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故事源于一个非常俗气的开头。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
令昭也并未做什么出格的事，只是极普通的在街上走着。一个男人忽然就发了疯似的冲过来。就当令昭以为自己要被这人撞成一滩水，要重新化成人形时，旁边一个苦闷脸的大叔无比优雅的一踹，那发狂的男人就像烂俗电影里的反派一般飞出去。
这画面在旁人的眼里，就是一位银发潇洒，紫眸神秘，长得人神共愤的绝世美男，以无比行云流水的畅快动作救了一位美人的命。这样英雄救美的故事谁都喜欢。
可是咧？前面景文也说了，念美的不似人，其实也真是。因为这是念天生幻术的附加作用——每个人看到他，都会把他看成自己想象中那个最为美丽的人。说白了，普通人看到的念并不是真正的念，不过是幻觉，被施加了幻术的作用。
但是，令昭，作为一坨水化作的，勉强可以称之为妖的东西，没有思想而只有意识，她自然是不会受到幻术影响。所以在她眼里，所谓的盛世美颜，就是一个面色发绿，体格尚健壮，张着个张囧字脸的光头大叔。
“您——阁下……小女子多谢了！”令昭作为一个活了不知道多少岁月的老妖精，面不改色的说一句“小女子”，没有丝毫违和感。她整理着自己的裙子，那些鲜花绽放在裙摆上，摇摇摆摆的。
“不必多谢……姑娘？”念本来是无所谓的，可正当他习惯性的处理脑子里窜出来的信息时，他神奇的发现：居然没有眼前这个小姑娘的！
“怎么了？先生？”令昭保持着温和笑，“你的红眼睛可真好看，像是燃烧的火焰……你知道吗？我可喜欢火了。”
念再次吃了一惊，他不仅感受不到这个女孩在想什么，而且……她知道自己的眼睛是红色的！
前面也说过，施展奇术时眼睛会变成不同的颜色。念原本是一双红色眼睛，可是由于施展幻术眼睛会放出微弱的蓝光，所以基本上所有人都以为他有一双紫色眸子。
“你可真是一个与众不同的女孩。”
“你这搭讪手法真是老套！大叔！”令昭很自然的挽起他的手臂，“走，我请你吃饭。”
“大叔？”念再次皱眉头了。他的年龄——自然可以称之为大叔了，只不过还没有任何一个人这样成呼过他。
他，从出生开始，还是第一次由衷的感到，自己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何况，这个女孩也确实是他喜欢的类型。
念心里不由得出现了一些从未有过的想法：想紧紧依偎着这个女孩，为她梳理头发，没有任何乱七八糟的念头从外界闯进他的脑袋，只享受这片刻的宁静……这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对一个女孩产生这样的想法。
而令昭也抬着头看着念，亏她活了这样长时间，从来没有见过这样不同的男人。当然，他长得并不帅气，但是对于由水化成，外貌可以随时改变的水妖来说，相貌实在是可有可无。他的眼睛，是火一样的炎红色，让她很好奇。
“改天我请你吃饭？怎么样？”
“不必了。”念推辞道，他不懂得为什么无法看到这个女孩的想法，纵使是纯洁无暇的人，他也能看到对方高尚的灵魂。而眼前这个女孩是什么也没有的，这怎么不让他生疑？
“别这样，我有恩必报。”
“那……也好。什么时候？哪里？”
令昭歪头想了一会，道：“七天后？怎么样？不瞒您说，我的工作还蛮忙的，在朗廷归云居？怎么样？贵姓？”
“这么客气！一定去的。”
“说的也是，我本也不想这么拘的。那就不客气了，可别怪我没规矩哟。”
“哪里的事。叫我荣念，或者只叫一声念也可以。”
“念！”
令昭颇有几分可爱的叫道，眼睛亮晶晶的。
等再与念相会时，已经是和景文见过面的两天后了。
朗廷归云居亦是一所很高档的酒楼，荣念一进门，瞬间便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他很客气的对台面的小姐道：“劳烦了，姓荣。”
小姐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连忙道：“荣先生！往这边走，令小姐也在那里等了。”
说着，带他上了楼上一个雅间，里面一位面貌不俗的少女正在斟茶。见到念来，便颇为欣喜地站了起来，道：“请坐！”
接着，她直立起身子，用一只白生生的杯子为他斟茶：“想吃什么？”
念却注意到她身边放着一本《韵苑考遗》，是开化纸制得，看上去颇有些年头了。他指了一指道：“书是挺好的。开化纸做的吧？”
“嗯。”令昭拿起那书，端详了一阵，“确实是以前的书了，用'桃花纸'嘛，你懂得的。我是着实怕，若是用餐的时候过于尴尬，就看一会书。你要是问，我就和你就这个话题聊起来，你若是不闻不问，我看点书也不至于无聊。”
“那你不能把你的说出来呀，你说出来我不就知道了嘛！”念笑道，“这也有好处的，反正过一会你若是拿起书来读，我就知道你烦闷了，也可以相应的改变策略嘛。”
“要是人人谈话的时候都能知道彼此的心情，那也不会有争吵了。”
“那可难说，说不定就会因此而吵架呢。”念也坐了下来，他能窥视其他人的想法，这样的例子也见了不少了。相见甚欢的两人，若是知道对方的真实想法，那估计要打起来了。
“你说的挺好，来，喝一杯吧！”
令昭举起茶杯来，饮了一口茶。她用的是黑釉的杯子，手指又雪白纤细，姿势像是某种洁花的花蕊。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的头发上，只觉得她浑身上下都熠熠生辉。
念也呷了一口，沏的是粗茶，在白莹莹的杯子里显得很好看。
“这杯子真可爱，莹润亮泽的。釉色也美，白中闪青，再者说，很少见这么修胎匀薄的杯子了。”
“不算怎么样，我一个朋友，叫文。她家里，专有一面墙，高高低低的架子上，摆着一溜十八个曜变天目，那可真是好。”
念低声一笑，道：“但是那么好的东西，没有用也是可惜。此刻在我心里，尚不若这白瓷杯子呢。”
“你这么说，那些收藏家们可要哭死了。你既然不说要什么餐饮，我就点了招牌。你等着瞧吧，这里的招牌可棒了。”
“看装饰能看出来。”念又看了周遭一会，小小的一件房间，细竹的圆形窗户，高低错落有致。人来都是跪坐在一种很矮的圆桌子旁边，家具也多是木竹藤草。几幅古画，几瓶插花，很是闲淡清静。
过一会，两位穿着紧紧裹在身上的杏红色曲裾的女孩子进来，一个端着两个檀木的盒子，另一个端着两个瓦罐。
盒子里很是雅致的摆着食物，还有蜀葵和风信子，两个瓦罐里是鲜鱼汤，味道好到让人想要吞下舌头去。
“看看，这盒饭不错吧？每天都不重样哦！这才是酒楼最吸引人的地方呢。”令昭取盒中的蜀葵放到桌边盛水的花瓠里，“我觉得这尊花瓠棒极了，很古朴。”
“这里都是很古朴的。我最喜欢这个小萝卜了，我想，没有什么比萝卜更好吃的了。”
“嗯。”令昭这样回应着，两个人便静静地吃起饭来。等吃完了，两人又吩咐了撤下去空饭碗，重新摆上来茶水和糕点。
“念，是幻尊猎念先生对吧？”
令昭正在吃一种叫做雪媚娘的茶食，念本是很安逸的喝着茶，听见这话有几分怔怔，才有几分苦笑。也是，她当然应该知道自己是幻尊的。
念也顾不上想，这个女子是否是刻意接近他，是别有目的，意愿不纯的。他有几分绝望的想：即使是利用，也尽管利用好了。这要这个女孩能一直这样陪着她，他也心甘情愿的供她利用。
只是，不要因此而疏远了他。今天在这几叠大的小屋里，念感受到从未体验过的轻松，他竟然也对这个认识了几天的女孩有几分依赖。
即使……若是以后要选定妻子，他也真心希望是眼前这个女子能伴自己一生，只光凭念感受不到她的思想这一点，令昭就是念心中最理想的妻子人选。
念这些年单身，并非没有心仪的女生，可是每每看到她们那些人内心里的那些情绪，就又觉得可悲的很。
“对啊，我就是。不过也没什么了不起的，我还不曾读懂过你的心呢。”念说完，就有几分后悔，觉得自己这话说得还不够漂亮。
“当然！”
令昭笑颜如画，“我是水妖，没有思想，你当然不能和我心灵感应啦！”
说着，令昭的纤纤玉指便变成了流动的水，她调皮地眨着眼睛，仿佛在说：看见了吗？不需要任何疑惑，我是没有任何目的的接近你，我也是这样的与众不同。
没有什么肮脏势力的想法，只是两个同样孤独的人彼此依偎取暖罢了。
“不该是这样的。”念颦蹙着眉毛，眼里却是湿润的，“你不该这样轻易的把身份告诉一个刚认识了几天的人，这样不安全。万一对方别有用心呢？”
令昭却轻轻笑了，她站起来，握住念的手道：“不会的，念，我虽然没有读心的能力，可是我也相信你。”
于是念也轻松了，他站起来道：“遇见你真是我的幸事。”
两人在这次约会中，都感到了不可思议的愉快。
两人那天分开过后，又商议了在几天后见面。
“去哪里？”念问道。
“就这儿吧，没什么浪漫之处，可是就简简单单的，舒服的要紧。”
“好主意。”
念又仔细看着令昭，见她今日的面容有所不同，忽而又忆起她是水妖，可以任意改变面容。因此化成人形时与之前有所差距也是应当的。只是，他们两人又岂会因为相貌问题而烦恼呢？不论令昭变成什么样子，难不成念就不认识她了吗？
“你今天穿绣了玉梨的衣服。那些花是真的吗？那么栩栩如生，像真的开在裙子上似的。”
令昭轻铃似的一笑，碎发垂到耳侧，露出饱满光洁的额头：“它确实是真花。你忘了吗？我是水妖，我是由水构成的，加上一点泥土和阳光，就能开出这些漂亮的花来。”
紧接着，她扯了个毫不相关的话题：“我的工作，是去考察那些没有人烟的地方。”
“一定很辛苦吧？”
“反正我只是一些水而已，哪里会累？再说，我的能力是团队里最大的，多付出一点也是理所应当。”
“在别人眼里确实是理所应当，但是在我眼里——”念拖长了声音，“你这样辛苦，我会心疼的。”
令昭怔了，原本平静如水面的容颜顿起波澜，说不上欢喜还是悲伤：“我——我只后悔没早一点遇见你了。心疼我？这从来没有人说过，我也只是水而已，不会感到疲累的，所以你说这样的话也是白费，我一点都不辛苦。”
“身体不辛苦并不代表精神不辛苦。相信我，我也是有心灵感应的，那些人，身体健康，但他们的心理呢？心灵比身体更加重要。我不是很想说，那些精神辛苦的人是活得怎样艰辛和痛苦。而我一想到你或许也处于这种处境，我就痛恨自己不能读懂你的心，不能为你排解一分一毫的辛苦。”念从路边摘了一朵牵牛花，那小小的蓝色的花，让人怜惜。
“所以说，这才是最让我怜爱你的地方。仅仅是因为身体感受不到痛楚，就无法获得任何人的关心和支持，这种生活是很哀愁的。做了什么好事情，别人也不觉得你做了好事，却认为这是你应该做的，你做不到还要罚你哩。而受到什么坎坷，别人也不会以为你会受伤，你若是稍微抱怨两句，人家便会说你矫情——这种生活想想也恐怖的很。”
“谢谢你的理解，但现在我听了你的话，忽然觉得过往的日子没那么难熬了。有那些经历而使你爱怜我，这让我很开心，终归那些苦难没有白受。”令昭接过牵牛花簪上，“再者说，一想到以后有这么一人理解自己，就觉得未来也是充满希望的。”
两人又肩并肩走了好久。很普通的街道，但是阳光特别明媚，让人很舒适。
“你怎么的不说话？刚刚还那么健谈。”令昭见念久久的不说话，便问道。
“我……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只觉得，我们……”
令昭摇了摇裙摆上绽放的花朵，映得落英缤纷，她的笑是很温柔的：“既然不知道说什么好，那你就叫我的名字好了。我叫令昭。如圭如璋，令闻令望。凤凰于飞，翙翙其羽。这名字是不是很美？”
于是念也笑了：“很美，很美。”
这是他第一次发现，原来还有这样的女子。就像山间的水，清澈透明，流动的欢快，从不拖滞。她的笑容如此简单美好，像是有清水流过心间，瞬间清凉之后是柔柔的温暖，好的让他难以置信。
“令昭，令昭，令昭，令昭，令昭……”
念一遍又一遍的重复这两个字，然后露出一个破碎的笑容，温和道：“我觉得你真好。”
“好？我有多好？”
令昭的眼睛亮闪闪的，仰着头道：“像是烟花一样好？还是像宝石一样好？”
念低着头想了一会，说：“想一想，你醒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盖着雪白雪白的被子。外面是洗过似的鸟叫，有栀子花的香气。可以把头埋进枕头，尽情地揉乱头发，也可以下床，立即有暖暖的玉米粥喝。你说这好不好？”
“好！太好了！”
“我觉得你比它还好。”
可是令昭又咬指头了：“可是你说的……是我一个朋友，就是文，前几天刚刚经历过的，她看上去可真幸福！我不要重样的。你再说说吧？嗯？我有多好？”
“呐……”念又开始说，“再想想吧，在雨天打着伞，走在路上，为一朵小花遮风避雨，带它回了家。摘下湿漉漉的的鞋子，把纸伞丢掉，脱下冰冷的衣服，痛痛快快的洗一个舒舒服服的，温暖的热水澡。擦干头发，窝进被窝里，随手抽一本书看着，安静的听着雨拍打窗纸，雨中的小花就在身边陪伴着你。”
时间都温柔的似乎停滞不前，两人都停下脚步，怔怔的站着。
“好耶！可是我本来就是水妖，哪里有湿透了一说？我也不能洗热水澡啊！你说是也不是？”令昭笑眯眯的，念看着雀跃的少女，如翻飞的蝶，舞动着阳光下暴露无遗的尘埃，心中一动，却问了一个不相关的：“我可以抱你么？”
“你可以抱完再问这个问题。”
念却只是牵起了她的手。令昭心中闪过恶作剧的念头，把手悄悄的抽了出来。然后在察觉到抽出念的手掌时，念那微不可察的抗力和失落，忍不住心情大好的给了他一个拥抱，软软道：“再想一个嘛！不然我以为你是骗我的，说，哪里好了？”
念反过来紧紧抱着她，揉着她满头毛茸茸的发，道：“好嘛，那，七月的雨怎么样？毫无保留的跳进一场大雨，淋漓尽致的泼洒个够劲。阳光出来的时候，躺在地上才不管什么三七二十一，任由明亮的光洒在自己身上，大片大片的开它个繁花似锦——你说这是不是好的难以置信？”
令昭水汪汪的大眼睛眨巴眨巴的，忍不住提高了声调大喊道：“确实是好嘛！真好！说的我自己也难以置信了，是真好。”
“更好的是，”念松开了令昭，让自己可以完完整整的看到她，“这是这属于你一个人的，只属于令昭的——就是咱们两个人的。也只有你，可以滚进大雨，开出泛滥的花，绝对不重样。这也是我第一个给你讲的吧？这就是只属于咱们两人的记忆。以后不见面了，你也能记着只有这两人的回忆。”
“你这个意思却更好了。”令昭只几个跳步绕到前面去，“看，就咱么两个的回忆，这是最好的。”
念又忽然道：“啊，我终于知道了。”
“什么？”
“前几天刑师来找我——你应当认识她？”
“认识，她就是我的好朋友文。”
“那真是个聪明的女孩，她让我加入镜世阁。让我为他们建立一个精神链接，可以在本人同意的情况下互通思想。我这样想来，忽然有了个新想法，就是思想互通平台。”念有几分得意道。
令昭听了呵呵一笑：“具体是怎么回事？”
“就是——你看。你想要告诉我什么事，你不需要说，只要在脑海里想出这件事，然后可以通过这个平台直接传送到我的脑子里。这是不是很棒？”
“好极了！刑师和天灵也一定会很开心的。”
“不如我们两人先试一试？”
“那还用说？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两人直挺挺的闭上眼，令昭先随便发了一条
【令昭：嗨咯！看得见吗？】
【念：还用说？】
两人在现实中噗嗤一笑，两人继续漫步目的的聊起天来，不过这一次是在脑海里。
念察觉到令昭粉嫩的唇靠的越来越近，心中闪过了些什么。
“我可以吻你吗？”念在现实中问道。
“要吻就尽管吻！我是不怕的。只是你这样一问，就没有忽然被吻的惊喜感了。”
“我只是怕伤到你么，再者也有点唐突，毕竟我们才认识了不久……”
令昭不耐烦地跳起脚来，道：“真是麻烦！”
说罢，就径直吻了上去。
这感觉真是好极了。
念想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