,再把翡翠戒指一套,尺寸刚刚好。她说:“谢谢爷爷。”

关山点点头,对孩子们说:“我知道你们嫌弃这东西旧了,须知没有旧的东西哪里有你们的新日子,新人要念着旧时的好。我没什么好的留给你们,这戒指是你们奶奶的心意,也算是我的心意。”

关怀的妻子温温柔柔又讲:“我去找一条项链,挂在脖子上吧!”

关冕的妻子便没有发声,将戒指一收,握在掌心里。

从书房出来以后,关止握了握蓝宁的手指头,望了片刻,说:“我从来不知道爷爷会这么细心。”

三奶奶走到蓝宁跟前来,点个头,对关止说:“这丫头是个玲珑人儿,关止你福气了。”

关止笑着说:“我一向福气老好。”

他说完盯着蓝宁看,蓝宁只好别过眼神看其他地方。

她没有接口,但是把手交到了关止掌心里头,他握牢。

他们一起去接邵雪瓯。

在路上,蓝宁伸出手指头,看看手指头上的戒指,对关止讲:“奶奶真的对你们兄弟好,留着这么好的东西给你们。”

关止笑着讲:“这算是奶奶当年的嫁妆吧!好好收着,以后可以传给我们的儿媳妇。”

蓝宁嗔他:“你想的可真远。”

关止忍不住伸手捏捏她的脖子。

她的发长了些,没再剪短,慢慢的便又可以梳辫子了。时间流逝,头发长长。关止伸开五指,替她抓了抓头发,被蓝宁拍开。

“不要弄乱我的头发。”

关止笑笑,不予计较。

待抵达紫欧轩,邵雪瓯已穿好了旗袍,雍容端庄地站立在轩内等待。关止走到奶奶跟前,把手一伸:“美丽的女士,请!”

邵雪瓯拍了关止一记脑门,笑着勾住了他的手臂。

走出来,阳光也算璀璨,只是空气有点儿闷,蓝宁掏出餐巾纸印了印额角的汗渍。

邵雪瓯望望天:“恐怕会下雨。”

蓝宁也望望天,原本好好的万里晴空,不知何时遮上来几片乌色的云,搅得天气闷热起来。

他们一齐上了关止的车,蓝宁摇下车窗,邵雪瓯转头探了一探,忽而叹息:“当初我是从这里出嫁的。”

关止转了一下后视镜,但是眼睛并没有向后座看。

蓝宁则看牢了这位奶奶。

她面容沉定,从来坦然,从不同小辈追忆往昔,只把自己的生活过的安安静静。

但今天的邵雪瓯似乎并不这样了。她笑着握住了蓝宁的手,抚摸她手指上的戒指。

“这戒指,还是你外公家里传下来的,后来给我做了嫁妆。”

关止笑了一声:“这叫完璧归赵了啊,奶奶?”

邵雪瓯也笑,她的笑容从容,仿佛能将岁月涤荡,再也不忌惮如烟往事。

“你们爷爷少年从军,做到了一个军人能为国家所做的一切。他一生辛苦,老来该是好好休息休息,你们真不必要兴师动众做这些事情。”

关止微微转过头,对后座的邵雪瓯讲:“奶奶,我们孝顺爷爷,也孝顺你。难得上下同心。奶奶,你这么了解爷爷。”

邵雪瓯握了握蓝宁的手,也许是动容了。

“这样爷爷高兴。”关止说。

蓝宁别传过头,看天看云,管她自己发她自己的呆。

这一天的关家,完完全全的有齐军伍出身的架势和派头。不肖说本身就相貌俊美的关家三位堂兄弟及其妻,就算是其父母,都有各自或富态或威严的风度。这一家子,怎么看都是一个教养良好的家族。

而这一切,有赖于那一位头发花白,身着笔挺中山装,体态硬正的老人。

他看到邵雪瓯,招了招手,唤一声:“小邵,来这里。”

邵雪瓯就从关止的臂弯里抽开手臂,走到关山的面前,点个头,问了声好,讲了一句:“太过夸张了。”

关山不恼,难得笑着说:“别人家做的晚会,我们来过个生日凑热闹。”

邵雪瓯就不再说什么了。

关止对蓝宁咬耳朵:“爷爷难得铺张一回的。”

蓝宁讲:“可不?”

她想,她相信他这样一个连吃饭都要守住钟点,一贯对小辈刻板的老人不会铺张。

但他这么慎重地要求着小辈们孝敬着邵雪瓯,哪怕是打破自己历来的操守。

蓝宁的心会因此动起来。

这天晚上确实精彩,晚会租借五星级宴会厅,布置得宜,既简约又庄重,小小舞台很有堂会气势,支立着一支麦克风架子,没有喧闹又醒目的舞台表演和乐队助兴,但是节目单上头有京昆越名角的折子戏捧场,和蓝宁的小计划,相得益彰。

关冕做起策划来真的也是不遑多让。

以小见大,蓝宁对他的心思又叹又惊。

时刻到了以后,有晚会司仪向在场的每一位嘉宾馈赠嘉宾佩戴的蝴蝶兰,男士是胸花,女士是手腕花。

司仪将手腕花赠予王凤的时候,讲:“您真是一位美丽的女士,希望这朵鲜花能够为您锦上添花。”

这么客套的话在这么正经的场合讲出来一点都不肉麻,而且,王凤确实美丽。

蓝宁总算领略到王凤最美丽的这一刻。

她穿了一身藏青丝绒旗袍,秀发挽了一个髻,用银色发钗簪好,妆容是淡的,淡的恰到好处,烘托出她这个年纪应有的矜贵,因此,别人更加能注意到她不凡的美貌。

蓝宁本未注意,待司仪一提,她也一惊艳。

诚然她一直知道王凤的美丽,但不会预料到,当她的妆容服饰和神态如此契合搭配之后,能够艳贯全场。

连平日同王凤几乎形同路人的关庆国也注意到了,他同旁人一边交谈,一边用眼色频频扫向发妻。

关止搂搂母亲的肩:“妈,如果你年轻二十岁,我一定要追你当女朋友。”

王凤敲儿子肩膀一下,动作文雅,讲道:“小没正经的,拿你妈妈开玩笑了。”

关止扯嘴皮子一笑,睨了蓝宁一眼:“蓝宁比不上你的。”

蓝宁不会不高兴,她想这是事实,等她到了王凤的年纪,是否会有王凤的姿色,可真是说不定的事情。

上头司仪宣布正式开场,全场的灯光适当,个人坐在个人适当的位置上。关家一家人都团团坐在一道,很圆满的样子。只是关怀夫妇就在关山同邵雪瓯身边,而关止拣择了离开长辈们最远的地方落座。

这样反而自由,蓝宁得以能够东张西望,又看到好几个同晚宴气氛适当的人,全部是倜傥的风云人物。

这么一个场合,让人浑不觉外头的风起云涌,在温暖室内,借用温暖气氛,积蓄一点资源,留待他日再用。

或者不能够说关冕利用了这台晚宴给自家做嫁衣,所谓策划,不过是将各种资源整合,满足各方人等需求。

生活早就不是单纯的单色调。

关止就适应的很好,他同各色人等打招呼,交流,带着合适的笑容,很有公关架势。

关冕领着谢东顺走到他面前,谢东顺手持红酒杯,老大哥似地半真半假怪责关止:“关止,要找你见一见真不容易。”

关止起来同他碰杯,笑着就开了玩笑,真把自己当一个晚辈:“您有生意要关照我呀?”

谢东顺看一眼蓝宁:“你们夫妻俩偏偏是冤家同行,我取舍那是相当难呐!”

连蓝宁也不得不硬着头皮站立起来,同谢东顺碰杯:“谢董,一码归一码,夫妻归夫妻,生意归生意。”

谢东顺豪迈地笑起来:“小丫头还有当年的气势。先前你问我去年我们博览会那项目,就是你先生的手笔。我都怪关冕,怎么不早把他的弟弟介绍给我,算来算去,倒都是一家人。”

蓝宁本来应该想,原来如此,可是她此刻却是这样想,真的如此。

“童梦”惊艳异邦的展览是关止的策划,这个结果,在她的脑海里,变成最正常不过的一件事情。

故而,她只是很坦率很诚心地说:“在商言商,谁能给谢董做好事情,谢董选谁当合作商,再对不过了。”

谢东顺指着蓝宁对关冕笑说:“他们夫妻和气,不过不是同行更加好。你看,我请你请个人你也办不到。”

关冕作势苦一个脸:“您就别怪我了,我这弟弟自由散漫惯了,连我爷爷都管不住。”

关山闻言,威严地瞥来一眼,但并未讲什么,关止只是捏着酒杯随和地笑。

谢东顺摇摇头:“你们这行里的能人,都这样。当年我请时维进我们公司干,他不肯,我认了。如今想请请你,你也不肯,我也只好再认了。”

关止把酒杯递过去,同谢东顺的杯子碰一下:“术业有专攻,谢董,谢您好意。”

谢东顺走了以后,坐在蓝宁身边的王凤却低声同关止说:“你二哥讲人家是想高薪聘你去当营销副总,好过你跟那个岳平川开个皮包公司胡混。你爷爷老说你开的那个公司没什么实体生意,就靠磨嘴皮子骗钱,真是!”

说完还不满地瞟了蓝宁一眼。

蓝宁很无辜,也很无奈。有那么点障碍,总归去不掉。

幸好工作人员过来请王凤指挥表演她的节目去了,蓝宁才对关止发牢骚:“我就知道你妈又赖我头上。”

关止嚼着花生米,眼风带笑,斜斜扫她,又不是真生气的样子,叱她:“小气鬼。”

台上司仪开始组织拍卖程序,一件一件拍卖品被展示。民间名家精工细作的工艺品,各种地方特色被糅合在此处,东南西北,全部是中华大地的中国风。

司仪一件件介绍,都是有历史典故的作品,在座各位更像是受了一场民族艺术的熏陶。这要感谢司仪的准备功夫做的足。

司仪还宣布,所得善款将全数捐献给灾区的希望小学。

中国制造的产品为中国人购买,最后用于中国最需要的地方,那是再好也没有了。

富贵的观众捐赠踊跃,谢东顺拔了一个头筹,将第一件拍品拍下,启动而后的人们踊跃购买。

间中还有小节目,是王凤费心准备好的。

舞台上在她的指挥下,已经摆好了家什,林秀等几位初出茅庐的大学生也准备好了。皮影戏就要开场,将会承接一个特别的贺寿环节。

关家会是这个环节当仁不让的主角,因而蓝宁也紧张,她也偷偷溜去了后台,看到预备操作的林秀给自己打了个V字手势,心内放宽。

一个浪荡才子泛舟艳遇开场,爱情就这样开始,不分贵贱,不畏权势,也没有时间限制。

蓝宁退到更后头一些,她想,孩子们会演好。

但更后头竟然有人在铿锵的伴奏下头交谈。

她听到王凤的声音意外认真又坚持。

她在对一个人说:“庆国,我想过了,我们这么过着也没意思,离婚吧!”

前头的戏台子上才子佳人初相遇,然后才子为了佳人摔碎所有的艺术品。

蓝宁听到关庆国的声音迟疑着,讲:“你——到底想什么呢?开什么玩笑?”

王凤讲:“关止已经结婚了,我也没什么心愿,下半辈子有了靠,我们俩就不必混赖着过日子了。”

蓝宁对自己叹息了一声,偷偷又退开了去,坐回了原位,正见关止往父亲坐的空位方向转头过来。

他没什么特别的表情,又专注看起来皮影戏来。

他的前头是关山同邵雪瓯,两位老人也看得正入迷,尤其是邵雪瓯,眼波流动,隐隐然带些许感触。她的眼望住台上的皮影戏,而关山的眼望住她。

蓝宁呆怔片刻,就又了极大的感触。

台上才子佳人,终于成全了连理,大学生们幼嫩的表演因为纯真,因为质朴,赢得满堂掌声。

邵雪瓯掏出了手绢,印了一印眼角。

她被感动了。

这是王凤辛苦所得,也是关山心之所系。这么劳师动众,来这么多人,费这么大场面,也许成全的不仅仅是场面上那些人等的需要,还有这一段陈年的公案。

这还不是压轴的。

皮影戏幕落,一场好缘分在折子戏里圆满,林秀满头汗,朝着蓝宁比了一个V手势,蓝宁赞许微笑,也向林秀身边的张星宇使眼色鼓励。他们出色表演结束了,她很满意。

是一个终结,也是一个开始。

司仪风度翩翩地走上台前,全场灯暗,一束追光灯打到他的身上,他含笑指挥后台开始放映一部纪录片。

这是八十年代拍的纪录片,记录紫砂壶的手工作坊,最简陋的器具,制作出最精美的艺术品,享誉全国,乃至世界。

司仪说:“1930年,宜兴紫砂茶壶在比利时列日世博会上获得银牌奖,中国制造震惊世界。”

屏幕上开始出现一张紫砂壶的图片,泥色纯正,骨骼匀亭,通身的海水波浪纹,壶底摆出龙尾成壶柄,龙身隐于滔滔海水间,壶盖是祥云。壶盖内钤阳文楷书“大亨”瓜子形印。

如此傲岸而且高贵的艺术品影像,让在座所有人眼前一亮,很有点被震慑的感觉。在座也有行家,言语之间,透露出艺术品身价,更加有人啧啧轻叹起来。

蓝宁用手捂住胸口,莫名激荡,莫名兴奋。

她回头,偷偷觑邵雪瓯,她同她有同样的动作。

司仪将屏幕停在艺术品正面展示的那一幕,拍了三下手。

一位身着唐装的英俊侍者手捧银盘走出来,聚光灯打在银盘上,银盘上盖着红盖头,在聚光灯下被揭开。

实实在在闻名不如见面,这一只久经沧桑,见证历史,颠沛流离的紫砂茶壶,静静卧在银盘上,彷佛看尽世态的老者,最终用从容的姿势,面对人间百态。

泥色、骨骼、纹络,无一不彰显着名家的超绝技艺。尤其波涛之间的潜伏龙身,像鼓舞了憧憬和希望,在世间笑傲,并且还将一往无前。

底下的观众开始骚动,不明所以,因此更增期待。

司仪介绍:“这只‘混蒙顿开’为清代制壶名家邵大亨后期作品,解放前流落日本,由日本友人山田武治的叔祖父收藏。今年是世博年,为了表达中日两国人民的友好之情,山田武治先生亲自飞来中国,将这份流落已久的艺术品——完璧归赵。”

观众窃窃私语,不知道这唱的是哪一出。

宴席之间,有位西装革履,双鬓微斑的异国老人站起来,向人群恭敬鞠了一躬,然后走到侍者面前,捧过银盘,转一个身,正是面对了邵雪瓯的那个方向。

司仪庄严而认真地宣布:“下面,有请‘混蒙顿开’收藏者的后人——邵雪瓯女士!”

邵雪瓯很茫茫然地站了起来,呆若木鸡,完完全全没能够接受此刻的这一个转变。她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一个急转直下的结果,将她一贯的泰然自若全部打乱。

关家所有的人,都惊异,面色不定,有疑惑有不解有莫名。

只有关止适时走到她的面前来,对她讲:“奶奶,我陪你上台把东西拿回来。”

蓝宁走到关止身边,给他一个疑问的眼色,他没复她。

这个转变也大大出乎了她的意料,但她意识到这也许同关山有关系。

在座所有的人里,只有他有这个心力,以及这个能力,为邵雪瓯做这么一件原先看起来如此难办的事情。

只是,他哪里来的千把万,将这只国宝买下?

蓝宁又偷偷看一眼关山。

其实邵雪瓯也看着关山。

关山把胳膊搁在桌面上头,神态板正的,又有些不太在乎。老人让她看不出他在想什么,一如往常。

日本友人山田武治向司仪表示有话要说,于是话筒到了他的手里,他会说生硬的中文,只有简单的两句。

“很荣幸能够把中国的国宝送回家,恭请国宝主人。”

他的态度诚恳而且卑恭,感染观众,他们一齐鼓掌,为他迎接国宝的主人。

在如雷的掌声中,蓝宁几乎是立刻就原谅了她原先心里无法原谅的一切,包括严宥然的报导,以及那一个让她不情愿沾惹的展览。

关山轻轻推了一把邵雪瓯,笑着催促她:“快去吧!”

邵雪瓯百感交集地点点头,跟着关止走到台上,从山田武治手里头接过这份尊贵的归还。司仪将话筒放到了她的面前,她还看到台下小辈们准备好的生日蛋糕揭开了盖子,蓝宁同王凤预备点燃蜡烛。

邵雪瓯的眼有些湿润,她捧着沉重的国宝,想要开口讲话,然而开口的却是一声惊呼:“老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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