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世辛劳四时健旺无怨无悔育子孙;
今朝快慰八秩康强有福有寿乐余年。
——引自父亲80大寿楹联
那年六月的一天,弟弟打来电话说父亲病重住院,要我立马返回老家。然而因一些原因工作方面的原因,一时未能成行。于是,我在焦急万分中,立即取了5000元积蓄寄去。
父亲一晃八十岁了,过去是家里的主心骨。而现在却一下子变得对我十分的依恋——仿佛我就是他的世界。记得1993年3月,我专程回到了一趟贵州老家,把我父亲接到我这里。父亲与我约一年时间没见面,当出租车驶入老家门口,父亲坐在小板凳上,一眼就看出了我,大抵眼光散去了不少,他特意向出租车前凑过来,终于确定是他的大儿子,突然满心喜悦——把我的行包抢着接了过去。到了湘乡这里,我特意给父亲买了一张松木床,父亲怯怯地坐在上面说,这是我这辈子最好的床了。我将被褥铺开,父亲摸了摸,好厚实。虽然不经意的话,却重重地打在我的心上。那一刻,我再也不和父亲分开了。
父亲变成了一个孩子,没有我的带领,他是轻意不敢出门的。我每天都有一堆事要忙,只得早晚带他到公园散步,时常会碰到一群老人在公园内或河堤边打太极,我怂恿父亲去学,父亲摇摇头,露出胆怯的面容,躲在我的身后,偷偷去打量和自己相仿的老人们,仿佛是在偷窥另一个世界。他不会普通话,更听不懂湘乡话,一口贵州腔。遇到开电梯的大嫂,便露出没有一粒牙齿的笑容。每次坐电梯,父亲都感到很新鲜,问我,开电梯的那个女的是怎么知道我们的,偏偏在我们这一层门就开了。我只是说,我按了门铃,她就知道了。父亲点了点头,他没再问了,他的眼睛里却充满了迷惑——他俯下身子,悄悄地在电梯门口寻找门铃了。出了电梯好半天,他似乎憋不住了,便又问我,怎么没有看见铃铛?一次,我带父亲出去吃拉面。他又被拉面师傅的手艺惊住了,站在师傅面前仔细端详了许久,直到我帮着他把面端到桌上,招呼他去吃,这才醒悟过来,啧啧不停地夸奖拉面师傅的手法绝伦,所以吃起面来,又夸拉面地道。我揶揄道,这是新疆拉面,你没去过新疆,怎么知道地道?父亲不好意思嘿嘿笑了,反正好吃,好吃就是地道。我见父亲兴致高,也就不与他争辩,心里盘算着还有什么新鲜的,一定让父亲知道。吃罢拉面,父亲又问我,一碗多少钱?我回答,5块。父亲沉默了好久,好吃是好吃,就是太贵,以后还是少来这地方。
大多数时间,父亲还是在我的书房里消磨。他喜欢《论语》,因为他小时候读过吧。父亲曾跟着叔祖父读过私熟,《论语》或是叔祖父的教本,父亲读一本好书,就如是朋友,一辈子也忘不了。父亲沉浸其中,似乎回到了过去的时光里,与朋友聊天。一日,父亲竟然与我聊起孔子是富还是贫的这个问题。我说,古代教书的,没有几个有钱的。孔子的生活都是他学生子贡负责的。父亲摇摇头,道:孔子其实是有钱的,《论语?述而》中,孔子曾说,“自行束脩以上,吾未尝无诲焉。”凡是他的学生,都是自愿交一捆腊肉。一捆腊肉,应该在两块以上,孔门弟子三千,一年六千块腊肉计算,即便是在今天,至少也算得上是百万富翁了。我问,六千块腊肉,我这一百平方米的房子塞满了也装不下,孔子也没有这么大的房子呀!父亲笑了。我惊讶了,子贡富有千金,也许就是靠卖孔子的腊肉发家的。父亲不禁又想起了姐姐和弟弟,没能供他们读书,他一直很愧疚,对我说,你们姐弟三人,一碗水没端平。连孔子都要收学费,我们穷苦人家,也是没办法的。我只好说,都过去了,就不要回头计较了。
父亲有时思考着如此深邃的问题,实际上,他已经回到孩提的时候。譬如吃饭的时候,已经不用筷子,改用调羹了。我小的时候,就是用调羹吃饭的。大抵父亲没有了牙齿,吃饭时,总是有饭粒掉到地上,每当此刻,他就会自嘲: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而我呢,则装着一本正经,严厉训斥,把掉到桌上的饭捡起来了。父亲不愿意,于是做出调皮的样子。我也没有办法,我总不能像他小时候掐我耳朵去掐他吧,只好学他小时候唬我们一样吓他,撒饭,当心雷公打。父亲禁不住开心地大笑起来,那瘪嘴巴似乎也园满起来。又譬如,他也不太喜欢讲卫生了。他吃过饭,就随手拿厨房的抹布擦嘴,我去制止,他还摆出一副得理的姿态,这么白白的抹布,做抹布真是太可惜了,擦嘴正合适。我是如何变得耐心的,连我也很惊讶,但它是一块抹布,擦嘴是不行的。——对于小孩子,是不能听之任之的,应让他们知道什么是可以做的,什么是不能做的。
另则,随着父亲的到来,我突然心里生出了许多牵挂来。外出朋友吃饭,总是想起他,是不是也吃了。去菜市场买菜,总是想到是不是父亲爱吃的。父亲睡后,我总得蹑手蹑脚去看他一眼,生怕他的被子掀开。说实在的,这几年每当我听到刘和刚演唱的《父亲》,总是感动不已,止不住的泪水便往下流。自父亲返回贵州老家后,每年的父亲节和父亲生日的这天,总要在网上或者用MP4反复播放这首歌,然后给在老家的父亲打电话。有时候,我会幸福地想,我是否和父亲一样,到了这个年岁,是不是也会让人不省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