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那天起宫中就开始流传一件事——梅王妃疯了。
或痴傻,或疯癫,累了沉沉睡去,醒时则握着剪刀抵住咽喉扬言要自尽,谁也近不了身。她歇斯底里地叫着有人要杀她,太监宫女们只好日夜不离地守着她,过了好些天也不曾见谁有害她的意思。她开始怕黑,一盏油灯亮从黄昏到天明;她反锁了门,连董思安也不让进;她说起了胡话,下棋时总是斟酌不定,连刚进宫的婢女也下不赢了。
总赏人巴掌板子的成了傻子,叫嚣着要杀尽叛逆的成天担心起被杀。没有人知道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是为什么。
太子得知消息时正在静思阁读书。神色慌张的小太监不敲门就闯了进来:“太子殿下,三殿下正在御花园等着呢,说是有要事相商。”太子先是一愣,随即放下手里那本《倦客书札》,披上了外衣匆匆向御花园去了。
老远便看见董思安一个人在花丛边踱着步子,心事重重。他与这位三皇兄早已握手言和,如今见他这般焦虑,心里不由得一紧,上前便问怎么了。董思安满脸倦容,也不顾上皇子仪态,一屁股坐在花丛里,道:“还不是笑儿总嚷嚷着我要害她,现在已经人尽皆知了。真不知道她怎么回事,现在活像半个疯子,请太医看了什么都没看出来,开了些调养的方子先吃着,可还是不见好……”
董思微皱了皱眉:“三皇嫂聪颖过人,怎会一夜间说疯就疯了?”
“可不是!”董思安拍着大腿,“我也觉得这事背后有猫腻。想往深了查,偏偏笑儿又总提防着我,这半天了愣是什么也没查到。听说她现在跟慧如亲得不行,这事——”
不待他说完董思微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点头道:“皇兄放心,此事由我来查,不过叮嘱三皇嫂太医开的方子还是要接着吃。我只求皇兄一件事。”
“何必跟我客气?有什么事尽管说,能做到的我一定去做。”
“此事说难也不难。”董思微一字一顿地说道:“不要将慧如牵扯进来。”
董思安立刻点头答应:“这是当然。九皇妹年纪尚小,可不敢让她担心。”
太子见他这几天为梅笑儿的事清减不少,还熬出了淡淡的黑眼圈,又宽慰了几句才别过董思安,直奔七王府。七王府书房乃京城一绝,从前朝的禁书到本朝江湖绝本,可谓应有尽有。虽说这些书大多是七王爷董静和为附庸风雅花大价钱四处搜罗来的,可董静和本人不怎么看,堆着积灰。直到那年九岁的萧怀雅第一次踏进书房,这些奇书孤本才算找到了真正的主人。
太子进了王府,同世子董琰和郡主董珏匆匆打了招呼,也不待问候他七皇叔,就直接去了书房。把门一掼,竹筒倒豆般地把事情跟萧怀雅说了一遍。
“疯了?”萧怀雅放下笔,“可此事不是该去找太医商量,让太医号脉开方子慢慢调理吗?”
“太医说她好得很,压根开不出房子。三皇兄最后急得把剑架在他脖子上,他才开了些调养的药。不过是敷衍罢了,吃了大概也没什么用。”
“按说疯了魔怔了都该在脉象上体现出来,梅王妃的脉象不该和往常一样啊。”萧怀雅思忖道,“她还有什么其他症状吗?”
“她说三皇兄要害她。”太子苦笑。
“这……”萧怀雅险些让自己的口水给噎住,“殿下恕罪。说句大不敬的话,怕是床帏之间闹了别扭,梅王妃才想出装疯的奇招来整治三殿下吧。有道是清官难断家务事啊,殿下就别操心了。”
董思微摇头,正色道:“我看不像。都好些天了,再怎么闹别扭也该好了。更何况三皇兄从未做出气她的事,平白无故的整治什么?三皇兄担心有人在背后耍阴谋,可皇嫂总防贼似的防着他,想查又查不了,这才托我去查。我若将此事搁置不管,将来如何立信扬威?”
萧怀雅听他这么说,也觉得有道理。可毕竟他们不是大夫,连大夫都看不了的病,饶是他读再多书也无济于事。
董思微瞥见他犹豫的神情,立刻明白他在想什么。于是望着满架的书册道:“怀雅,你可曾读过江湖上记载偏方邪方的药典?”
萧怀雅托腮想了想,说:“《武林邪典·毒医》有三卷,《回春笔录》有五卷,《妙手奇谭》有两卷。我读过的加起来不过两卷,当时把这些当闲书看,也记不得里面说的方子了……”
董思微照他说的把书从黄花梨书架上取了下来,拍去上面的积灰。不多不少,正好十册。萧怀雅隐隐地有不祥预感,只听董思微拍着他的肩认真道:“怀雅,抓紧时间把这些都看了,找找有什么能让疯了的人重新找回神志的办法。”
“殿下,这……”
“你是京城最大书房的主人,这十册对你来说远远不算多吧?天色不早了,本宫也该回去了。我让见雨来帮你一起找,若是有什么发现就赶快进宫告诉我。”
急于立信扬威的太子说罢将门随手一关,大咧咧地挥袖而去。门里的萧怀雅此刻感到自己像是被判了斩立决的囚徒,终将死在十把锋利的屠刀下。他只好拿起书来一章一章翻过去,一翻就翻到了晚上。唯一令他感到欣慰的是陆闲歌端着一大盘橘子走了进来,挨着他坐下,见他满脸疲惫便亲手剥了橘子喂给他。
少女含情脉脉地注视着少年,少年傻笑着将橙色的橘瓣连同少女的指尖含在嘴里——江见雨进来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他像一尊青石雕塑一样僵了片刻,干笑道:“陛下这么快就给陆女侠赐婚了?”
陆闲歌也不害臊,淡定抽回手,又剥了一个橘子喂过去,玩笑道:“小江,吃醋也不该说出来。我知道我人缘好招你们喜欢,可你也不能和书呆子抢。更何况我早已名花有主了,怪就怪你自己下手迟。”
“陆姑娘说的是,我哪能和怀雅抢啊。我这义兄成天呆在书房里都快把自己嫁给书了,好容易有姑娘瞧得上他,就算是野人他也得要。”
“小江,你说这话我可不爱听!”
“贤弟你这么损我太不厚道了。读书一日如行千里,足不出户便可知天下奇事,到你这怎么把我说得和书呆子似的。”
“怀雅说他不是书呆子,陆姑娘你看呢?”
三个人一如既往地逗闷子,一来二去倒是萧怀雅先不好意思了,尽管红着脸还想凑上去吃,想了想还是忍痛别过头拒绝了她递来的橘子,小声道:“别贫了快干正事吧。”
“小江,殿下和你说起过没有,他为什么对梅王妃的事这么上心?”陆闲歌自己吃掉了剥好的橘子。
“这是三殿下头回求他办事,他需要借此立信扬威,让众人敬他服他,此为其一;梅王妃父亲乃敬赫丞相,身为太子他今后还需要丞相的辅佐,此为其二;殿下本就好管闲事,喜欢瞎折腾,此为其三。”
“噗——”陆闲歌指着他大笑,“最后一句要是给殿下听了去,你还要活吗?”
萧怀雅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对着那高高堆起的书把眉头皱成了一个深深的川字。他不哭就不错了。
“说真的,这些书就算看完了也未必有用。江湖上的方子三分真七分假,殿下就算找到了治疯病的法子也不敢冒然给梅王妃用吧?何况我看她压根就是自己吓自己,吓出来的心病。”
“心病也得治,”江见雨叹道,“殿下好容易逮着个机会笼络一下三殿下的人心,你让他就这么放弃了?”
正说着,陆闲歌忽然指着她手里那本《回春笔录》大叫道:“你们快来看!”
两人凑上去,只见她所指的那页上面写着:“青炎古法中有以紫杆柳、沙冬青粉末施以异术致人疯魔者,药方名唤重阳雪。服药后脉象气色皆如常,虽神医不可愈其病也。而异术记载已失传。”
这段话写得极小,挤在书页最右边的注释里才勉强排得下。萧怀雅看后不屑道:“野人你嚷嚷什么呢,这写的是怎么让人疯,不是怎么治疯了的人……”说了一半他就感到不对了,把另一半话生生咽了回去,怔怔地去看江见雨。
——服药后脉象气色皆如常,虽神医不可愈其病也。
后者也是眉头不展,低声道:“怀雅、闲歌,你们说会不会有人给梅王妃下了药?”
萧怀雅神色凝重:“重阳雪。这可是青炎教的方子。梅王妃十六岁进宫,此前一直居处深闺,哪有机会和青炎教结仇?”
“我看倒不一定是和青炎教结了仇。”陆闲歌正色道,“怕是什么人为了害她,不惜去求来了青炎教的毒药。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这个害她的人是谁。小江,怎么办?”
江见雨在书里夹了一张纸,把书合上,放回书架原处。然后他转身对两人说:“此事恐怕另有隐情,最好先别让殿下知道。我明天去一趟刑部找个人,你们进宫就跟殿下说书看完了,什么也没发现,千万别说漏了嘴。”
陆闲歌点点头。萧怀雅起身走向窗边,看着湖边林梢上的明月。桌前的橘子吃了一半,橘子皮扔得满桌都是。三人都没有了玩笑的心思,或站或坐,一夜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