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少,对懒于社会交往的人来说,其实并不算件太坏的事。在家里泡杯淡茶,点上一支廉价烟卷,看电视。腻了,随便找本有点意思或者没有什么意思的书翻翻,读累了,或往床头一靠,或往桌上一伏,眯上三、五分钟,顿时神清气爽,神仙也不过如此。
星期天下午却有人敲门。开了门就让人一阵高兴,原来是牧场上来了客人,真亏了他们,人生地不熟,汉话又讲得不流利,在这机关院内到处找,到底把这几幢、几单元、几楼、几号弄了个明白,满脸是汗的到了目的地。
是祖孙三代四口人。老俩口儿是认识的,怀抱一个约莫岁把的少妇却不认得。老俩口说,这是最小的女儿,是你们调走以后我们才有的这个女儿,现在小女儿也当妈妈了。原来是这样!在记忆中只记得他们有两个非常顽皮、非常聪明的捣蛋鬼儿子。听说,一个现在常去拉萨做生意,另一个出了家了。
只有一岁多的小女孩儿伶俐可爱,一点也不诧生,进屋后就从母亲的怀里挣脱,满地到处爬。她叫郎嘎错,一叫她的名字她就笑,伸出胖嘟嘟的小手来抢糖。
泽达吉原来是乡上的普通干部。当年是那么的精神那么英俊,现在却头发灰白,腆着大肚皮一副富态样。一开口就说,是被家里人逼着他到康定来检查什么病。他的老伴不见富态,说话柔声细气,同好多年前一样。像她这样说话的女人,当年在牧场上没有见着几个。她说,不到大点的医院查查他的身体,一家人都不放心。泽达吉却说,什么病?不就是这几年儿子们找了点钱,不花出去心里不舒服么?
几句话还没有说完,泽达吉一屁股坐在了茶几旁边的地板上。说是坐在沙发上好累,肚子大,坐在平地上舒服。他女儿就偷偷地笑。他的老伴瞪他两眼就开始数落他:幸好是在这里,换个地方,人家会笑话你,嫌你呢。泽达吉把嘴一撇,说,笑我?怕人笑就活受罪?我才不干。他的孙女像一下子找到了同伴,嘻笑着爬上他的膝盖头,在他的怀里打了个滚又满地爬去了。
夫人张罗着茶水糖果,进进出出,一边同大人说话,一边又要逗一逗郎嘎错。刹那间,屋里就热闹起来。只有那年轻的妈妈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过了好一会儿,突然用藏话对她的阿爸说:叔叔家怎么不是那种大大的电视机呢?泽达吉哈哈一笑:大电视么?不是让你叔叔抽烟喝酒吞到肚子里去了,就是存在银行里舍不得拿出来摆起。一闻此言,赶快用汉语申明:别信你阿爸的话。叔叔现在是烟抽得很少,至于酒,是万不得已滴酒不沾的。孩子在内地上学,工资要计划着用。
泽达吉大笑起来:今天是不是万不得已?
心里突然荡漾起异样的亲情:久违了!牧场人才有的爽快!牧场上人才有的那种毫不做作、毫不掩饰的真诚!止不住也大笑出声:当然,当然!今天是要一醉方休了!
平时间已经很少这么长时间地用藏话同人交谈了,谈着谈着,竟会想不起某句话该怎样发音、怎样说。颠三倒四,想说的话又多,一急了就干脆用汉话直说。泽达吉俩口儿,听汉话明明白白,说起来却有点困难。这倒相宜,于是屋里的对话也就有特色得很了,藏话问毕汉话答,汉话说完藏话应。一房子的笑声就在这两种语言的一来一往中不时爆发出来。夫人的藏话水平几乎等于零,居然也在这两面种语言的来往中,把意思听了个八、九不离十。
酒来了,不再是原来那样用瓶子传递着喝了,改革了嘛,用小杯子。一口一杯,几杯下肚,泽达吉的话更多了。他出生在牧场上,长大了,出去当了几年兵,回来当上了拿工资的干部还是在牧场上,老婆娃娃都是放牛的。退休了,没事就想想这一辈子。他说他就这么转来转去还是在牧场上,像是围着个圈在跑。
所以他自豪得很,说是牧场上的事他都清楚得很。他越说越快,他把那块牧场搬到屋里来了。
知道吧?夺柯隆巴那条沟里的水干了好多年了。还记得沟的尽头那家人吧?对,就是伍金多吉!他的一个儿子到青海读书去了,有出息,是上大学。还有沟这边的布鲁鲁,他老了,他的儿子不争气,伙同一个外地人到庙里偷菩萨像,胆量子也太大了。怎么样了?还不是被公安局抓了!告诉你,洞宗那片草坝里又出了匹好马,是我的亲戚洛色家的。那匹马呀,都说是匹神马。亚日神山脚下的泽仁志玛家的牛在大白天也被贼偷了……你说什么?房子,当修了,我们很多人都修了房子,你晓得牧场上的“三配套”不?我的房子就在那条公路边,是的,那条公路现在一年中难得看得到几回汽车……
听着泽达吉渐渐语无伦次的龙门阵,眼前的一切也模糊起来,仿佛又置身在牧场上,草地在阳光下绿得让不忍踏脚。远处的帐篷、牛羊都在升腾的热汽中摇晃。而若无若有的牧歌却从天际飘来。草地、牧场永远都不会有喧嚣,有的,只是宁静。在宁静中,那一方水土上的人依然在放牧牛羊、在过他们的日子。依然在以他们的生活方式,踏踏实实地朝着充满希望的未来走去。
在泽达吉的歌声里,草地上的风吹来了,吹散了常缠在心上挥之不去的浮躁、牢骚、不平。心境一下子竟格外平和、格外宁静。牧场、牧场,少的污染的牧场永远都能净化我的心灵。
来,泽达吉,把杯斟满,我们再喝一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