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学一年级，也可能是二年级……太过久远又飘渺的事情，苏凛已经记不清楚了。只是那个脾气暴躁又自傲的语文老师给他们讲解比喻句时，曾经用过这样的例子：月亮像一把弯弯的镰刀。如今想来，除了在儿童作文中看到类似的说法之外，真正望向月牙的时候，他却从没有产生过这样的联想。月就是月，月牙当然也是月，它的美是纯粹作为“月”而美的，而绝非其它任何相似的东西；就像他偶尔在成都极其罕见的晴夜看到浩瀚的星空时，他所受到的震撼并没有一丝半点是由于那些星座的神话故事——他从未试图去寻找过它们，能够触动他内心的，只有那份广阔与博大，无边无际，这才是夜色真正的醉人之处。
所以对他来说，冬末这种月朗星稀的夜仅有一观的价值，但看得时间稍长，就会感到它的无趣。在保持着仰头的动作五分钟之后，苏凛的脖子有些僵痛了，他稍稍转着颈部运动一下，回头看向舒然学姐，她的目光却仍然痴迷。和他不同，那并非呆滞的注视，映在她瞳孔中的每一颗星都在静止中跃动着，那些光粒花一般绽放开来。
苏凛没有对星夜折服，却对她此时的样子有些心动了。可能是察觉到这样的眼神有些不太礼貌，或者是从心中产生了对余敏儿的一丝愧疚，他迅速把头转开。
“学姐……很喜欢星空吗？女人果然是对这样的景象比较感性吧？”他小声问道。
“喜欢？”舒然听到了苏凛的问题，但她没有低头，只是喃喃着，“是喜欢吗？我不太清楚……只是想看而已。不过感性或许没错，像这样观察的时候，心里总会想到一些东西的，有用的或没用的……”
“哦，那学姐现在想到了什么呢？”苏凛随意地问道。不过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后悔了，从卖火柴的小女孩开始——或者更早些时候，人们就常常会把星星和故世之人相联系起来。直到现在，对于刚刚经历了丧亲之痛的孤儿来说，还会有大人温柔体贴地对他们说道：爸爸妈妈变成天上的星星了……那么学姐现在又是想到了谁呢？
那个影子仿佛浮现在了面前玻璃的镜像之中，苏凛不由得有些担心地望了学姐一眼。
“毫无变化啊……”舒然轻声说道。
“变化？”
“嗯。”她点点头，伸手指向外面，“你看，数百数千年前，从人类第一次在夜晚抬头望向天空的时候，他们看到的也一定是这样的星海吧？千万年过去，朝代更迭，大地上沧海桑田，可只有它们是永恒的……也许会有变化，也有毁灭与新生，学天文的人大概会毫不留情地反驳我吧？但是对于凡人来说，这一眼看到的，就是今后一生的所见啊。”
苏凛长大了嘴巴：“呃……学姐是想说，星空一直都没有变化，但人却变得太快了么？还是说，希望人生也能够像星空一样永恒呢？”
“永恒？”舒然摇头，她的嘴角溢出一丝淡淡的苦涩微笑，“没有人能够做到永恒，永恒也并不一定就是美好的东西。”
“很多人都在追求长生不老啊……别说以前的皇帝了，现代科学不也在拼命研究‘长寿’吗？冬眠系统也已经开发出来了，虽然仅能够制造一个长生的假象而已，但人类确实在朝此方向迈步。”苏凛摊了摊手，“学姐那种哲理性的说法……确实，什么动画啦小说啦里面那些长生不老的人物到最后都会说‘长生不好啊要看着自己身边的朋友亲人爱人甚至自己的子孙后代一代一代故去什么的真是糟透了’，但那都是经历过长生的人的说法，对于普通人来说，还是会有这种渴望不是吗？再说了，如果大家都能够长生不老，那不也挺棒的吗？”
没错。苏凛想着。如果能够和自己心爱的人，大家一起走到世界尽头的话，或许无论多长时间，都不会产生厌烦的感觉……
但他的想法被硬生生止住了。舒然学姐转头看他，她的眼神变得有些可怕。
“没有什么是不会改变的。”她说道，“时间久了，木头会朽烂，石头也会破碎……生物界中，只有一类东西存在永恒的可能，那是因为有能够支撑它们永生的条件。”
“微生物……是吗？”
苏凛被学姐森然的声音吓了一跳，但还是下意识回答了。
“是，拥有自我分裂能力的细菌之类，直到达到界限之前，它们会不断增殖下去，没有死亡一说。”舒然点头。
“支撑它们永生的条件……那是什么？”苏凛好奇地问道。
“因为它们并无像人类一样强大的意识和思维啊。”舒然回答，“一旦拥有感情，就没有恒定不变的东西了，这是属于人类的必然。一开始打算相依相守的两个人，在经历漫长的岁月之后，也会逐渐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在很多方面产生对方无法理解的想法，比如理想，比如自由……”
“自由……吗？”苏凛若有所思。他又抬起头来，突然饶有兴致地问道：“看着星空都能一下子想到这么多东西，说是‘感性’果然一点错都没有呢。学姐以前，难道很少观察星星吗？”
“以前……几乎没有见过。”舒然简短地答道。
“几乎没有？哦……也是，现在不论哪儿，空气污染指数都高得离谱呢。”苏凛叹了口气，“明明采取了那么多措施，但对于环境的治理还是赶不上发展的脚步。过不了多少年，环境方面的专业一定会变得比现在热门十倍百倍吧？”
舒然没有回答。
苏凛偷眼看着她。他突然想到，似乎自己还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舒然学姐的资料，对她的认识也仅限于这几个月的通常接触而已。像学姐这样端庄淑雅的女人，或许是来自某个豪门的大小姐？唔……但那样的话，也不至于说以前几乎没有见过星空吧？那种有钱人的话，在风景优美空气清新的郊区买幢别墅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情才对。还是说，她以前是那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类型？
没等苏凛在这个方向继续琢磨下去，舒然却向他发问了：
“对于星空，你又会想到什么呢？”
“我吗？”苏凛想都没想，直接答道，“嗯……《星之梦》和《三体》吧。”
“啊？”舒然有些迷惑，“是小说吗？”
“对。我的话……没有学姐那么多联想，就会本能地和自己的经历对照起来。这两部作品题材并不相同，但带给我的感受却是一样的，不管是对星空的追求还是逃避，希望与绝望都会相伴而生。于绝望中寻求仅存的希望，和在希望中慢慢堕入绝望，哪一种才算是更好的结局呢？”
“希望和……绝望……”
“我们身在灵异故事里不也是如此吗？”苏凛耸了耸肩，“要在绝境中寻求一条生路，可万一一步走错，一切努力都会白费，将再次落入无尽的黑暗与恐惧之中。就像故事中的那些人类，面对恐怖的宇宙真相，一旦做错了选择，就会被彻底毁灭，死无葬身之地。故事里和故事外的人，本质上都是一样的啊……唔？”
苏凛的眉头突然间皱了起来，舒然敏锐地察觉到了他的异状：
“怎么了？”
“我……只是突然想到，面对无法抗拒的恐怖现状，如果凭借自己的能力不够对付的话，去寻找更加强大的外援，或许是一个不错的选择。”
迟疑了一下，苏凛缓缓开口了。
“刚刚既然说到《三体》，叶文洁一开始无力改变人类社会的现实，所以她找来了三体文明；后来为了对付三体文明，罗辑又以将恒星坐标暴露给更高级文明为威胁……无论一件东西多么可怕，总有能够克制其的东西存在，那样的话，九方九世书一定也有！”
说到这里，苏凛一下子激动起来。
“对了，对了！”他转过身来，在窗边绕起了圈子，“我以前怎么没想到呢？凭我们现在的力量，对付不了九方九世书，可是这个世上总有能够毁灭它的东西存在，也许是其它灵异，如果能够找到那种东西——”
“九方九世书可是最强的灵异啊……”舒然小声提醒道。
“谁规定的？”苏凛反驳，“我们现在判断它‘最强’，仅仅是因为它拥有能够随意驱使其它鬼魂的能力，相对于那些鬼魂来说，它要强大得多。可是‘灵异界’——假设有这么一个存在的话——肯定还有能够制衡它的东西在。如果能够想到一个办法……”
“苏凛！”
舒然学姐猛然抓住他的胳膊，她的神色显得有些慌张，面对她那双清冷的眸子，苏凛眼中的狂热逐渐消退下去。
“别忘了……”舒然低声说道，“驱虎吞狼和引狼入室，这两者仅有一线之隔。千年前宋朝引金灭辽，引蒙古灭金……最后又怎么样呢？仅仅是九方九世书的话，至少还给我们留下了一条生路，但是如果，有更可怕的东西被招来的话……”
苏凛没有说话。他看到学姐眼中的恐惧，她说得对。别说宋朝了，《三体》中不也是那样吗？叶文洁引来了想要占领地球的三体舰队，而后来毁灭三体文明的高级智慧，也同样毁掉了太阳系……这个道理他当然懂。但是，如果拼命抗争的最后仍然只有毁灭一途，对于没有希望的人来说，还会在乎什么呢？
所以罗辑才能够成为执剑人，因为他已经失去了一切，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也不关心人类的存亡，只要能够拉着三体垫背，他什么都做得出来，因此他的威胁才是有效的。三体文明也清楚，一个人走到了那个极端，这世上就再也没什么能够束缚得了他。
也许那才是真正的自由。苏凛不由得想到。
他假装惬意地笑笑，对舒然学姐说道：“抱歉，吓到你了，我说着玩玩的。别忘了我只是一介凡人，就算真想要去做，我又怎么可能找得到比九方九世书更强的东西呢？”
学姐并没有放下心来，她似乎看穿了什么，想要说话，但却也没能够说出口。苏凛别开了视线，挣脱了她紧握着自己胳膊的那只手。现在他的眼神中隐藏了一些东西，有什么已经如同种子一般，洒在他的心海里了。
绝望还是希望？都不重要。苏凛想着。只是如果不去试着反抗的话，那就只有两种结局。
要么你将孤零零一个人走到最后，要么你将孤零零一个人死在路上。
……
感谢滴墨无痕、掌缘颠落一书生两位的大手笔打赏！蓝蓝真是受宠若惊！
明天还要忙一天，这周末清闲些，周六周日两天，开学之前再来一次小爆发。敬请期待！
另外上文介绍的刘慈欣老师的《三体》，应该有很多书友们已经阅读过了。对于大刘老师，以前只读过他的《中国太阳》、《朝闻道》和《梦之海》几部短篇，一直听说这是一部科幻史诗巨作，某蓝是最近刚攒钱买到实体书。听着Evalia女神的【Aspirin】，翻阅“死神永生”的开篇，这一歌一书简直是绝配！尤其艾娃空灵的声音和描写云天明的心理同时回响的时候，心中莫名地被震颤波动起来，强烈推荐书友们也来试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