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妍姑娘,听说今儿带‘凤索钗’来唱戏的是雪毓苑顶牌乐师风逸峦?”
烛化和幕纱被叫来妯妍跟前,开朗活泼的烛化便悄悄地问起了那如朗月清风般温煦的风乐师。
三年相处下来,妯妍对烛化和幕纱的脾性已摸得透彻,一旦烛化主动在妯妍跟前提起一个人或一件事的时候,妯妍便了然烛化对那人那事必有更清晰的了解。
相对于风乐师自己的讲述,妯妍更乐意去从烛化和幕纱口里获知他的事情,毕竟烛化和幕纱知道,哪些信息于她而言才是有意义的。
妯妍对她俩道:“你们先去正大门候着,我一会儿过来。”
烛化和幕纱应声去了熹宅正大门,往日这门是不允许下人踏足的,但得了主子的许可,也就无可厚非。
妯妍对正在负责布置福宴阁的林嬷嬷外加一番交待,只身前往正大门。
“姑娘可知如今雪毓苑的招牌乐师风逸恋是什么人?”
幕纱的年纪较烛化大了半年左右,性子也比烛化稳当一些,这会儿开口说话的幕纱完全不似先前烛化那股子八卦般地兴奋劲,就这一点,她更得了妯妍的赏识。
“街坊四邻有关于风乐师的风闻?”妯妍问道。
幕纱说:“奴婢也不好说,因为这个风乐师,奴婢也是偶尔几次在街坊茶肆中听来然后拼凑起来,先前跟咱们熹宅搭不上界,奴婢就当耳边风听过便忘了,这次老爷专门邀请‘凤索钗’,又让风乐师领队,奴婢想着倒不好叫姑娘蒙在鼓里了。”
妯妍赞许地看了她一眼,点头道:“嗯,想得周到,你们都在街坊里听到了什么关于他的事儿?”
烛化抢先一步说:“妍姑娘可知道四年多前京都雍城发生过的一件震惊朝野的大案?”
四年多前?妯妍摇头,“不知道。”
“当时的尚书令被满门抄斩,诛连九族,上百号人哗啦啦地跪成一片,据说那个刑场血流三天三夜都没有干,直到现在还能看到当时遗留下来的那些血迹呢。”
烛化说话总带了夸张,妯妍知事虽非如此,但那血流满地的情景却是可以想见。
“那位尚书令犯了什么罪还要诛连九族?”
“姑娘说错了,不是尚书令犯错连累家族,而是家族犯错累了那尚书令,奴婢听闻那位尚书令是好官,是忠臣,皇帝对他非常倚重,经常地有些赏赐,连带整个家族都光鲜非常。那尚书令有个妹妹,嫁给了一个雍城商户,后来这雍城商户许是借着自己大舅在朝中的权势,竟自立一方圈起地来,逐年地弄得那块地方民贫地疾,各家温饱难以支持,自己却大发横财。”
妯妍细细一想,官商勾结,本就可以创造巨额利润的剥削垄断,更何还是官商一家,此种剥削垄断虽然造成民间疾苦实为可憎,但没有对朝廷有实质意义的侵犯,一个政府再清廉,也绝不至于会做出将其满门抄斩这种自毁江山的蠢事来。
“那后来又怎样?”圈地垄商之后必有后文。
幕纱警惕地看一眼前院周围,压低了嗓音道:“虽然这件事已经过去四年,却是一直以来被禁言的话题,姑娘听过心里有数便可,奴婢倒是觉得那风乐师能避还是避一避得好。”
见妯妍尚且理解了她的意思,便接着说:“那尚书令的妹夫借着明里开办的商户私下里却建起了一家暗庄,民间都称那家暗庄叫‘黑户银庄’,只因为那暗庄里的存银户是见不了日头的。”
“那民间有没有传‘黑户银庄’里的户头都是些什么人?”
“尚书令一家族被满门抄斩就是因为皇帝已经查实尚书令妹夫的‘黑户银庄’最大户头是燕南国巨商,其他零零散散的小户基本也是来自燕南国。”
妯妍心头一震,燕南国是毗邻华阳国的另一大国,若幕纱所言属实,那么四年多前尚书令一家被灭族的理由便是——通敌卖国。
“这和风逸峦有什么关系?”
“风逸峦的爹是‘黑户银庄’的首理,尚书令灭族前,他爹就畏罪自缢了。”
这么说来,风逸峦就是朝廷铲除尚书令一门的漏网之鱼?风逸峦若是真知道自己的身世,想来不会让此事就此揭过。
且不说是否真有通敌卖国之实,风逸峦只要是个孝子,就不会叫自己的爹白白为别人牺牲。
正这般思忖着,忽然正门处有被卸下门槛的声音,数声马匹的踱步声渐渐地宅门外小径上靠近过来。
妯妍想起,定是老爷从外赶回来了。
与烛化、幕纱退后立于前院曲径廊道一侧,那宽阔厚实的红木大门渐而开启,妯妍抬眼望去,看见宅外幽静的石径上一辆梨花桐木覆着云锦幕帘的富贵马车,马前两个仆人驱车而至,车两旁各跟着两个丫鬟。
仆人丫鬟已然不像普通人家下人的那股子卑微,即便是宅内宅外这般远的距离,妯妍依然能感受得到从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一丝傲蔑,仿佛除了自家主子,都不屑于让自个儿低头的。
熹老爷从前面已停住的马车里步下身来,走到那辆富贵马车掩住的锦帘前,微微低首极为恭卑道:“我们已经到了,夫人一路可好?”
一个缓缓低柔的声音从帘子里透出:“我很好,已经到了熹宅了吗?”
熹老爷回答:“是,我们已经到了。”
沉默了片刻,那帘子后低柔的声音道:“玉锦,扶我下车吧,坐了这么许久的路途,我着实累了,想下来走一走,活动一下。”
锦车旁边一名紫衫丫鬟走到帘前,熹老爷低首挪至一旁,敬待车里夫人下了车来。
妯妍看着自家老爷这般卑恭模样,对车里那人起了好奇之心,只在帘子被掀,一张倾世绝美容颜出现在她眼前时,妯妍的心忍不住受到了震动。
这女子周身的雍荣贵气有如天边祥云一般将整个熹宅笼罩起来,即使富如熹宅,也有顿然蓬辟生辉的感觉。
紫衫丫鬟半掺着女子,其他几个仆婢跟在身后,慢慢步上熹宅的台阶,那门前被卸除的门槛由老爷带在身边的两个仆人搬在手中退到一边,让那女子莲步轻移,走进熹宅大门。
熹老爷则走在最后,等各主子均进门以后,搬着门槛的仆人才又把门槛重新装上,撤出门将门关闭。
妯妍见了那女子朝自己瞧过来,面带善意的微笑,忙地走上前去低头作礼道:“奴婢妯妍见过夫人。”
走近了看,这女子的眉眼竟是如此娇美不可方物,深深的眼窝中琉璃般透明的眸子,宛如一潭月湖要将人溺了进去不可。
女子浅意微笑,转而看向熹老爷。
熹老爷上前说道:“她便是老夫跟您说起的妍丫头,伺候了泉儿三年,可谓尽心尽力。”
这时女子的笑容才扬得真切,“原来是妍丫头,你家老爷夸你是个玲珑剔透的,今儿个一看,果真灵秀之极。”
妯妍头垂得更低,谦卑道:“夫人过奖了。”
熹老爷问她道:“怎么这会儿在这儿站着?”
妯妍回答:“‘凤索钗’戏班马上就要到了,奴婢在这里等候,好迎接进宅。”
熹老爷满意笑着点点头,去瞧身边的贵夫人,忽见贵夫人眉目微诧,对上了熹老爷恭然的眼,喜上眉梢道:“熹老爷请来了‘凤索钗’,是特地为我准备的吗?”
熹老爷笑了两声,道:“知道夫人最爱甄城雪毓苑‘凤索钗’那些头牌花旦的唱功戏法,便早早地命人去请,但愿这届的主花旦不会叫夫人失望才是。”
妯妍闻言,心一下沉到谷底,合着这尚且不明来处的贵夫人是冲着“凤索钗”的主唱花旦而来,虽然风逸峦力推冷子君接为花旦,本来她是相信冷子君是有这个实力的,然而经昨夜风逸峦的那番请求,以及刚才又闻风逸峦的来历,不免担心起风逸峦力推冷子君的真实目的。
老爷对这贵夫人如此尊崇,特意为她请来日花费万两的“凤索钗”铁定是不许让这次演出砸场的,万一冷子君……
想起这儿,妯妍不禁拧起了眉头。
熹老爷没有留意到妯妍的表情变化,转而对贵夫人道:“夫人长途劳累,且由老夫领着夫人去后厢房休息片刻。你们两个,”熹老爷看见妯妍身后的烛化和幕纱,宅里丫鬟太多,他叫不出名字实在正常,“去把大夫人原来居住的想云居打扫一番供夫人休憩。”
烛化和幕纱应声正要离去,便听贵夫人软音耳语说道:“等等吧,不着急,你们且在这边候着‘凤索钗’班子,怠慢了他们可不好,熹老爷,我走走也缓过神来了,不如先领我去瞧瞧二爷吧,昨儿个听你说二爷危在旦夕,我这心里头就像揣了块石头似的,重啊。”
熹老爷喟然轻叹,“泉儿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本来一副健壮的身子谁知一回来就病倒,一病三年未能治愈,如今又出这等幺蛾子,叫我这个做爹的,心里那个愧疚啊!”
贵夫人笑了笑,柔声安慰:“熹老爷无须自责,相信姐姐在天之灵,不会怪罪老爷,定能保佑二爷安然无恙。”
熹老爷领着贵夫人往二少爷的碧琼轩去了。
“烛化,幕纱,你们在宅里待得比我久,可知道大夫人长什么样吗?”
妯妍瞧着贵夫人那一身优雅离去的背影,有些怔怔的,问起了大夫人。
“奴婢没有见过大夫人,可是奴婢曾经在老爷的房里看到过一张画像,像极了刚才那位夫人,若是不说,定会以为这夫人便是咱们的大夫人。”
原来如此,双生姐妹。
这便是老爷为二少爷找来的救星。
可为什么老爷身为二少爷的爹,自己不去救他呢?
妯妍突然发觉自己身在一个巨大的谜团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