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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曲终人散

水色一生中惟一一次的恋爱把她给毁了。她说,青衣,记住,所有的男人他们最爱的人是他自己。这句话我用生命去记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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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色一生中惟一一次的恋爱把她给毁了。她说,青衣,记住,所有的男人他们最爱的人是他自己。这句话我用生命去记住。水色租房之前我和路蓝以及可可租住在那套三居室的套房,可可出嫁之后,我把空出来的房间招租,水色便成了我们三人组的新成员。刚搬来的那天是个阳光明媚的仲夏,她只带着两袋行李,和一棵风信子,瘦削的身子站在楼梯口按门铃。门铃的开关正巧坏了,我趿着拖鞋嘟囔着从七楼急匆匆下来,她悠闲地坐在行李上,修长苍白的指间夹着根紫罗兰。听见开门的声音,转过头轻描淡写地看了我一眼。那一道灰飞烟灭的眼神里,我突然就知道了这是个有阴影的女人。水色并不爱说话,有时候和我一起坐在阳台上乘凉,就递给我一根烟。她用烟说话,心情好的时候她抽紫罗兰,心情不好的时候她抽骆驼,一包接着一包,她说她会死于肺癌,总有一天。吐了一口烟雾,她转过脸笑着对我说。我看过她的相册,只相隔一年,那照片上的女人与她却完全迥异。长发及腰,白皙而丰满的脸庞,笑容单纯甜美。她指着照片说,这个女人叫水色,开水的水,白色的色。然后她指着自己,我也叫水色,死水的水,黑色的色。逐渐看出差异的原因,希望与绝望在一个女人的生命里,扮演着举重若轻的角色。青春其实是爱情的代言词,一个心里有爱的人,眼睛里都看得见春天。路蓝在一家设计院里工作,图纸赶工的时候,连续好几天都看不见她。如果突然某一天清晨醒来闻见荷包蛋煎焦的味道,不用睁开眼睛我就知道,路蓝回家了。对于路蓝而言,生命里最重要的是她的电脑,电脑里最重要的是她的OICQ。有一次电线短路,路蓝紧紧张张地跑过来问我,电脑里的资料会不会也短路掉?

我眼白一翻,你不关心芯片有没有烧坏?关心你的资料?

如果那些聊天记录没了,我怎么分得清他们谁是谁,还怎么泡啊我?她一脸痛苦的表情,我行将晕倒。据我不完全的统计,迄今为止,24岁的路蓝,2年的网龄,见过的网友不下50个,一年内谈过四次恋爱,全属网恋,其中还不包括暗恋未遂的。水色有一手绝佳的厨艺,自从她来了之后,我和路蓝开始戒掉速食品。夜里和路蓝坐在电视前看《焦点访谈》,水色捧出一碟拔丝芋头。我眼睛一绿,还不及洗手,埋头苦干。路蓝则无动于衷地看电视,水色招呼她。我从碗里伸出脑袋说,别理她,人家要减肥呢。减肥?水色睁大眼睛上下打量路蓝,你又不胖。要防患于未然呀。路蓝正色,一脸严谨。呸,防患于未然!我看你是怕千里堤护,溃于一蚁吧。水色,她的身份证在桌子的第二个抽屉里,看她以前的相片你就知道什么叫毅力了。我边咽边说,眼光不忘如飞刀般飞向路蓝。路蓝在三年前还是个人见人皱眉的小肥妹,每天在我眼前如座山挪来挪去,往我前面一站就绝对没有人可以看见我。突然某一天清晨,路蓝跑到我床前,冲我宣誓,如不减肥,誓不为人。脸上的态度绝对不亚于任何一个小学生加入少先队时的严肃。从此后,我买的零食如果没有及时消灭,一转身就会被她偷偷丢到垃圾桶里。逛街时没有人再陪我吃路摊小吃,每次吃过饭一定要陪她在房子里走上半个钟头,过了八点只能喝水谢绝食物。对此,我深恶痛绝,然而,不可忽视的是路蓝渐呈苗条的身段,越发迷人的姿色。当然,同时还有我也更加单薄的身子。嘿嘿,好身材,保持最重要嘛!路蓝眼白一斜,挡住我的飞刀。有一天,我们可以千秋万载地保持下去,当木乃伊如何?我一扫而光盘中食物,端着空碟悠哉悠哉地向厨房走去。哼。说不过你!路蓝大手一挥,我们院里新来了个帅哥,有没有兴趣见识见识?

是不是最近又见青蛙了,心灵备受打击,开始转移方向了?我坐在她身边开始削苹果。她眼睛一亮,你不说我都忘了,今天和永约好上网的。说完,风风火火地奔回房间。我递了半个苹果给水色,这丫头,网上疯。水色淡淡一笑,像她这样活得如此率性真好,起码没有伤口。我转过头看了她一眼,每个人应该都会有伤口的,只不过她痊愈得比较快而已,你呢?这是我第一次试探性的问话,对她。爱情是一场疾病,爱错了人就像吃错了药,留下病根,缠着你一辈子。她目光移向别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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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色每天中午到一家西餐厅弹钢琴,有时夜里也到酒店或者咖啡厅里弹,生活极不规律。曾听她说过之前是当幼师的,为何转行,她没有细说。而我则常在夜里写稿写到天明,清晨听见路蓝的大脚板在房间里劈哩啪啦,翻个身继续睡觉,直到中午水色关门而出,我才懒洋洋地开始睁开眼睛。生活乏味得像一个朝九晚五西装打领的男人。遇见柳从风是我生命里的一个劫。这个夏天,阳光很好,空气清新。没有征兆。他在我为之写专栏的杂志社里当美术总监,第一次在总编的办公室门口相遇,一个擦身,相视一笑。之后某天,在经过美术部的时候,透过垂直的窗帘看到里面一堵墙上画着一条巨大的河流,蓝色的曲线里流淌着金黄的太阳和黑色的山脉,极端的色彩,粗线条的走向,突然,心里一阵悸动。美术部的小郑说那是他们总监柳从风所作,说话的时候,他眼角极其不屑,刚巧柳从风突然走了出来,他的笑容立刻谄媚了起来。我喜欢你的画。我看着他,大方地说。他的脸上没有丝毫欣喜的表露,傲慢地笑笑,看你的文字我以为你只会喜欢工笔画。我也笑笑,拿出一张纸抄下我的电话,递给他,我一直想写一篇有关画家的文章,有时间的话出来聊聊。也不管他反应,我扭头就走。一个月后,我成了他的女朋友。第一次带他回家,路蓝正在上网,从房间里探出个头算是打了招呼。他坐在沙发上,拿起茶几上的一包香烟,皱皱眉,你怎么也抽骆驼?我看了看,不是我的,是水色的。他坦然地抽出一根,点上。脚搁在茶几上,我忙着冲茶。十点的时候,水色下班回家。看到从风,淡然地点点头,便回到自己的房间。一会儿,我听见传来齐豫的《飞鸟与鱼》,这是她最喜欢的一首歌。从风走后,我敲了敲水色的门,睡了吗?

还没,进来吧。她说。抱着枕头我缩进她的被窝,从睡衣口袋里掏出两根seven,替她点上。怎么了?我的幸福小女人。水色看着我,微笑。从风是我这辈子第一次那么强烈想要去爱的一个人,可是,我对这份爱情太没有安全感了。我吐了口烟,看着水色,这个有伤口的女人。春天的花如何得知秋天的果。她呢喃着这句歌词,低下头,似是而非地叹了口气。青衣,爱了,就不要计较结果。我看着她的低眉垂首处似有万千隐痛。心中若有所悟。从风从不允诺我什么,即使缠绵过后。黑暗里,他一手抵住墙壁,一手紧压着我的掌心,温热的气息自鼻中传出,扑在我的脸上。我紧闭着双眼,感受着他不由分说的热吻,似乎来自西伯利亚的飓风,席卷着一切理智与原则。从风,你爱我吗?我轻轻咬着他的耳垂微微喘息。他的眸子一闪,青衣,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是个让人感觉温暖的女人?

温暖?我把头埋在他的胸前,手指轻轻拨弄着他松开的第二个纽扣。那就是一种切切实实的想抱在怀里的感觉。他抚着我的脸颊。满世界都是那些锋芒必露的女人,青衣,做男人其实很累。心里隐隐有种反驳的欲望,他说做男人很累,女人呢?其实不也一样。然而我急于迎合他,甚至于不惜按捺自己的思想去做一个他所说的温暖的没有锋芒的女人。隔壁里水色正放着齐豫的歌:要不是你一次流离失速,要不是我一次怅惘张望,哪来这一场不被看好的迷恋?你是一只可以四处栖息的鸟,我是一尾早已没了体温的鱼。这就是我和他致命的差异吗?我迷乱了。飞鸟与鱼。我紧紧闭上眼睛。爱了,就不要计较结果。这是我惟一能给自己的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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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蓝闷闷不乐地坐在沙发上,我走过去,怎么了?又见网友了?

她惊讶地睁大眼睛,你神了?怎么知道?

叫你多吃些下蛔虫的药嘛,要不我在你肚子里也很难受的。我冲她挤眼睛,跟路蓝相处这么多年了,她的一举一动我一眼看穿。她笑着打了我一下,又皱起眉来。昨天她见了永,本来对他期望极高,想着能让自己再来场恋爱,谁知,他胖胖的笑脸与想像相去甚远,无端失望。路蓝是个典型的三分钟热度的女人,有时候我会很怀疑,当初她是不是投错了女胎。无论从个性、行为或者是观念各方面,她都像极了男人。虽说在爱情方面属大器晚成,然而一旦萌芽却一发不可收拾,一年之内四次恋爱,令我瞠目结舌。每次她说她开始有点厌倦了,分手就必在十日之内。在择偶方面,其人如非英俊则必须高大,难怪这一次她会心存沮丧。路蓝,看人不能光看外表太肤浅了。我拍拍路蓝的肩,语重心长地,安排个时间我帮你面试面试,水色,你要不要一起去?

她低头看小说,听见我问她,抬起头笑笑,不了。路蓝突然来了精神,水色,你整天在那种高雅场所,有没有遇见什么钻石王老五之类的?有艳遇的话要分着享用哦。分着享用?我哭笑不得。你当是吃自助餐,大家一起上,大快朵颐呀?

路蓝撇了撇嘴,有什么不可以?起码分着养养眼也可以嘛。水色合上手里的书,不发一言地走回房间。路蓝看着她关上门后,凑在我耳边说,她这人好怪。我望着那扇紧闭的门,其实她是个本质温柔的人,只不过各有世界而已,路蓝,不要介意。她耸了耸肩。电影院里正在热播《垂直极限》,我买了两张票,打电话给从风。他懒洋洋地说不一定有空。我一下子火大,对着电话大声喊道:别人都是男朋友必恭必敬地买好了票,可我呢?从风,我到底是你什么人?

别人是别人,我最讨厌拿人来比。青衣,如果你不喜欢一个人去看的话,可以把票分给水色或者路蓝。他依旧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我啪的一声挂掉电话。坐在沙发上,心如刀绞,这就是我所爱的男人,这就是我为之可生可死的男人?我摇着头,无端冷笑。哭不出来。水色开门进来,我一把抓住她。水色,看电影去。她一脸茫然,我不由分说,穿上鞋子就走。电影里的冰天雪地,极高的悬壁之上,同一条绳索负载着两个人的生命,为了所爱的人能活下去不惜放弃自己,绳索的负重轻了,然而生命的意义重了。我有些怅惘,在生与死的关头,我们是否能为对方的生存而放开双手?那一笑之间的坦然有几人能真正做到。现实的生活里,谁不是苟延残喘,营营碌碌。回来的路上,我问水色,你会不会为了所爱的人不惜放弃自己的生命?

她惨淡地笑了笑,曾经会,但永远都不再会了。为什么?我走到她前面,转过身,面对着她。晚秋的月光洒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像湖面上冷冷的水气。她的寒冷由心底而发。她停下脚步,看着我,字句铿锵:因为不值得。值得或者不值得可以计算得出吗?我凄凄问道,想起从风的始终清醒。青衣,男人他们最爱的人是他自己。到最后,所有分手的理由都是借口,都是借口。她低压着声音喊道,我从未见过她如此这般的激动。伤口一经揭落,风起云涌,所有的痛楚都会不约而至。我无言,握住她冰冷的手。水色手指纤长白皙,个性温柔娴和,天生有做幼师的禀赋。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孩子都被家长们带走了,她一个人坐着弹钢琴,闭上眼睛,五月和风从脸上拂过,那般温柔。天色渐暗,水色直起身子,却发现一个男人靠在门边,抽着烟,忧伤地看着她。一个眼神的交集,就注定了一个劫难的开始。水色不顾一切地付出自己,甚至不敢要求他离开自己的婚姻。有时候她抱着他的小儿子,在脸上搜索他的眉目,可每每看见的却是另一个女子,他的妻子。心一慌乱,弹琴的时候都会跑调。他总是抱着水色,把脸埋在她的胸前,隐痛地说,水色,找个好男人,我们就不要再见面了。水色哭了,一遍一遍地抚摸着他柔软的发脚,我可以什么都不要,真的可以。然而真正什么都不要的是他,连水色无所求的爱情都可以不要。那个初春的夜晚,他一个电话,我们不要再继续了,水色。为什么,她追问道。我很累的。他支吾着。水色脸色一变,你厌倦了?

原谅我,水色,我还是想过平淡一点的日子。可我从没要求过你改变什么啊。水色低声下气地。你的存在本身就是个负担了,我想,还是算了吧。水色想起他也曾经说过,她的存在是他生命的奇迹,原来,奇迹会变成负担的。她笑了,挂断电话。伏在桌上,又笑又哭。一个月后,水色一个人到医院里把肚子里的孩子打掉了。刮宫的剧痛都没能让她流下一滴泪来,她只是死死地抓住床沿,眼睛睁得大大的,想着男人的绝情,怎么能够说变就变。大出血过后,水色醒来,隐约听见医生在门外说话:这个女孩废了,她已经不能再生育了。她撑起身子低声问在一边的护士,有没有人来过?一个冷漠的摇头粉碎了心里最后微弱的希望,原来不爱一个人的时候,连生死都与己无关,更不用说当初信誓旦旦的责任与道义了,多么冷酷的现实。她叫来医生,说想看看她的孩子。只是个胚胎,像珊瑚一样,是个女胎。医生温柔地说。水色点了点头,平平躺下,眼睛灰灰的,望着白色的天花板。是个女孩。她喃喃自语。出了院,水色发现幼儿园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了她打胎的事,看她时的目光同情而鄙夷。生活是自私的,每个人都善于从别人身上发现悲剧,以安抚自身的不幸。已经不能再若无其事,爱情是一场劫难,心也在病床上一同刮走了。空荡荡的,像一个在风里摇摆的秋千。欲语还无言。有时候,会感觉到内心逐渐的平静与冰冷,青衣,我连爱自己的能力都没有了。水色逐渐平静下来,弹去烟头上老长的烟灰。我想起那张照片,照片上的水色盈盈而笑,甜美单纯。原来,夺去女人青春的不是岁月,是一场全盘皆输的爱恨,无路可退,也无路可走。都是聪明的女人,不是不懂得用技巧去爱,只是不愿,似乎是对真爱的一种亵渎。然而,毫无技巧的爱情,又像一杯直视见底的清水,容易令男人厌倦,该如何是好?我茫然地握着她冰冷的手。从风,如果爱情套上了责任,这样的爱情你会不会厌倦?我躺在他的怀里问他。爱情是爱情,责任是责任。他说。就是说,有了责任的爱就不再是纯粹的爱了?我抬起头,看着他硬朗的脸。他看着我,是的,对我而言。谁都不可以改变?我凄凄问道。谁都不可以。他肯定地说,抚着我的脸,青衣,你在怕什么吗?

我缓缓地闭上眼睛,不,从风,我是个不需要别人负责的女人。我是个温暖的女人,我在心里对自己说,我必须为这两个字而消灭我内心的愤怒或者不甘。然而,从来没有哪一个字眼让我觉得如此寒冷过,温暖?是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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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前夜,陪着路蓝去见了她的永。确实貌不惊人,然而亲切幽默,不乏味,不生硬。笑的时候有两个小小的酒窝,指着自己的肩膀说小时候躲猫猫从树上跳下时被牛顶过的,我微笑地看着他,想像童真的自己。如此遥远美好。在上卫生间的时候,路蓝拉着我的手急急问道,怎么样?怎么样?

我觉得很可爱,我边洗手边说。很可爱?路蓝嘟囔着,似乎不够满意。王小波他老人家都说过,人生是一条寂寞的路,需要一本有趣的书来解闷。够了,一个有趣的男人比什么冷冰冰的硬件设备都可贵。我懒洋洋地拍着她的肩。那倒是,她眼睛一亮,虽然不够帅,但让我很开心。回到家的时候,居然看到一个男人坐在客厅里,水色正默不作声地冲茶。路蓝冲我挤了挤眼睛,口无遮拦地问道,水色,你朋友呀?

水色回过头,嘴角轻轻一扬,哦,他叫杨易,是我初中同学,刚才在咖啡厅里遇见的。又转过头对他说,青衣、路蓝,我们同居。他一听笑了,温暖而舒展。这个男人,有着干净的笑容和眼神。我对他笑笑,拉了拉路蓝的手,走啦走啦,两人各自回房。不一会儿,路蓝冲了出来,表情夸张痛苦,青衣,又短路了。你才短路了呢!我瞪了她一眼,踢开椅子,就我那三脚猫的功夫还要整天烦我。杨易走了过来,我看你们这里的电线都太老化了,我明天帮你们重新接一接吧。路蓝一听笑得门牙无遮,太好了,我先谢谢你了。明天刚好圣诞,我们一起聚餐,青衣,把你家从风也叫来。水色似乎想说什么,但看见杨易已经高兴地答应了路蓝,又不说话了。下班后到街上买了副手套,走遍几条街才买到一副独特的。从风是如此挑剔,给他的礼物又怎能平凡?我把它揣着怀里,春暖花开。回到家里,看见杨易爬高爬低地换线路,看见我回来了,低下头笑着,托了托眼镜。水色在厨房里洗菜,我也过去帮忙。杨易这人真不错呀。我不落痕迹地搭着话。可惜他来得太晚了。水色一语道破,不闪不躲地看着我。怎么会晚?水色,给自己一个机会,重新开始。她低头不语,突然停下洗菜的手,笑着问我,你是想吃清蒸鱼还是糖醋鱼?

我要吃红烧鱼,路蓝忽然跳了进来,往我们两个肩上狠狠地拍了下去,指着我的鼻尖,水色,把这条双鱼煎炸了。我笑着打她的手,她一闪出了门,边走边丢下一句话:你家从风来了,我要在他的茶里下泄药,看你再坏。我一听,探了个头,看见沙发上路蓝和永挤在一起嘻笑漫骂,从风懒洋洋地靠在一边。看见我,眼峰一扬,冲我灿烂地笑了,我甜蜜地跑到他身边,把手套塞到他的手里。喜不喜欢?

他看了一眼,还行!什么年头了?还送圣诞礼物?我可没买。心里微微失望,但嘴里还是说,没关系没关系。他用力在我脸上亲了一下,这个礼物要不要?

我笑了,嗯,我喜欢。水色做好了最好一道菜,我端着满满的汤碗颤悠悠地走了出来,杨易看了一眼坐在沙发上稳坐如钟的从风,急急忙忙走过来,接过我手里的汤碗。我双手用力一甩,好烫哦,从风。谁让你笨,盛那么满。他一眼都不看我,依旧对着电视。我委屈地撇了撇嘴,看到路蓝和永已经在电脑前拥坐着甜甜蜜蜜,心中突然一阵莫名酸涩。没有安慰,没有圣诞礼物,没有怜爱疼惜。如此单向倾斜的爱恋里,阵地早已退无可退,而我却不愿承认自己的一败涂地。我只能将自己的失意藏起、掩埋、消化。像一只贝,日夜疼痛地揣磨着对美好及幸福的向往,并一路坚持地憔悴下去。而杨易来的次数越来越频繁,水色脸上的笑容也渐渐多了,有时候,会从她的房间里传来轻快的歌曲,而不再只是齐豫的《飞鸟与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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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蓝在某一天突然跑到我床沿,告诉我,她昨夜差点出轨了。我温柔地拉着她的手,女人总会有这一天的。可到了最后关头,我却怎么也不能把自己给她,路蓝一脸忧郁,青衣,不知道为什么,每个男朋友我最多也只能和他们亲亲嘴,再下去,我就不能接受了。和永也一样?我问。不一样,我们差一点就……做了。青衣,我发现我无法坚持地爱一个人,或者是说我无法太投入地去爱一个人。你就像水色说的,最爱的始终是自己。可是,路蓝,这样很好,把最好的留给自己。我低声说着。我说我这样是爱他吗?她傻傻地问道。是的,你的眼睛里都写着呢。只不过,还没有爱到忘我的地步。我抚着她的脸。忘我?就像你爱从风那样?

是的,就像我爱从风。我生疼地说着,想起从风从容无谓的眼神。有一段时间,每天都会收到花店里的花束,写着“水色亲收”。水色把花插在水里,解下卡片看都不看丢到垃圾桶里。谁这么痴心呀?路蓝玩弄着花朵问道,杨易吗?

不是。我肯定地说。四十五岁的外商,有个十五岁的儿子,啤酒肚,无可阻止的谢顶趋势。奔驰一辆,别墅一座,诚征高情商情妇,可以代办绿卡。水色言简意赅地一倾而尽。我哧哧笑起来,水色你在写征婚广告?

路蓝在一边睁大双眼,不会吧?恶心!我要把他的花丢到楼下,看他还烦不烦你。别啊,水色按住她的手,笑笑,他恶心,花不会,免费的空气清新剂,干嘛不要?

我拍拍手,改天我们也开花店,无本经营呀。水色熄掉烟,这样看来我上班得更尽力一点了。她拿起皮包,准备上班了,回过头冲我们笑了笑。那一刻,我似乎又看到了那张照片上的水色,有着甜美笑容的水色。十一点时,雨突然大了起来。我正想着从风会在哪里呢,电话就响起,我接起。青衣……我忘带钱包了……你能不能过来一下?电话那边嘈杂无比,我吃力地听着从风断续的声音。路蓝正在房间和永煲电话粥,看见我穿了件外衣要走,冲了出来,拉住我,青衣,外面在下大雨呢,你要出去?

没办法,从风有事。我弯下腰系鞋扣。他有事?他有事就让你这么晚冒雨出去?算什么啊!路蓝大声叫了起来。我打开门,看着她手里的电话,对她凄恻一笑,路蓝,不是每个人都有福分可以坐享爱情的。从风在酒吧里看见我来了,一把搂住我,嘴角满是酒气。宝贝,你真好。我甩开他的手,悲哀地看着他,从风,你把我放在哪里?

放在这里。你看,我最先想到的人就是你。他一手指着自己的心,一手圈住我。低下头,众目睽睽下不由分说地亲着我,我辗转在他的疯狂里,连落下来的泪都交杂着甜蜜与酸苦。他是命里注定逃不过的一个劫数,推着我无望地向爱情深渊一路滑去。从风刚走不久,水色就回来了。我坐在关着灯的客厅里,抽着水色的骆驼。烟雾迷漫,掩不住我的迷惘。你怎么了?水色坐到我身边,一动不动地看着黑暗中的我。从风刚走。我答非所问。我知道……刚刚在楼梯口碰见他。水色轻声说着。水色,我的爱情怎么走得那样的山穷水尽?水色,我好辛苦。我把脸埋在她的怀里,低声抽泣。她轻轻抚着我的头发,我说过了,爱错了人就像吃错了药,青衣,别和我走一样的路。我抬起头看着她微乱的发丝,闪动的眼眸里似乎别有他意。只是,我陷得太深,义无返顾,退无可退,像一个死结,抓得越紧,结得越死。你是一只可以四处栖息的鸟,我是一尾早已没了体温的鱼。从风,幸福是有距离的吗?

杨易带着一大包的食品过来,和我们一起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指着电视里一个丫丫学语的小女孩心无旁骛地说,水色,你看多可爱呀。我扭头看了一眼水色,阴影不动声色地从她脸上一掠而过。杨易走后,水色在阳台上浇花,那一株风信子。这是我惟一留下的他的东西。水色轻描淡写地说着。在我去医院那天,它长了个花苞,出院后,就谢了,我从没有看过它开花,我一直很想知道它到底是什么颜色的。我不知道说什么,站在她身边,看着那株小小的植物。他是我的第一个男人,却毁了我。水色放下手里的水壶,忧伤地看着我,青衣,我再不能爱任何人了,杨易他要我的时候,我闭上眼睛想的却是那个男人的无情。我不明白一个不爱你的人他怎么能和你做那样亲密的事呢?不明白!

也许他不是不爱,只是如他所说,累了。我说。水色用力地摇了摇头,不爱了,真的是不爱了。她凄凉地看着我,杨易他是个好男人,也会是个好父亲。可惜,我和我的女儿没有这个命。她的语气凉凉的,像一场过了季的秋风,寒冷,但却无力卷起任何尘埃。人生的现实,是把希望一个个地打下去。原则其实是一个很虚的东西,总被容忍一步步地逼到边缘。为他荒唐而又可笑的坚持,到最后,是一句不爱了。我和我的女儿没有这个命,这是我在这个冬天里听到的最寒冷的一句话。这个冬天,从风开着机车,在黑夜里把我带到海边,他说,极少人在冬天看海,尤其是夜里,可他喜欢冬夜的海,像一只狼。像一只狼?我咀嚼着这句话,觉得匪夷所思。是的!青衣,如果说我是冬天的海,那么你就是夏天的海,像一只猫。他转过头,迎着风大声对我说。我笑着搂住他的腰,往他耳垂微力咬了下去。从风,明年夏天,我们还来看海吧?

来!他用极快的速度往我脸颊上亲了一下。可惜,我们连春天都来不及过完。一个男人若太伪装让人觉得假,但一个男人若太无谓却让人觉得痛,因为他连掩饰的努力都不愿了。这个春天,我在从风的脸上读到了厌倦,他开始累了,不愿日夜牵绊于同一个女人了。他在酒吧里谈笑风声,周边不乏眉目暧昧的女子。我苍白着脸坐在他对面,他倒了杯酒给我,青衣,你也来了?

从风,我们回去。我推开酒杯,抓住他的手。他皱了皱眉,青衣,你为什么要这样?我不喜欢你这样。那你喜欢什么?是不是这样?我站起身子,拿起桌上的一整瓶酒,往喉咙里就倒。酒吧里不少人侧目看着我们的相持。从风一把抢过酒瓶,把我拽出门外。春雨微凉,洒上脸上,一如海边的潮润。然而,此时已不同彼时。雨却突然急了起来,打在地上,溅起水珠,溅在两个人的脚面上。从风低头看见自己干净的裤脚上几点泥泞,嘴里咒骂了几声,一闪身站到屋檐下。从前,他会撑起掌心,放在我的头顶。我睁大眼睛,不能相信地看着他的一闪一躲。心头巨痛如醍醐灌顶,这就是我所爱的男人啊,这就是我为之可生可死的男人啊!

我抬起头,紧紧闭上眼睛,所有的男人他们最爱的人始终是他们自己。从风,既然如此,我们分手吧。从嘴缝里挤出这几个字,那般疼痛。而他似乎早有所料,不言不语地站在那里。我看着他,看着那张我如此深爱的脸,看得心灰意冷。不想爱一个人爱到危险的程度,所以,在全力以赴之前撤退。感觉不到手里的温度,身体似乎还在渴望他的临别拥抱,而脚已一寸寸挪开。从风,我没有骗你,我是个不需要别人负责的女人,让我们从此天涯海角。这是我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没有看我。站在街头,打了电话到家里,只有水色一个人。我和他分手了,水色,出来陪陪我吧。一瓶接着一瓶的科罗娜,水色冷眼看着我,抢过我手里的酒,青衣,何必呢,那么不舍得,就别分手,这算什么?

我不想把分手这句话留给他来说,水色,你不懂!与其让他伤害我,不如我先行一步。我埋头低语。水色重重地把酒瓶往桌上一放,你不过是想以退为进,可是,青衣,没有用的,一个男人的心想走了,谁也留不住的。从风那种男人,他从来只爱他自己,他只爱他一个人。我抬起迷离的双眼,看着水色隐痛的眼神里闪动的光芒,用手捂住嘴唇,失声痛哭。水色陪着我到上海玩了一个星期,她说,有时候要把伤口放在离爱情比较远的地方,去吧,和一个陌生的地方吃吃饭,陪一些陌生的月色散散步。外滩边上的餐厅里,水色吃着意大利面,我吃着牛排。流离的夜色自透明的窗前错落纷呈,而我味同嚼蜡。餐厅里放着《重庆森林》的电影原声带,CaliforniaDreaming,交杂着一个男人沉痛的声音: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什么东西上面都有个日期,秋刀鱼会过期,肉罐头会过期,连保鲜纸都会过期,我开始怀疑,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是不会过期的?”

我停下咽食,半熟的肉鱼鲠在喉中,如同一句话写完后没有划上个句点,颤抖着手,心里却是如此清楚自己的无能为力。悲伤不期而至,泪水落在刀面上,晶莹滑下。水色把柠檬水塞到我手里,喝下去。我摇着头,为什么爱情那么快就过期?我们连这个春天都没有过完,水色,你让我怎么甘心?

好,我让你死心。水色坚定地说着。我抬起头茫然地看着她拿出手机,按了一个键,然后递给我。你怎么会有从风的电话号码?我吃惊看着手机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跳出的那个号码,那串数字,我可以倒背如流。你别说话,等着听就好。水色面无表情。我把手机放在耳边,水色,是你吗?我打了这么多电话你怎么不接?那个声音是如此熟悉,千万人之中我都认得出来。我的脸色瞬时成灰,再也抓不住手里的手机,一寸一寸地往下滑。泪眼婆娑地望着水色,等待她来给我一个答案。这就是你爱的男人,在楼梯口挡住另一个女人说他喜欢她。青衣,看清楚吧。水色拉着我的手,隐痛地说着。我木木地坐着,窗外夜色无边。那一夜里,我的心在外滩的月色里一点一点地空出,一寸一寸地灰掉。抱着厚厚的被子,把身子卷成一团,死死地咬着牙。这样很安全,再没有人可以伤害我,再没有人可以践踏我。半夜,突然听到水色的声音,我跑到她的床上,看见她抓着被角紧闭着双眼,反复呢喃着一句话,箫,你不要我和孩子了?箫,你不要我和孩子了吗?

我摇着她的肩膀,她醒来,茫然地抓着我的手,死死地盯着窗外,眼睛映现出无限悲伤。我转过头,顺着她的目光看出去,看得心里一阵悸动,忍不住用手遮住她的眼睛,紧紧抱住她,水色,过去了,都过去了。不,青衣,永远不会过去,永远不会。她用力拽着我的手,两行清泪顺着瘦削的脸庞落了下去,平添艳丽,然而,心已是如此这般千疮百孔,任它幸福以何种形式来临,也已是风声鹤唳,无力承担,不敢接受。这是我惟一一次看见水色哭泣。在这个莺****长的四月春晚,外滩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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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后,我接受了南京一个文学网站的聘请。在机场,路蓝给了我一封信,昨天水色拿到设计院给我的,让我交给你,她说希望有一天你能理解她的选择。我脸色微微一变,颤抖着手接过它,放进口袋。连你都要走了。路蓝眼睛红了。青衣,你和水色的经历让我怎么再相信爱情呢?

我笑着握住她的手,傻瓜,你的永和他们不一样,他是那么爱你。而且,你也爱他,是吧?

她点了点头,又迟疑地摇了摇头,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能爱他多久?为什么,我总无法长久地爱一个人?

路蓝,到了今天如果你问我相不相信爱情,我依然会告诉你,我相信。我所不能相信的,是它的持久性。爱情总是一瞬间的事情,爱过就不要计较结果。我合起她的手,路蓝,把自己留给真正爱你的人,记住。她点了点头,紧紧搂住了我,脸埋在我单薄的肩上,低声哭泣。我亲爱的路蓝长大了,知道牵挂了。我含着泪昂起头,远方的天空澄蓝如海,有飞鸟隐约掠过。云端之上,我放平小桌子,向空姐要了杯橙汁,放在一边。掏出口袋里的那封信,平平摊在桌上。“风信子今天开花,我终于知道它的颜色了。从起初的浅紫,像我十六岁时的那件连衣裙,到最后的深紫,像那夜从我身体里流出来的血。终于,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坚持了。青衣,爱情在我生命里已经完成了它最后的义演,我来到那个每天送花的男人身边,用一年的相伴,得到我想要的绿卡,到我想去的国度。这世界很公平。你说为什么女人一定要走这条捷径,可是,青衣,我们不同。你始终有勇气面对阳光而立,你把阴影藏在身后,可我已经走不出来了,从那夜我在杨易的怀里颤抖我开始明白,我是个有阴影的女人,我无法把它带给如此深爱我的人的生命里,青衣,我只能离开。我们的幸福与不幸始终只能自己担当。有时候,我会梦见那个孩子,我常在想,她离开我之后去了哪里,有没有一个更温暖的地方收留她。但愿所有的苦难都让我来承受,让她永世无忧,也算值得我如此撕心裂肺地挣扎着活过来。书上说,AB血型人的爱情是类似极光的火,火焰华丽,美观而不实在,火灭时了无痕迹。青衣,我在一场极光里绽放,然后终世熄灭,这样平淡的结局,我终于可以心灰意冷地接受了。你呢?祝幸福。”

我缓缓地折好信,放回口袋里。拉下小窗子的遮阳板,靠着椅背,闭上眼睛,看见那个夏天的水色,悠闲地坐在行李上,修长苍白的指间夹着一根紫罗兰,回头看我的那一眼里,灰飞烟灭。爱情在那个季节,永世地失去了保鲜期。水色眼里的那一道阴影,永世地刻在了我心里。青衣,永远不会过去,永远不会!那一夜,水色抱着我,像个孩子痛哭出声。那一夜,上海的外滩下了一场流星雨,黑暗的窗外,绝望的星辰如泪珠一颗颗划过夜空破碎的脸,划过水色无限悲伤的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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