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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次日清晨,蓝宁特地起了一个早,关止睡不惯她的小床,早回他自己房里睡了。

她先晨跑两圈,又去先在小区的篮球场跑道处跑了两圈,远处轨道列车隆隆而过,这是一个即将开始忙碌的早晨。

这个小区的交通非常便捷,内部设施又十分齐备,不但有篮球场,还有恒温游泳池。蓝宁当初同关止买房,就是看中这两点,不过美中不足的是离开大卖场稍显远了些。

但关止的好友任职房地产公司,此处房源以内部价购得,价格比市价便宜了三四成。故此,此项缺陷可以克服。

蓝宁也看中了,便同关止一人付了一半的房款。

但当初关止付这些钱是没多大的问题,她可是咬牙割肉拿出这些钱,有点打肿脸充胖子的意思。

万丽银看出女儿的窘况,不免用手指头戳她脑门气道:“我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死脑筋。哪能这样的门槛,男方买房子天经地义。”

蓝宁对妈妈这样说道:“妇女早就顶了半边天,您还以为是当年老爸承担电视机自行车缝纫机三件套的年代啊?”

蓝森正看报,听她们母女讨论到这个问题,点头说:“就听宁宁的意思,婚姻双方的平等可以从经济的平等开始。男方家里当然不会在乎这些钱,但是肯让宁宁来承担,这是一种态度。”

万丽银还是说了蓝宁几句什么“女儿就是赔钱货”,蓝宁就问爸爸:“外公和妈妈真是父女吗?”把万丽银气的不理他们父女。

最后是蓝森拿了一张存折出来给蓝宁,他对蓝宁说:“你这么个态度爸爸很支持,但是结婚以后就是柴米油盐,不是分你出多少钱我出多少钱这么简单了。宁宁,这是外公留给你的嫁妆钱,外公希望你过得幸福。”

蓝宁把脸贴在存折上,就像小时候贴在外公的膝头上。

说起来,蓝宁还是由外公万则萱一手带大的。

三岁的时候,万则萱教蓝宁念宋词,零星地教几句,蓝宁稚气地学会了念“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万则萱再教“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万则萱是个清癯的老人,下厨之前,会穿平整的厨服,洁白得一丝不苟。烹饪的时候神情专注,把火候掌握得刚刚好。

蓝宁一直觉得,任何能将工作掌握在指掌之间的人,都是将军。她崇拜外公在厨房间里的运筹帷幄,外公给她做了太白拉糕和雪梅娘当零嘴,两个精巧甜点放在一只白瓷盆子里,她灵机一动,说:“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万则萱停下手,看着年幼的外孙女,就手又泡了一壶毛峰。泡茶的是一只陈旧的紫砂茶壶,雕画了几株萱草。

蓝宁可以想象出那样的萱草应该是碧青碧青的,但是时间长了,难免就变得浅了。外公手指轻轻拂过这花纹,眼神放得空而远。

很多年后的蓝宁正因为想起这一幕,才无法拒绝外公留给她的遗产,但她会暗骂自己“也终于做了一回啃老族”。

蓝宁回到家里,冲了一个晨浴,穿好衣服,推开窗户,楼下小区的老人正在打太极拳,云手推掌,十分悠闲又十分整齐。她怔怔看一会,才开始动手给自己打了一杯橙汁,烤了两片面包。

端着早餐盘腿坐到榻榻米上,她才发现矮几上还放着关止的笔记本电脑,电源灯一闪一闪,不禁暗骂一声“关止这个糊涂虫”。但闲来无事一转念,便连了网线上网看新闻。

本地新闻网满眼都是企业步履维艰,农民工就业成为大难题的新闻,鲜少有值得人振奋的消息。但一条条看下来,倒是也有一条,标题为“本城餐饮业淡季改革大刀阔斧,大型加工厂开辟餐饮标准化新思维”,新闻的主角正是景阳春,说的是他们最近的新计划。

蓝宁直咕哝:“又不知道请了什么枪手。”

突然身后有一副懒洋洋的声音讲:“金融海啸中还有企业这样有拼劲,你就不能朝着积极的方向想?”

蓝宁懒得回头,嗤笑一声:“去年的数据都出来了,这个行业占社会消费品总额的同比增长明显降低许多,我看玄。”

关止要弹她的额头,被她给避开了。他就势窝在她的身边,双手环住她的身体,在键盘上“啪啪啪”操作起来。

他打开了一张图片,是一间大型工厂的平面效果图,蓝宁粗粗一看,呵,足足占地五十亩,不禁一赞:“老梅真是大手笔,原来标准化可以做到这个程度。”

图纸上的工厂,规划得井然有序。关止向蓝宁解释:“冷链热加工,仓储物流一应俱全。”

这确实算国内餐饮界里的大手笔了。

蓝宁问关止:“他们现在开了多少家餐厅?”

“十来家。”

蓝宁掐指头一算:“按照这工厂规模,只给十来家餐厅做菜品加工,大材小用了吧?”

她询问地看向关止,关止笑笑不语。

蓝宁便直截了当问:“老梅是不是想争取世博会餐饮服务商的项目?有这么个加工厂,绝对事半功倍。”她再问关止,“这项目,你们公司有份吧?”

关止打一个哈欠:“你就是碟中谍。”还是把话题岔开了去,“他们进的那套设备真是没的说,上浆虾仁的出净率很好,虾仁又嫩又弹牙,改天带回来给你做龙井虾仁。”

蓝宁“呸”了一声:“美不死你。”转身就要推开他,一手搭过去,结果搭错了地方。她吼:“关止,严肃警告你,不准穿着背心短裤在家里乱晃!”

关止把眉毛一挑,嬉皮笑脸:“我这还不是为了方便你耍流氓嘛!”

蓝宁愤愤抽回手,不太意外地看到他的短裤撑起小帐篷,骂一句“色狼”。

但关止是起了意的,又黏上来,双手不大规矩起来。

蓝宁护了上面又护下面,对关止又骂又扯,终于惹他哈哈大笑,他是狠狠吻了她,才终于放开她。

蓝宁匆匆忙忙又理头发衣服,直骂他:“坏蛋,净拖人下水。”

但是关止撑着头坐在他身边,他说:“蓝宁,你这句话就说的不对了,明明是我被你拖下水的。”他看到她的碟子里还剩下半块面包,捻起来放进嘴里,问:“你也太势力了,就剩下这半块面包给我。给你两个选择,一个是再给我烤两块去,另一个——”

他撇嘴笑笑,把手摸到她的大腿上,被蓝宁用力拍开,她站起来,讲:“算我怕了你了。”

蓝宁转一转念,另外生起了一个念头。便也给关止做了一套一样的早餐,把盘子递送到他面前,先斥他:“就懒死你吧!”

关止心满意足地用着自己的早餐,一边讲:“你没听说懒人懒一窝,你可是和我住一窝的。”

她在他对面坐下来,用榨汁机给自己又打一杯橙汁,一边在“隆隆”机声中问:“景阳春除了争取世博会的项目以外,还会同时做其他项目吗?”

关止口里咬着三明治,“唔”了半天不知道是肯定还是否定。

蓝宁自顾又讲下去:“我觉得他们都做到这个程度了,没理由一个大工厂只伺候十家店,对吧?”

关止“哎”了一声。

“他们会不会有兴趣给别的餐厅做半成品供应商?”

关止口里的咀嚼动作戛然而止,看牢蓝宁几秒钟,再把食物咽了下去。他倒真是颇有些意外,讲:“这是新鲜事儿,不过我可不清楚。”

“你说这个创意是不是适合‘景阳春’?”

关止抬起眼睛直望牢她,渐渐有了笑意,说:“那得问老梅。”

“如果他有兴趣的话,我想,我有个初步的构思,可以同他谈谈。”

关止撑着脸颊,懒洋洋说:“我的太太,你又有什么新奇点子?会不会要老梅再增加投资?”

蓝宁被关止说中心思,并不面红,而是笑意盈盈接口道:“双赢,有何不可?”她神清气朗拂一拂额前刘海。

关止笑着看着她,她犹自双目晶晶自说自话:“我的分析和建议如果他认为可行,我们再谈下一步。如果他没兴趣——”她耸耸肩,对关止说,“你觉得怎么样?”

关止讲:“蓝宁,你是先和我谈合作,再找景阳春?这个顺序我没搞错?”

蓝宁点点头。

关止笑问:“你就这么想做下景阳春的单子?都肯为他们凭空想个业务来增你的销售额?”

蓝宁诚恳说:“这才是咨询营销的真正作用,不是吗?而且我认为我的构想能够为他们带来新的利润点。只要他们认可,我就能够全力以赴。”

“你们公司能够胜任到这个层面的营销策划?”

蓝宁昂一昂头:“我们有一流的策划团队和培训师,以前不是没做过业务渠道的策划。”

关止笑起来:“你在抢我的生意。”

“错,关止,这不仅是双赢,而且是三赢。”

“你为什么不自己去找老梅?”

蓝宁把橙汁倒了出来,喝一口:“他比胡主席还要忙,比成龙还要大牌,比岳平川还要恨罗大年。”

关止把她手里的橙汁抢过来喝了一口,说:“蓝宁,敢情我们的结婚证书是合作合同啊?”

但蓝宁一副睁圆眼睛坦白模样,正是做这个肯定的。关止想,蓝宁从不掩饰自己的想法情绪,实在不能算是一个好习惯。

太过真诚即像刀。

关止闷头吃他的早饭,不再造声。

蓝宁便忙自己的,她想,没关系,让关止好好考虑,晚上再谈一回。她有诚意,也有点子,付诸行动之后更有执行力,关止是会综合考虑的人。

她对关止笑笑,是很自信的笑,然后匆匆画好妆。

关止问她:“要不要我送你?”

蓝宁答:“得了吧,我不指望你那小QQ,上了高架连出租车都鄙视你的速度。”

“你这是歧视国产车。”关止看她外套已经穿好,便从鞋柜捞出一双靴子递到她的脚下。

这天蓝宁穿的是涤毛套衫,下面是过膝的呢裤,全部都是黑色的。关止拿出来的靴子也是黑色的,在小腿边围有两个蝴蝶型的金属搭扣,搭配着蓝宁的一身衣服就好似黑夜里闪烁的星辰,非常匹配。

蓝宁穿好了靴子,关止替她开门,说:“要不我明天去换辆车?大众要出新型了。”

“得了吧,你车还没坏,要是随便换了,从你爷爷到你妈,可有我好受的。”

“胡说,我爷爷从来礼贤晚辈。”

蓝宁摆摆手,不太想谈了,她说:“我走了我走了,要不然真要迟到了。”

关止在关门之前提醒她:“你也想想给奶奶买什么礼物。”

蓝宁早已奔下楼。

关止把头一板,甩手出门,坐到车上,一抬眼就见花坛对面的老人们正在打太极拳。他转个头,倒车出去,再从后视镜里看的时候,老人们已成模糊一团影。

他加速,迅速甩掉这些影子。

路上梅绍望打了个电话给他,想临时请他一起去世博园看地皮。关止看了看表,又想了想,便从南北高架下来,顺道进了延安路隧道。

梅绍望同关止的合伙人岳平川已和世博局的相关负责人在现场等候,关止找好地方停了车,一路才寻过去,梅绍望便喜气洋洋说:“我们就定这儿了,对面是洋快餐。”

岳平川笑:“这是中国包子PK美国汉堡包。”

关止说:“行啊,全世界都吃中国包子。”又问,“准备拿多少平米?”

梅绍望讲:“这里会有三层高的餐厅规划,我们争取拿底楼全一层,一半开外卖窗口一半做高档中餐厅。今天一有来看地皮的机会我就找你们过来参谋。”

关止四下一望,讲:“不错,临着浦东南路。”又问,“你要开外卖窗口?做便宜货?”

“门票都要一百六,大多数人只想进来填饱肚子吧?要进餐厅请客谈生意的,我们也有适合场地,所谓一举两得。”

“老梅,你可真周到。”

梅绍望一拳推他的肩膀。

看好地皮之后,梅绍望请他们去附近的“景阳春“餐厅饮早茶。

关止惯熟“景阳春“,到了餐厅,找了视野最佳的位置坐好,梅绍望便交代厨房准备点心。

坐定后,关止便想开门见山,问:“你是不是特别恨罗大年?”

梅绍望做一个骇异的表情,讲:“此乃江湖传闻也!我何时有了PK罗大年的资本?”

“我老婆因此不敢找你谈生意。”

“弟妹是厚道人,她觉得对我有愧。妻之愧,夫补救,你看这一回我把竞标世博的项目和世博上的形象工程都给你们做了,你们给我个便宜价格?”

岳平川正喝菊花茶,听这话差点把菊花吞下去。

关止指了指岳平川,笑:“别跟我谈价格,要谈找他谈。”

岳平川喝好了茶,思想不便在价格这个敏感问题上逗留,便对关止说:“罗大年和时维真不是一条道上的,接的业务全部都是短平快。你家的那位一和别人谈合作,必要看人的认证和流水线,和罗大年气场真的不大相合。”

三人静默下来,梅绍望看一眼关止,才讲:“当年时维从麦记拿经验,给本土餐饮业做标准化的试验,所有结果全部公开。这等心胸,等闲人比不上。”

关止眯着眼睛往窗外看风景,仿佛在思考什么。

梅绍望又讲道:“如果能在世博之中有所斩获,也得亏得我的加工厂。这里头一套,全赖当年时维点拨。不管怎么看,十年之前他提出这个概念,完全是超前的。我是受惠前人。”

关止转过头来,对住梅绍望讲:“你的加工厂现在设备齐全,有没有想过做其他餐厅的供应商?”

岳平川马上对关止说:“你又不是不知道老梅,他现在就指着‘麦达利’的资本进来,开他一百家店呢!”

关止听到这话,态度淡淡的,被梅绍望一眼望穿,对岳平川讲:“你瞧你瞧,一说起这个他就这种消极态度。现在倒是来求敲我木鱼了。”

关止微笑:“我讲了你也听不进,空麻袋背米比实打实的劳动赚真金白银爽快。”

梅绍望也笑着嗤他:“怪人说怪话。”想了想,又讲,“你让弟妹放心大胆来找我吧!我又不会吃人。咱和罗大年没仇没恨的。”

岳平川便乐呵呵拍板定案:“大家都团结,那就开饭吧?”

关止起身:“我不吃了,给我打包,我要二十个三丁包。”扬手便招来服务生给自己打包。

梅绍望无可奈何,摇头叹气:“赚我的钱,还吃我的包子,还连吃带拿,你也算一号人物。”

关止两手各拎好纸袋,并不在乎破坏形象,只道:“无度不丈夫,谢您包子,我撤了。”

他同岳平川一起出的门,这间景阳春的隔壁便是一所五星级的大酒店,车来车往皆名贵。岳平川看到停在路边的小QQ,对关止说:“你真的可以换车了。”

关止说:“目前开的挺好,以后有孩子了再换一辆好的。”

“你这样的性格学莫北做二十四孝老公,我可看不习惯。”

“我比他早行不行?在你们眼里,好人都是他在做,我生来就是坏蛋。”

他一讲完,双目就钉住酒店底下车库驶出来的一辆奥迪。岳平川也看见了,这款车颜色低调,车从他们面前开过去,车窗半开,他们都看到里头的熟人,儒雅的长者和娇俏的丽人正亲切耳语。

岳平川噤声,关止目送名车离去,才讲一句:“呵,来这里喝早茶,没想到老头子还真能找情调。”

岳平川推他一把:“你不是要去看你奶奶吗?”

关止沉着脸,与岳平川道声别,上了车再一路到了城隍庙附近的弄堂里,寻着地方把车停好。这时他才感到开QQ确有好处,下到这等下里巴地,随手停在路边都不会发生任何意外。

这处的“巧瓯轩”开在城隍庙闹中取静的一处,门脸小小的,门框上挂着两幅竹刻对联,写“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瓯心雪涛起。”

关止对着对联看好几眼,默念“碧玉瓯心”。

邵雪瓯正从店内送客出来,看见了关止,笑道:“小泥猴,今天来的倒是早。”

关止便笑:“送包子来了。”说着牵住奶奶的手走进“巧瓯轩”。

“巧瓯轩”只是一间前后不足百平米的小店,五十平米的大堂更是胜在一个巧字。当初关止设计这里的店堂陈列时,将四壁刷白,按八卦方位摆好紫檀木的博古架。一路进去,风格各异,光华潜蕴的紫砂茶壶便映入顾客眼帘。

关止称之为“实物营销”,不无得意地对岳平同梅绍望讲:“中国传统艺术还想怎么营销?只要摆得好看,就是一副历史画卷,其他再多的装饰都显得多余。我这叫‘先物夺人’。”

走过了博古架,后面有一处小憩之角,放了八仙桌及几张马桶座。关止先把邵雪瓯送到八仙桌旁坐好,他才坐到下首,但手脚不闲,往墙面上一靠。

“我是无业游民,就剩下时间了。”

邵雪瓯戳他的脑门:“被你爷爷听到这话,仔细你的筋骨。”

“从小没少捱鞭子,我都习惯了。”

“你以后也是要当父亲的人,这么三五不着调的话可少说。”

关止打了哈欠:“那事情才三五不着调呢!”再对邵雪瓯笑道,“我来讨茶喝。”

邵雪瓯讲:“你来的真是好时间,前几****这里进了台湾包种茶。”

关止说:“运气好了,这‘一枝红艳露凝香’可得让我今日饱口福。”

邵雪瓯便站起身,讲:“你等一等,我今日也想开壶试茶,你给提提意见。”

关止讲:“让老李老梁去弄好了,奶奶你别忙。”

“他们都去宜兴看新壶了,你上回不是说五月组织个赏壶大会,他们都兴致勃勃,希望能挑一些好壶上来。”

邵雪瓯将包种茶倒进茶荷里头,再递给关止瞧。那翠绿的茶叶是条索状的,棵棵分明,香气浓郁。关止吸一口气,笑:“果然露凝香。”

邵雪瓯见孙子喜欢,自己也高兴,吩咐后头的灶庇间里小工烧了热水过来,开始温壶。

关止抓起手边一只三丁包咬了一口,看奶奶显茶艺。

邵雪瓯泡新茶,都会按宜兴的茶艺步步做下来,从不缺少一个步骤。

关止记得小的时候,奶奶习惯在楼前的小花园里泡茶赏花。每年那个时候这里都会开出一片虞美人,一望过去如血又如虹。奶奶穿对襟的中式上衣和黑纱灯笼裤,人在花海里,茶香间,根本就离得他们很遥远,让他不敢去打扰。

那一天万爷爷牵着他走到这里,在花海之外站了许久。关止没敢叫奶奶,因为自己闯祸了,而万爷爷也没有动,站立如雕塑,一动不动看着那边的人。

直到邵雪瓯从置茶到温杯结束,抬起头来,看到这边的人。她的第一泡就没有泡下去。

后来邵雪瓯和万则萱又见过几次面,都是万则萱送关止回来的时候,两个人并没有说话。直到最后一次,万则萱送关止回来的时候,正碰上关止的父母吵闹离婚,关止的爷爷关山发了大怒,将关止的父亲关庆国一顿鞭子抽了出去。

关庆国狼狈不堪连滚带爬地出了门,邵雪瓯作势要扶他,被他一把推开,踉跄了几步,被万则萱扶住。

关止听到万则萱语气温和地说:“小心一些。”

邵雪瓯攀着他的手站好,苦笑:“我是老了,帮不了孩子们了。”她站直了身体,同万则萱保持了些许明显的距离。看着关止攥住小拳头站在一边,便把他揽进了怀里。

在那两个月以后,蓝宁一家就搬走了。

关止很失落。

他其实已经习惯在鲁鸣放家里做完功课,听着隔壁的蓝宁对着爸爸妈妈撒娇撒痴。蓝宁考了好分数,得了奖状都会大声要求奖励。

他亲眼看到蓝宁的爸爸趴在地上让自己的女儿当马骑,父女两人笑做一团,蓝宁把辫子梳成两条,伏在父亲的怀里,温顺得似小兔子。

回到自己家里,在关山面前汇报好课业,再回到自己的房里做功课。母亲就像克格勃一样端坐在身边监视牢自己。

王凤只会说:“关止,你是儿子,你是我的指望。”

关止在刚懂事的时候,就知道父母关系并不好。

父亲是在爷爷文革遭难,自己不得已插队落户的时候认识母亲,因为母亲手执颜色鲜艳的皮影,演了一段秦香莲。

那是一个苍白的年代,无望的青春,寂寞的大陕北,年轻人除了让原始的欲望勃发、生根、发芽,再也没有别的慰藉。艳丽的颜色是苍白青春的唯一点缀,匆匆涂抹上,回头以后,发觉是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

关庆国回城的时候,关山已经平反,他想效仿许多同学那样,在当地离婚。意思别别扭扭表达出来后,王凤马上抱着年幼的关止讲:“你知道你们那里有一条黄浦江,我们娘俩不怕跳黄浦江。”

在上海的关山也不同意关庆国离婚,他说:“糟糠之妻不下堂。”

关庆国年轻气盛,对着父亲冷笑:“您当年一进上海滩说的什么?土八路要娶洋学生。”

他确认自己有资格对父亲冷笑。

关山当年从抗美援朝的战场上回来,带了一身的伤病,妻子留下三个儿女早逝,组织上只想快点给他找个爱人照顾他年幼的三个孩子。

邵雪瓯是城隍庙万字斋老板的养女,一路私塾女大读出来,文气娴雅,有一日从南京路上走过,比身边所有的女学生都要秀气漂亮。关山的小汽车开过去,一眼就看到她,又多看了她几眼。

万字斋老板父子正被拘捕审查,从解放初就被调查,查了好多年,终于证据确凿。万字斋老板的哥哥原在上海沦陷时期,为了保护文物死在日本人手里,弟弟怕了日本人,私下卖了好些古文物讨好日本人。这便是头一宗倒卖文物的汉奸罪。

邵雪瓯嫁给关山的时候,万字斋的老板已经被枪毙,他的儿子被放出来,分配到城隍庙已经国有化的饭店里当学徒。

这些往事都是为关家服务三十年的三奶奶断断续续口述给关止听,关止听完以后,就去老公房找同学玩打仗。

其实家里堂兄堂弟好几个,一起玩起来也挺热闹。但关止觉着无趣,觉着缺了什么。他羡慕老公房里的孩子,还有蓝宁的一家四口。

自己的爷爷从不会像万爷爷那样和蔼可亲近。

关山的军人脾气历久弥坚,训诫家人如同兵士。除了邵雪瓯,家里谁都不敢在他的面前出大气。关止只觉得这个家里像个大蒸笼,要把每个人都发成白面馒头。只有在老工房里,他才能自在呼吸。

蓝家搬家的那日,他跑到蓝宁面前扯了她的辫子,装作开开心心的样子说:“手嫌的丫头,再也不用看到你了。”

蓝宁对他吐舌头:“你以为我想看到你啊!以后再也没有人烦我外公了。哼!”

万则萱给他做了一些点心,用油纸包好,放进塑料袋里,要他拿好。

关止只觉得不好意思,一直望着装着蓝宁一家的大卡车走远了。

他是真的怅然若失,仿佛心里缺了一块什么。一转头,远远就看到奶奶站在马路的另一边。奶奶向他招手,牵着他的手回家,回到家里,他进入自己的房间,仰头一躺,真觉得没劲。

关止自从上了寄宿制高中之后,便很少归家了,回来也就贪着三奶奶单独给他烧的一顿红烧小肉饭。他还记得万爷爷以前做过的宝塔千层肉,只叹息自从蓝家搬走以后再没吃过这样口味的小菜,也有没有了吃饭的情趣。

关家保持了一些老传统。当初组织分配了军区里唯一一栋三上三下小洋楼给关山,他就决定自家子女绝不外迁,直到第三代长大成人,各有事业,才陆续搬了出去。

关家的早中晚三餐都打点进食,客厅里一张长方形花梨木餐桌,两首坐的是关家两位长辈,两侧是各房人等。关止坐在末尾,离邵雪瓯最近,邵雪瓯便一直为他添菜加饭。席间只有关山向各房问话,关家的儿子都慑于父亲的威严,一般有问必答,拘谨似对司令员。

关山的三个儿子里,只有关庆国和关山闹过,但后来被警醒,深悔一时冲动,再不提和王凤离婚的事情,乖乖回家继续当孝子。

关止有时候被老公房里热情的同学家长留饭,那边也是十几口人,邻里几大家子挤在一个公共厨房里吃吃笑笑,蓝宁叽叽咕咕说着话,嘴总也不闲。

关止坐在万则萱的身边,万则萱便为他添饭加菜。

关止高考的时候,关山讲:“关怀学生物,关冕学金融,关止从小学过美术,作文也写得很好,就念文科吧!我们家里有武状元,也得有文状元。”

王凤和关庆国这两个十几年井河水不犯的人,同时在关止的志愿表上填了中文系。连关冕都说:“听爷爷的没坏处,万不能食碗面反碗底。”

关止差点叫“你们要仰人鼻息,凭什么强加于我?”

关止二十岁生日快到的时候,王凤向关山申请给他做生日宴。关山用“他是最小的,少怕折寿”打发掉,王凤忿忿,关止只觉得是解脱。

上大学之后,他的时间更加自由,学了开车,从好友处借来好车兜风。学业之于他,真成了生活点缀。

他也交了女朋友,自然又被王凤念叨:“不要和那些女孩子纠缠不清,我们区里几户人家的姑娘条件都不错。方家的小竹,周家乐乐学识样貌都好,最好是简家的单单,她的爸爸刚去北京上任。”

关止便真和周乐乐约会了一阵。

周乐乐长得一张圆圆苹果脸,笑起来十分可爱,关止看得也挺爱。王凤知道了就更爱。就是周乐乐脾气有怪癖,她念戏剧学院导演系,有齐未来艺术家的所有大牌脾气,常在三更半夜打电话给关止非要对着他念诗歌,一时快乐一时伤感都要拉着男友讲足半个钟点的电话。

关止对邵雪瓯讲:“奶奶,女孩把男朋友当情感垃圾筒,这还让不让人活了。”

邵雪瓯笑着说:“如果你心欢喜,自然什么都欢喜。别叫别闹,自己的心自己承担。”

关止自知承担不起,将周乐乐约出来,吃了一顿分手饭。他自有他的一套圆滑说辞,说得周乐乐泪盈于睫,自觉与关止的恋爱是一桩错误。

关止发觉解决错误的恋爱如此轻松简单,不由自我得意一番。他回到家里,想要找奶奶再谈谈心。却在门口听到奶奶对爷爷讲:“老关,我们离婚吧!”

室内先无声,无声才可怕,关止在室外停住脚步,屏息凝听。

“哐啷”一声,是唯一惊天动地的动静。关怀路过,稍稍停了停,做一个手势,示意关止不要管闲事。

这栋三上三下小洋楼,每家一户,门是紫檀木的门,一闭一个世界,并不相连,门前雪也要自扫。

三奶奶无声地走进去,扫出一地的紫砂瓷片,关止看到碎裂的瓷片上还能完整出现的萱草,依旧风姿卓然。

这天吃晚饭的时候,仍是一桌子默默无声。饭毕,他看到邵雪瓯独自一人在花坛边上,对着一栏的虞美人发呆,就要走出去,但是手被王凤拉住。

关止并不是存心跟踪邵雪瓯,他只是偶然回家拿衣服,看到邵雪瓯提了一只保温壶出门,就不远不近地跟着一起过去了。

她去了城隍庙九曲桥,绿波廊里人头攒动,邵雪瓯只是在人群里静静坐着,眼波里流淌着岁月的回忆,回忆刻在那一头的方向。

关止看到万则萱同一个年轻人坐在一角下围棋,黑白子势力相当,两个人不相上下。他一抬头,眼睛越过重重世俗中看到这一处,然后脸上就有了意足的笑意。

关止看到奶奶的双目无端就会湿润,让他觉得多窥探一刻都是罪过。隔了这么多年,他还记起当初模糊的片段,还是不敢看不敢打搅。

他远远在这处,只是个局外人,看了一个心慌意乱。他只能选择从熙攘的人群里离开,走到马路口,准备叫车回家,身后有人叫他:“关止。”

关止就像做错事情的孩子,对身后的奶奶低头。

邵雪瓯牵着高高大大的孙子,站在人潮汹涌的路边,这么说:“不要怪奶奶。”

关止只是说:“爷爷会很难过。”

邵雪瓯无奈微笑。在她这一张能将岁月荡涤平坦的温婉的面上,无奈的微笑就像平静海面的涟漪,下面或许是漩涡。

她这么说:“奶奶没办法把操守坚守到最后。”

关止那刻十分难懂,也无能为力。

到了这一刻,关止看到奶奶手上已端出清茶,茶已香,他依旧要尽他的力。他接过奶奶手里的茶水,讲:“奶奶,爷爷最近身体不大好。”

邵雪瓯坐了下来,倾一倾身,笑他:“你又拐弯抹角。”顿了一顿,再说,“晓得了,这一次做生日请你爷爷一起来吧!”

关止笑道:“让蓝宁做菜。”

“你别只动口不动手,让你丈母娘看到,不好。”

关止说:“我丈母娘看我就像亲生儿子,比蓝宁值钱。”说完,手机响,他接起来应了两句,再对邵雪瓯讲,“这不,丈母娘怕我们没保姆饿着我,叫我晚上回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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