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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人的脑子如果具备电脑硬盘的功能,那就好了。随时可以抹掉不堪回首的记忆,甚至可以把所有的记忆通通删除,就像硬盘格式化一样,重新变成空白。是的,为了忘记险遭强暴的那一晚,我不惜放弃所有的记忆。

我成了酒鬼,住在美食城,想当酒鬼十分方便。虽然再多的酒也洗不去我的屈辱,但酒能麻木我的脑子,让它休眠。每天,我起床的第一件事,是到楼下的总台拿酒,什么酒拿得顺手我就拿什么酒,没人敢说半句。我的样子像个从原始社会跑出来的野人,披头散发,满脸胡须,光裸的上身露出茸茸的胸毛,下身只穿一条内裤,浑身散发恶臭。别说服务小姐不敢阻挠我拿酒,保安碰上也躲之唯恐不及。大概是怕我把食客吓跑了,几天后,我开门就能看到一件啤酒。

“听不出我的声音了?”

接到芬兰电话的那天,我正准备打开第一瓶酒。她的这一句话,唤醒了我的脑子。和她通完电话,我把手里没打开的酒放回酒箱。在卫生间认真地洗了一个澡,刮干净胡须,梳理好长发,穿上很久没穿过的衣服。未了,端起那箱酒,下楼交还给总台,说了声,“对不起。”总台小姐比第一次遇上我来拿酒还要吃惊。

芬兰告诉我,她考上研究生了。这不见得是好消息,我不是为这个消息戒酒的,我是改变了主意,我发现我的记忆中,值得回味的部分比想要抹掉的部分多得多,不单单是芬兰。犯不上为一个同性恋,损失我诸多美好的记忆,况且,我已经把那混蛋打得半死不活。我想我是太孤单了,以至于产生疯狂的自暴自弃。

戒酒的第二天,我开始出门旅行。在我那部分属于美好的记忆里,许许多多是来自于旅行,我希望旅行能去掉身上的晦气,冲淡那部分丑陋的记忆。我先是就近去了文昌,那地方曾有个人生出了三个伟大的女儿,去过那人的故居,说不定将来生儿育女也能沾上点灵气。接着,我去博鳌观摩国际会议,遗憾的是,离会场两百米就被警察赶回头,只好下海游泳,算是到此一游。完了,我又去了猴岛,去了临高、通什、莺歌海,岛上玩腻了,我计划跟随渔船出海。临行前一天,我不该在三亚看日落,日落没看成,反而看到了“天涯海角”三个字,稀里糊涂联想起穷途末路的演员生涯,大大打击了我旅行的热情。这样,我取消出了出海计划,当晚便坐夜车返回海口。

午夜十二点,美食城摆满了车辆,一二楼人头攒动,热闹非凡。不过,那是与我无关的热闹。符波已下班,没人理睬我,我像旅行期间住宾馆一样,提行李回到我的宿舍。洗过澡,肚子饿得慌,没把头发弄干就想去找吃的,刚打开门,吓得我差点尖叫起来。

门外迎接我的是一支黑洞洞的手枪,拿枪的人是麦守田,他阴沉着脸用枪管顶上我的额头,把我推进屋里,反脚踢上门,口中喝斥道:“跪下!王八蛋。”

我的双腿颤动了一下,准确地说,全身都在颤动,不由自主地屈膝,不过没有跪下,也不敢出声,默默合上眼睛。

“砰!”我听到一声枪响,又听到弹壳落地的声音,好在身上没地方感觉疼痛。我想到警察,可是,楼下美食城歌声、吼声、嬉笑声嘈杂不已,即使开炮也没人在意。

“哈哈!”麦守田放声狂笑,“ *** ,没尿裤子,算你小子有种。哈哈……我的枪不错吧?”我这才睁开眼睛,意识到这王八蛋是故意吓我,报复我上次对他的殴打。

麦守田止住笑,坐上沙发,枪还握在手里,他跷起二朗腿,望我惊魂未定的样子说:“怎么,开玩笑不行了?妈的,不服气你也打我一枪。”他真的把枪扔给我,“打呀,打呀,打死不用你偿命!”我心有余悸地拿着那支枪,怎么看也不像假的,一咬牙把枪对准他,扣扳机时才把枪口偏向大门。

“哈哈!”麦守田又一次狂笑,“忘记咱们吃哪一行饭的了?老子有胆量拿真家伙招摇,还不如去落草当强盗。”

我也发现这是一把道具枪了,打出去没有弹头,吓人的是声音和子弹壳,足以乱真。这王八蛋是恶作剧报复我。解了这个结,心里说不出的轻松。我是乐意见到他的,他是我在海口当演员的惟一指望,这么化解我们矛盾最好不过。我坐上椅子,爱不释手地把玩手枪说:“怎么搞到的,恐怕比搞一把真的还难。”

麦守田走到饮水机倒了一杯水说:“甭问了,喜欢你留着玩,拿去打劫的话。别说我给的就得了。”

我欣喜若狂,没有男人不爱枪的,我也一样,尤其碰上一把与真枪一模一样的。我三下两下拆开,又慢慢组装起来。

“妈的,以为你在这儿洗碗呢!”麦守田喝完水,在房间里东瞧瞧西望望,“看不出你小子挺会享受的。”

我的宿舍里已经不再只有一张席梦思了,换了结实的床,摆了沙发,还多了电视、电脑、影碟机、录像机,环绕音响等等,连空调也装上了。

麦守田半躺在床上打量我说:“喂,我说,你小子不会是这儿的老板吧?那我可看走眼了。”

我把枪放到枕头下,抓床柜的烟点燃一根笑说:“全是二手货。你躺的地方,说不定以前睡过死人呢!”我从不给他发烟。他只抽二十元以上的烟,我的烟对符波来讲算得上好,对他来讲和民工的差不多。

麦守田像鸭子一样“嘎嘎”大笑,从床上蹦起,动作迅速地坐回沙发,那模样还真像害怕床上睡过死人。他是个非常讲究生活质量的人,在海口长期包租一家三星级宾馆的房间。身上的穿戴,没一样不是名牌。他告诉过我,我之所以引他注目,首先是我身上的名牌不像是假的。这大概也是他非但看不出我一屋子二手货,反而以为我是美食城老板的原因。

“你说,要是发财了,你想干什么?”麦守田抽起他的高档烟,问的很认真。

我慵懒地躺到床上答:“妈的,这么老掉牙的问题,唉,我发财了,第一件事就是去夏威夷。”刚旅行回来,我还沉浸其中。

“去夏威夷?”麦守田把双脚盘到沙发上,“神经!想去炸珍珠港呀?再让你答一次。”

我不愿扫兴,又答:“巴黎怎么样?那可是艺人的麦加圣地啊,邀请你一块去行了吧?”

“什么艺人的圣地?同性恋的圣地差不多,我听说连巴黎市长也爱那调调。”麦守田更不满意了,把只抽了两口的烟熄在烟缸里,嗓声突然高八度地嚷嚷,“ *** ,冤枉把你当知音,原来你小子和我不是一条道的。”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莫明其妙发脾气,在床上坐起道:“那你说该干什么?”

“还用问?投资拍戏呀!”麦守田干脆跳下沙发,张牙舞爪地大叫。

我有点惭愧,给他扔了一根烟说:“我没那份野心,这辈子还能演戏就不错了。”

“演戏?”麦守田居然抽我的烟,“没有我,你连跑龙套也轮不上!而我呢?也好不了多少,你说得对,我就像个拉皮条的。知道吗?以眼下的处境,我们还想在这一行混出头,只有出卖尊严、出卖良心、甚至是出卖肉体。即便是这样,到头来可能还是吃别人的剩饭、当别人的附庸、一辈子活在别人的影子里。所以啊,老弟,从今以后,咱们要当下棋人,绝不再做别人的棋子!”

那晚给我暴打的导演,非等闲之辈,虽然不至于明目张找我报复,但我很清楚,以后休想再入影视圈了。麦守田肯定是受了牵连,大概还遭到了封杀。不然,他不会半夜三更跑来找我大发牢骚、大表决心。

“我刚从外面回来,没吃饭呢,到楼下边吃边说吧?”

我饿得实在撑不住,到了楼下等不及炒菜,要了一个鸳鸯火锅,配上几个菜,两瓶啤酒,狼吞虎咽大吃一通。麦守田真是边吃边说,什么挂靠开公司,什么选题材、挑导演、找演员,给我详细描绘了一番当下棋人的好处,接着又大大抨击当今影视圈的黑暗,如何任人唯亲、坑蒙拐骗、丧尽天良,害得我和他这样的人材被压迫在底层,难有出头之日。他的观点我大都赞同,吃饱后也和他一起设想,一起漫骂。

“第一个镜头,美女,第二个镜头,丑陋的侏儒,第三个镜头,美景或豪华建筑,第四个镜头,一堆****。绝对不能纵容人的眼睛,人要是犯贱,比狗都不如……”

这个宵夜吃了两小时,我在外旅行多日,困得要睡着。麦守田还是意犹未尽地滔滔不绝,最后软缠硬磨,拉我到海边去散步,继续他的谈兴。

“谁不知道自己投资好,我们上哪找这么多钱?”

海边的风一吹,我又清醒了,向麦守田提出这个问题,我讨厌谈钱,但钱是从棋子变成下棋人的关键。他整个晚上的滔滔不绝,好似公司已经成立,立即可以投资拍戏一样。

“钱?”麦守田对我这个问题嗤之以鼻,“金钱就像空气,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只要你愿意,随时都能找到。”

我开始烦了他夸夸其谈,大骂道:“你 *** ,以为我是傻子呀?吹牛打草稿行不行,老子现在就想要钱,你倒拿来呀?什么金钱像空气,干吗不说像海水?至少还看得见摸得着。”

麦守田不说话了,也不生气,眼睛溜溜四周望。已经凌晨三点,海滨路上只有几辆轿车停在路边,看不见一个行人,绿化带草皮上倒是有个乞丐在呼呼大睡。他走近那几辆车,又回头跑向一个通宵小卖部,我懒得问他要干什么,他回来时我在草地上快睡着了。他递给我一支手电筒指一辆白色的轿车说:“去照那辆车,给你三句台词,开门,警察,请出示身份证。”

我不明就里地站起,刚想发问,麦守田抢道:“什么时候也别问,现在镜头对着你!”看他说得一本正经,我摇摇头走到那辆白色轿车前,在车顶上拍了一掌,打开手电筒照进挡风玻璃,大喝道:“开门,警察,请出示身份证!”这时,我才发现,车身在上下抖动,我的话音落才停止。

约莫过了半分钟,车窗降了下来,有一只手伸窗口,手上拿着几张百元钞票。车里有个男人哀求道:“大哥,行个方便吧?”隐约还有女人的抽泣声传出。

我渐渐明白是什么回事了,没有接钞票,心里大骂麦守田。正想离开,那王八蛋来,接过钞票叫道:“还不快滚,想出来展览吗?”轿车里一阵慌乱的响动,很快开走,附近的其他车子转眼间也消失得一辆不剩。

“哈哈!”麦守田得意洋洋大笑,“我说的没错吧?看到了吗,这就是……”我没等他说完,一手抓住他的衣领叫道:“这是抢动,你懂不懂?你他妈想害老子坐牢啊?”我高举手电筒,真想再打他一次。

“这么认真干吗?”麦守田挣脱我,躲得远远的,“那是********嫖娼,居然在车上干,大伤风化,警察管不到,咱们随手做件好事而已,什么抢劫?把手电给我。”我给他手电,他走近那位睡在草皮上做美梦的乞丐,踢了一脚,打开手电照乞丐的脸说:“想要钱吗?”

“不要。”乞丐半梦半醒,被手电照脸,大概以为是警察,爬起就想跑。麦守田揪住他的后领回头向我笑说:“这年头什么怪事都有,叫花子不要钱了。 *** ,你不要,老子非给你不可。”把拿到的钱全部塞给乞丐。

乞丐欢天喜地跑了,我实在没精力再玩,拦住一部的士坐进去,马上叫司机开车,麦守田站在路边哈哈大笑。司机问我:“那人是不是疯子?”我点点头。

过不了几天,这个疯子又来找我,还带来了他的海口二奶,以及两个打扮得像********的女演员。这一回他连续来了一星期,餐餐都在美食城开饭,买单的事自然归我负责,几个人像是有意来吃白食的。好在他们没有乱点大菜,不过,林重庆三人的脸色越来越难看,我也不好意思了,只好对他们下了逐客令。然而,过不了十天,我不争气地想念起这个疯子,居然主动去找他。毕竟,在海南我没什么朋友,惟独这个疯子和我是同类人,我可能也是疯子。

去找麦守田之前,我没有给他电话,直接来到他包租的宾馆,意外地发现,这家伙早在一个月前就退了房。估计他近来住在二奶家,以前只要他在海口,都是二奶到宾馆与他同住。看来,我殴打同性恋导演,对他的影响果然是致命的。遭到影视圈封杀,他将一文不值,难怪闲得跑到我那里吃白食。

麦守田的二奶住在农垦局附近,我去过一次,是一栋独立的三层小楼,麦守田一手交了五年的租金。不过,海口的房租便宜,对他来讲,等于在宾馆住一个月的费用。据说他有三个二奶,除了海口,北京和深圳各有一个,加上他老家的原配,一共四个老婆三个儿女。为此,我不止一次挖苦过他,他不以为耻,反而振振有词,说什么孔子是二奶生的,秦始皇是二奶生的,刘邦也是二奶生。他******,是为了给国家再生一个孔子创造机会。应该说,这家伙算得上是个好男人,维持四个老婆三个儿女富裕的生活是件艰巨的事,他告诉我,曾经有一年他写了两个剧本,并且给四部电视剧当副导演,年底累得吐血住院。

“嗨,阿飞,以为没人在家呢,老麦呢?”我按了半天门铃,想走了门才开。阿飞是麦守田的二奶,北方人,三十来岁,长相一般,人很白,体态膏腴,笑起来有一对深酒窝。

阿飞不好意思地说:“我、我才起床,哦,他出去买报纸,你进来坐呀,一会儿就回了。”

“啊,章子,怎么这么多天都不来看我。”

我刚进门就有一个女人扑了上来,双手抱我的脖子,两腿夹我的腰,亲得我一脸湿漉漉的。凑得太近,我好不容易才看清是去吃白食的女演员中的一个,好像叫小倩,我和她拼过酒。

阿飞像是见惯不怪,笑看了我们一眼,趿拖鞋上楼去了。我放下小倩说:“我靠,女鬼,你想吸我的血啊?”她的名字让我想香港电影中一个著名女鬼。

“讨厌,老是叫人家女鬼,不跟你玩了。”小倩的撒娇样,比蓓儿眼还要肉麻。

我笑说:“你什么时候跟我玩过?怎么没印象,是不是和我拼酒那晚,不对,那不成了我给你玩了吗?”

小倩把我扑到沙发上:又捶又掐,我大叫“耍流氓!”她也跟着尖叫不止,两人在沙发上滚成一团。这种玩笑我再熟悉不过了,和这类人在一起,我有种找回自我的感觉。

“来,章子,你不是说,你做过模特吗?帮我看两件新买的衣服。”闹够了,小倩拉我进一个房间。她来海南参加电视剧组的,演一个无关紧的角色。麦守田是热心人,他的笔记本电脑里,有几百个演员的详细资料,也包括我,只要有机会,他都不遗余力推荐,小倩和另一个女演员也是他推荐的,还提供食宿。最感人的是,他从不在她们的片酬里抽经纪费。当然,她们的片酬也不多。

“这件怎么样?”小倩的片酬,恐怕大部分交给海口的服装店了,她取出好几套时装,一半是让我评价,一半是向我炫耀。这姑娘是典型的南方人,身材娇小,鼻子眼睛长得不错,最大的缺陷是下巴太短,脖子太细。我坐在一张椅子上看,对她的几套衣服,赞赏的词语毫不吝啬。

“我试给你看好不好?”小倩被我赞美得非常高兴,跳上床,脱下身上的衣服。

我有点坐立不安了,有过不少女人在我面前换衣服,不过谁也不像小倩这样,她非但没戴胸罩,连下身也是光的。

小倩学模特在床上走猫步,几套衣服走完,坐到我双腿上问:“哪一套最好?”我硬头皮开玩笑:“都好,不过,最好还是没穿的时候。”我不是圣人,不可能坐怀不乱,以为她又要和我厮打,谁知她说了一声:“真的吗?”站起身迅速脱下衣服,又扑到我身上。

“我靠,强奸呀?”两只小巧玲珑的乳房贴我嘴上,我说话含糊不清。小倩笑说:“不是说没跟你好过吗,跟你好一次又怎么样?”我说:“我有病。”她说:“我有套。”解开了我的裤带,正在解拉链,笑道:“麦老师说你是同性恋,这不是站起来了?嘻嘻。”

我是站起来了,人站了起来,把她从身上推开,怒气冲冲往外走。听到“同性恋”这个词,我像给人往嘴里塞了一只死老鼠,什么兴趣也没了。

“滚你的同性恋!”小倩真的生气了,向我扔来一只鞋,打在我的屁股上。

我是不是同性恋,用不着拿她证明。头也不回走出门,听到楼上有人在笑,声音是麦守田和阿飞,我奔了上去,找到了传出笑声房间。

“哈哈!”

麦守田在看电视,电视上是小倩穿衣服的画面,还得意洋洋朝镜头扮鬼脸。他看见我进门,笑得更欢了,阿飞望了我一眼,不好意思地走了。

“你帮我省了两千块。”麦守田大言不惭地解释,“我跟小倩打赌,能勾引你上床,我给她两千块,哈哈,她输了。喂,哥们,你不是真喜欢那调调吧?”他又看我的长发。

我知道他是故意惹我上火,我装作不在意大骂道:“去你妈的,老子又不是畜生,难道见了女人就得把她办了?”

“看不出你小子是个正人君子。”麦守田大感意外,转而向我介绍这栋楼到处安装了摄像头,津津有味说起来投宿的男女演员被他偷拍床上戏,我骂他变态,他狡辩说:“谁叫他们自己找上门来?”

我很快离开这栋肮脏的小楼,回去的路上,在一家发廊,让一位指甲很长的女理发师,剪掉了我留了六年的长发,剃成光头。我早就打算“挥慧剑,斩青丝”,可惜自己下不了手,只好请人代劳。

三十四

我蓄长发是羽婷的主意。她说,那样跳起舞来很潇洒。长发半年后形成了,有人赞赏是后现代主义风格。我非常高兴,尽管我连现代主义是什么意思也搞不明白。

被胡老师敲了一酒瓶后,我很快醒转,由于喝过酒,失血不少,是血水把我浇醒。我没有让餐馆老板报警,一个人去了医院。第二天,胡老师向我道歉,给我交了医药费,同意我不再学钢琴。没多久,他调走了。其实,我心里一点也不怪他。追女孩输给自己的学生,换了我也会敲酒瓶。我跟羽婷说是打足球撞上了门柱,伤好后,左额有条一寸长的伤痕,她趁机提议我留长发。

“你说,我是不是大点了?”

羽婷在电脑前练习打字,白里透红的脚丫子盘在椅子上,身子散发沐浴后的芬芳,黑发如瀑,映衬出娇艳的面庞。

“女大三抱金砖,你不够大呢!”我正从后搂着她。她从小当演员,曾经是国内颇具名气的小明星,十六岁被艺术学院破格录取,所以参加工作早,仅仅比我大两岁。

“去!谁跟你说这个,我是说……”羽婷回头打了我一下,眼角含羞扫向我的手,我的手按在她胸脯上。

“没感觉。”我的手放肆搓揉,一只探进她衣里,“我们是老熟人了。”她的乳房不大,但弹性极佳。据说为了多当几年小明星,她父母和少年宫的老师不惜采取极端办法抑制她发育,她的身高与成人无异才罢休。

“有脸说!整天对它使坏。”羽婷撒娇地用头顶了我一下,又开始打字。

“我是在帮助它成长。”我的手仍恋恋不舍。

“去!收起你的魔爪。”羽婷挣脱我的手,“我今天要打一千个字呢!等下还要去电台录音。喂,快说,‘温馨’怎么打了?”

我的手往上搂她的脖子,下巴搭到她头顶说:“I、J、F、N。”

键盘迟钝地响了四下,羽婷娇笑道:“干脆我不用去学了,家里有免费老师。”

我夸张地回以一声叹息。

羽婷是个忙碌的人,我不喜欢忙碌,也讨厌别人忙碌。然而,打她从婷儿“变成”羽婷后,我居然跟随她忙碌。她有许多工作,当然不是话剧团的,是她自找的,话剧团一年排不上两个戏。她给电视广告配音,到电台客串主持,还是少年宫的兼职舞蹈老师。工作之外,也没闲着。我记不清她参加了多少个学习班。学电脑、学英语、学驾驶、学服装设计、美容化妆,甚至还在一所成人高校攻读财经专业。事实上,她还是个孤独的人,在她家,我从没见过她的朋友,不管男的、女的,她的手机响得算勤快,接听的不多,打来的基本上是无聊的追求者。她接胡老师的电话,可以说是给面子了。

“对不起,抱抱我,我好累。”她只要看见我出现,便扑到我身上。

“全国人民像你这样,别说奔小康,我看离老康也不远了!”我成了她的枕头。

我和她一星期见不上几次面,每次见面最多半小时她就睡着了。她喜欢睡在我怀里,开始,我也乐意给她当枕头,而且是纯粹的枕头,不是每个人都有机会给美女当枕头的,曾经有一夜我抱着她在沙发上坐到天亮。可时间长了,我发现女人的枕头是天下最难扮演的角色,即便她是人间绝色。于是,整整十天,我不去她家,宿舍电话不接,传呼机也故意不交费,直到她花枝招展出现在艺术学院的足球场旁边。

那天,与外校的球队比赛。足球和女人是我不可或缺的两个生活内容,打足球有个好处,能累得你遗忘魂牵梦萦的女人。不过,连附中加一块才几百人的艺术学院,难挑几只好脚,我这种自认“臭脚”的人,也当上了主力前锋。挑战万人大学校的客队,无异以卵击石。为了不至于输得太离谱,我号召了以蓓儿眼为首的女生,穿上性感的服装,组成辣妹拉拉队,露胳膊露腿的在场边呐喊助威。

普通高校无美女,来艺术学院的外校生,十之八九别有用心。果然,上半场客队的人光顾看美女,只用一只脚踢球,我们力保大门不失守。遗憾的是,我这个前锋还是攻不破人家的球门。到了下半场,客队要表现给美女看了,十分钟连灌了我们三球。

蓓儿眼急得在场边问我:“要不要我跳脱衣舞?”客队队长则耀武扬威说:“雷山,打进一个球算你们赢!”

这时候,羽婷出现了,她像一个熠熠发光的天使,突然降临,明眸善睐站在绿茵场旁。客队的心思早就不在赢输,正向蓓儿眼等女生卖弄健美的身材和花哨的球艺。这会来了个更耀眼的,自然转移目光。

好笑的是,一直打瞌睡的客队守门员,也提起精神,搂着门柱向羽婷傻笑,我一脚似传似射的球慢悠悠地滚进网窝他也不知道。全场一片哗然,已经准备撤退的蓓儿眼立即带领拉拉队又唱又跳。

我没有和队友们庆祝进球,而是奔向场边的羽婷。

“打完了,比分是多少?”羽婷笑脸如花,也在为我的进球拍手。

“我们赢了!”我瓮声瓮气应了一声,猛地把她扛上肩膀,撒腿就跑。

“你疯了!”羽婷大惊失色,“这儿好多人,快放我下来!”

我边跑边说:“这儿没人,只有色狼。”

“你身上脏死了!”羽婷想挣脱我,客队的一个傻大个儿奋勇追来,她大概担心别人闹出“英雄救美”的笑话,这才乖乖扑在我肩上不敢乱动。

“喂,雷山,是不是打进球的都有美女?”客队的人在身后大声起哄。

我不知道那时是怎么想的,像被某个魔法师唤醒了内心的激情和冲动,兴奋得难以自我。扛着羽婷穿过校园,沿途不理会有多少双诧异的眼睛注视,像落荒而逃跑出学校大门。她家离艺术学院不过十分钟路程,我的目的地是她那张久违的大床。

女为悦己者容。如果你刻意拿女人去炫耀,那是自讨苦吃。但如果女人心甘情愿为你去炫耀,将会皆大欢喜。我承认,这是有生以来,我感觉最幸福的一天。从此后,芬兰在我的脑海里,梦境中,彻底消失了。

“你不油嘴滑舌。”

这是羽婷喜欢我的理由。

对于别的男人,这个理由是可以接受的。然而,对于一个决心从事演艺业的人来讲,不油嘴滑舌、能说会道,跟笨嘴笨舌、无聊无趣、没有潜质差不了多少。记得这话她在床上告诉我,我没怎么在意,只是去找出一根烟,吸了半截。的确,我不是油腔滑调的人,我一直朝这方面努力。可是我除了勉强能在台上扮演一个油腔滑调的角色外,落到台下,我又变回原来的我。这是我的重大缺陷,我有自知之明。我的语言表达能力受我老爹遗传的限制,我老爹一贯是老实人讲扎实话。

羽婷十岁时,同是当演员的父母离异。美貌的母亲改嫁一个香港人,移民走了。父亲也很快另娶一妻,如愿以偿生了个儿子。她与家人的联系,惟有所住的这间房,那是父母在她参加工作后,特意为她买的二手房。对此,她似乎没什么伤感,至少我察觉不到。也难怪,她可能是在少年宫、文艺队长大的,进入艺术学院以前,她的生活只有演出一个内容。

我实在不愿意用同居这个词,非要用的话,我们赋予了同居新的含义。我也成为一个忙碌的人,或者说,我在分担羽婷的忙碌。最让她忙不过来的,是她的学习。老实说,她能从大学毕业是个奇迹,以她的文化水平,我看初中毕业也相当困难。她的基础太差了,那些学习班对她过于高深。于是,变成了我代她学习,再回头教她。然而,不用去学习班,她又给自己找了一份教小孩弹钢琴的工作,并不比以前轻松。每天夜晚,她筋疲力尽睡在我怀里,我只想让她舒舒服服入梦,别的念头不忍心再想。她经常抱歉,我安慰她说,我们是各自餐盘中的美食,细嚼慢饮才有味道。

“你带我去哪?”一大早,羽婷把我拉上的士,不告诉我去哪。

“你不是老问我,整天忙那么多干什么吗?”羽婷神秘地向我笑,“到了再告诉你。”

我的确对她的忙碌难以理解。话剧团的本职不说,她所兼职的几项工作,单凭教授钢琴一项,每月就有好几千收入。这对一个单身女子来讲,应该知足了,即便再加上一项,我也还可以理解,但她兼职之多毫无道理,每天像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等米下锅一样,不知疲倦地在外奔波。有时,我甚至伤心地认为,她是因为有了我这个穷光蛋乡下男朋友,不得不为将来拼命赚钱。

“不许笑话我,不许打击我,就算你真的不喜欢,也不许乱说。你实在想说,最好编几句谎话骗我。你保证!嗯,还有……”羽婷对自己所做的事,似乎缺乏信心。快到目的地了,她跟我约法三章。我看她紧张得千交待万叮嘱,老脸皮说起肉麻话:“放心,在我眼里,你总是对的。”她像是松了一口气,赞赏道:“对,我就爱听这种话,假的也好,嘻嘻!”

我们去的是一家广告公司,直接进了经理室,羽婷非常自然地介绍:“我男朋友,雷山。”我的相貌从小就显得老成,别人察觉不出我的年纪会比她小,包括艺术学院的人,也从没意识到我们俩女大男小,蓓儿眼还问过我:“你哪骗的小姑娘?”

“婷姐,好眼力。” 经理是位戴眼镜的中年人,和我客套时眼神十分嫉妒,“我本来是推荐你当代言人的,没想到你另外还有人?”说的话一语双关,又像调侃我,又像另说他人,好在他没望我,我用不着回答。

羽婷微笑道:“谢谢你,马经理,我工作太忙了,实在抽不出时间。”马经理叹了一口气,从办公桌后走出说:“恭喜你,厂家居然看中了你推荐的人,你看来更乐意当经纪人。哦,这是合同,请签个字。”

“你看一下。”羽婷接过合同看也没看就递给我,为此,马经理像明白什么一样认真打量我。我是第一次看合同,而且是一份奇怪的合同,既不是撤销产品,也不是商业交易,而是两个我不认识的人给两个厂家当形象代言人的协议。我连形象代言人也是一知半解,看也是白看,随手还回去。

“你签字呀?代理人下面。”羽婷没接合同,反而给我一支笔。我惊愕地看了她一眼,不过,我知道不是发问的时候,拿笔写下名字。

“马经理,谢谢你的支持,我们才刚起步,以后还要你多多关照。”羽婷在我名字后面也签了字,向马经理道谢。我有样学样,也和马经理握手,说了几句感谢的话。

“不用客气,二位珠联璧合,需要照顾的是我。”马经理客气地给我递烟:“不瞒你们说,不是你们推荐的模特厂家看中,我也拿不下这两单广告合同,可以说,咱们是一条船上的人。”

我不知道怎么回话才好,撑出一付笑脸,故作自然地摸火机点烟。羽婷不失时机地将手伸进我的臂弯,说:“马经理不必见外,以后需要,随时跟我们联系,真不好意思,我们才刚开始,连个名片也没有,你有事找我手机吧?”

“好,一言为定!”马经理又跟我们握手,“走,到摄影棚看看,他们可能已经开工了。今天是牙膏、香皂、洗衣粉,明天糖果、饼干,后天外景,争取一星期搞定。”

出了经理室,我长吁一口气,羽婷偷偷向我做鬼脸,还伸出一个大拇指,似乎对我刚才的表现很满意。我一肚子的疑问没法开口,憋在心里十分难受。不过,到了“摄影棚”,我什么都忘记了,变得异常兴奋起来。

摄影棚是我心驰神往的地方。有一次,曾经骑自行车横穿整个城市,去电影制片厂看拍电影,守大门的人倒是给我说服了,遗憾的是被一个泼辣的胖女人拦在摄影棚外,我没有马上走,在外面听了半天导演和摄影师的吆喝,才若有所获地离开。

“我的人怎么样?”羽婷一脸得色在我耳边说。

进了摄影棚,马经理介绍了一下,让我们自便。我的脚一直没停过,到处瞎逛瞎看。头发和我一般长短的摄影师,误以为遇上同行,边操作机器边向我滔滔不绝讲一些专业术语,我也假装内行附合他的话,乱吹一通。其实,这个摄影棚只比普通照相馆的大一点,没什么可看的。不过,羽婷拉我到一边说话,我才认真观看摄影的对象。聚光灯下,有两个十八九岁的女孩,身着泳装,手执香皂,在一块海滩布景前做出各种各样的姿势。一个脸蛋清纯可爱,另一个则身材健美,或者说性感。

“确实不错。”我看了半响才回话,“有荤有素,难怪厂家看上。”羽婷打了我一下:“去你的,什么有荤有素,真下流!”我又加了一句:“你是她们俩优点的综合体。”她笑靥如花靠近我,“哼,越来越油嘴滑舌。”用力在我大腿上掐了一把,痛得我像吃辣椒一样张嘴哈气,就差没叫出声来。

不用羽婷解答,我的疑问也有答案了。原来她饥不择食地工作、学习,是为了当一个经纪人打基础。有了这个答案,我像得到解放一样。其实,她的目的是什么我兴趣不大,只要不是因为我,我都双手赞成。

“婷姐,太好玩了,我从来没照过这么多像,能不能给我们要一点?”

拍摄结束,长相清纯的女孩拉着羽婷的手又蹦又跳,她叫宜佳。身材健美的女孩叫李梅,这时也怯生生问:“帮我们照相,他们还给钱呀?”看得出,这是两个未通事故的女孩,八成跟我一样是乡下来的。离开广告公司的路上,羽婷不厌其烦地向两个女孩解释什么肖像权、广告法、经纪人、模特,许多知识性的东西还是我教她的。我看两个女孩似懂非懂,听得最认真的是出场费和将来怎么出名。

送两个女孩到给她们包租的招待所,回到家,羽婷立即要我发表意见。我年纪还没到随时有见解的时候,点燃一支烟,横躺在长沙上说:“我当然喜欢啦,这么好玩的事。就是人太少,别的厂家不可能要宜佳和李梅当代言人了,除非组织一个模特队。”我注意到合同上支付的费用,不及她兼职工作的任何一项。

“这可是你说的?”羽婷眼含狡黠,“人多了,组织训练没什么,就是生活上的事,什么都要管。租宿舍,租场地、找人做饭、女孩子成堆还得找人管理等等、等等,这么多事我可忙不过来。到时,至少有一半是你的。”

琐碎事我也不喜欢,听她这么说我头也大了,坐直身说:“小姐,别忘了我没毕业呢!”她推了我一把:“你那么聪明,我都能毕业,你怕什么?”我叹息道:“谁叫我在那份合同上签字呢,这下误上贼船了,好在船上有个漂亮的女强盗,将错就错吧!只要你能找到人,来多少我对付多少。”

“太好了!”羽婷大叫一声骑到我身上,“下星期,马上来五个人,你明天就要开工喽!”我吓了一跳,熄灭烟,支起脑袋说:“你都找好了,怎么可能?”要知道,宜佳和李梅身材和她一般高,找脸蛋差不多的不难,找这样身高的女孩在南方可不容易。

羽婷又把我压倒,俯在我身上说:“你以为我才开始呀,我准备两年了,那时没认识你呢!也是巧合,我各地都有同学和熟人,他们经常带人来演出呀、考艺院呀、考团体呀,什么的,联系多了,我叫他们帮忙找人,我说我代别人招模特,他们很热心,不过真不容易,找了这么久,连宜佳、李梅,一共也不过八个人。唉,有时我都不想做了,要是今天你也不喜欢,我肯定放弃。”我又是一惊,为她对我的信赖。

“八个丫头跟着我,我要成了红色娘子军的党代表喽。”我不想让气氛变沉重。羽婷咬我耳朵说:“这是对你的考验,敢色迷心窍,哼……”我说:“我早就色迷心窍了。”跳下沙发扛她上肩,冲进卧室。

一个星期后,我成了七个女孩的保姆。这没什么,从上学开始,每个假期,我老爹都让我们哥仨去打工,我是在劳动中长大的。租房、租排练场地、采买杂物、小修理、小安装,对我而言,不过是小事一桩。我最头痛的是雇人,请一个做饭的厨师容易,请一个胜任管理八个年轻姑娘的人,我非常失败。不到一个月,以宜佳、李梅为首的娘子军,轰走了两个管理员。模特难找,不敢开除谁杀一儆百,我是没辙了。后来,还是羽婷出马,托关系请了两个退休的女狱警,终于把这些叛逆的姑娘制得服服帖帖。

有了这八个女孩,羽婷终止了兼职的几顶工作,一心用在把这些女孩变成模特。她曾经在香港受过很好的模特训练,是现成的老师。我也不单是给她管后勤了,我成了这些姑娘的舞伴。另外,兼任她们的形体老师、音乐老师、文化课老师,最头痛的是教文化,羽婷说,学文化是培养气质的手段。我猜她是从节约的角度考虑,我的文化高不到哪去,幸亏只是引导她们读一些小说、诗歌之类的文学作品,或讲一些历史故事、经济、政治常识等等简单的东西,要求不高,我也就赶鸭子上架了。

经营模特是个新兴的行业,我们在省内没有竞争者。一个月后,这支本地的模特队,在一场名歌星的演唱会上亮相,顿时名声大噪。各种邀请接踵而来,文艺晚会、商场表演、展会站台、开业庆典,都能看到她们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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