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收灵
“啊。”细小的叫喊响起，客栈恢复静寂。青光击中木板后的灵，那种没有实体，没有重量的东西，即便摔在地上也没有任何声音，即便……消失在世上也无人会知晓的东西。
神明皱眉，敛袖只是站在月下等待，等待那东西自动现身。淡白无实体的东西缓缓从木板后飘出，看不清楚究竟是什么灵，全身透明无瑕，好像还散发些柔和的光，它也只是偏着头瞪着神明。
“好大的怨气。”神明冷哼，恐怕是生前的执念太坚持了吧，不过却没有什么害人之心——很奇怪的灵。半晌，他不打算再搭理那只只会吓唬吓唬人的灵，转身便走。
淡白的身影轻飘飘过去，仿佛认主般紧紧跟在神明身后。
“别跟着我。”感觉到那东西阴魂不散，神明厌恶的停顿脚步，“不然，我杀了你。”他可以说到做到，刚才那一击已经没有留情面了，不过灵似乎没受什么大伤，这点有些意外。
“我已经死了。”细小的声音从后方传来，它很认真地回答。
“那就再死一次。”神明不冷不热地道出，却在下一秒微愣——从声音来分辨，这只灵，生前是女子？“只是魂飞魄散而已，不会痛苦。”
“你是阴阳师？”那灵似乎只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根本没在意神明威胁的话。眼见神明不搭理地又继续前进，它也跟了上去。
“第二遍。”身前的男子再次停下脚步，连话语也冷了下来，狭长的眼眸余光扫视过后面透明的灵，“走开。”
“你可以带我离开？”它继续无视神明的怒气，眼神直勾勾看着他身后及地长发，被风勾勒得凌乱妖冶。
闻言，神明倒是转头看起身后那不怕死的灵，“啊，”它突然瞪着那张有些许怒气的脸，惊叫一声退后几步，眼神突然虔诚起来，仿佛见到了神圣之物，“百叶……百叶莲啊。”它愣愣地答，视线停留在神明额头如血的纹路上。
它……居然会知道这圣物？！
“巫女？”神明语气不见好转，能认识百叶莲，那生前必定与之有关，这只灵生前是巫女吧？
“巫女……”它垂了头，仿佛有着什么重要的记忆却已经模糊了，“是巫女啊。”恍然大悟地说着，“你能带我离开对吗？”
神明不置可否。
“我想……去找一个人。”看到眼前的阴阳师眼中没有丝毫要妥协的样子，它解释得有些轻浮，“找个人……嗯，很重要的人呢。”脑子里模糊成一团，所有的记忆只化成一句话：想找那个人，因为那个人对自己来说，很重要。它的唇角似乎勾起了弧度，明明不记得了，可在想到时还能笑得温暖幸福。
神明猛然一愣，很重要的人……自己也有个很重要的人啊，想起那个人时，也可以从心里笑得很开心——云泽，云泽，已经不在了——只是这一瞬，他突然觉得眼前的灵与自己有些相似，有着……一样的希冀和难过吧。
“因为想找阴阳师带你离开才装神弄鬼？”他不客气地斜睨它，甚至带了居高临下的气势。
“我，本来就不是人呀。”它老实回答，装神弄鬼不算太离谱吧，“可是，他们好像很怕我。”它装了十多天，终于来了眼前这阴阳师，说什么也不能放手啊。
他将长发揽到身后，珠光闪动在黑暗中，“怨气这么重……”他突然伸出修长的手指，堪堪点上那灵的天灵，“死前是很生气的吧？”
“哎？”它呆了呆，“不记得了……”偏过头，它早已忘记自己是怎么成了生灵，存在了多久，脑中唯一想的是要找到记忆里那人。
“不记得了……”神明若有所思地轻喃，“真好。”若是什么事都能忘记，那么自己是不是也可以不必这么辛苦？忘记云泽的死，忘记答应的事，忘记……自己是百叶之人的身份？
忘记……有时候是种奢侈。
“尊莲为本，甫莲为生，三才一所，星宿逆隐。”符咒从他口中滑出，青光利索快速地穿过灵的身体，渐渐地它不再透明模糊，虚体开始成形，凝聚成实体。
它……其实，该说她。与神明这样妖娆的容颜放在一起，她还着实不够出众。脸上带着惊讶赞叹，她合不上嘴地看着全身的变化，柔软细腻的身体——是可以被触摸到的啊，她不敢置信地抚上脸，眉眼，鼻子到唇——很……神奇。
她还没来得及表现完惊叹，眼尖地看见神明已经踏步离开，她慌忙追上，“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
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吧。
神明愣住。离开了归贤，离开了云泽，离开了京都，离开了圣上……连自己也不知道天下间到底该去哪。
这样没有目的飘荡——为什么还要活着……这样的存在从来都没有意义。
没有云泽，就没有意义。
“你，陪我去找他好吗？”身后的声音又颤巍巍传来，女子小声委屈地说着，生怕眼前那高深莫测的阴阳师板着脸就走了。
“你以为复生咒没有成形前，你有能力离开我方圆十里？”敢情她把他当成神？复生咒成效前，灵是不能离开赐实体于自己的阴阳师的。他没有答应也没有拒绝，只是说了一个事实，不再多看那成形的女子一眼，顾自下楼。
灵轻轻咬唇，这个阴阳师还真的很难讨好呢，不过……是很厉害的人啊，她不禁抬起手再次抚过这许久不曾有的触感。
神明下楼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喀——”身后木板掉落的声音在深夜里显得突兀，灵猛然一惊，四下环顾后匆忙跟着下楼。
有不祥压抑的感觉……在几天前就开始有了，是……除了自己还有另外的灵吧。自己的气息压过了它，所以才没人发现，她更不打算说——那是只受伤的灵，而灵……是不该互相暴露对方的。
月下的客栈中，森冷慢慢凝结，寒气滑过，腐败压抑中更微微透了血腥——怨气依旧很重。
“可以不要走那么快吗？”她皱皱眉头，说得无比哀怨，手上打着扇子遮在头顶阻挡阳光。
跟前的长发男子头也未回，依旧自管自。
似乎习惯了他这样对任何事都不理不睬的态度，女子一顿索性停在原地。从离开归贤镇开始他就是那副样子，好像世上一切已经没有任何能吸引他，尤其是离开那日——
他站在巅峰之上，宽大的华服被风鼓吹起，珠玉满身，长发飞扬，发尾垂挂的莲花坠饰在飘扬中相碰起清泠的音。
眼神逗留在跟前的墓室上半晌——祭天国祀，神明之墓——那时，她才知道，这个高傲自大的阴阳师叫神明。
他只是看着玉墓，仿佛在那下面有着喜爱的东西，他的口中也只说着一句话。
“云泽，要等我。”
她不打算知道缘由，其实就算她问，那个家伙也未必就会回答。
一个用坟冢来怀念人事的人啊……才是个寂寞的人，一个寂寞到任何事也不想说予他人听的人，用寂寞把自己困死的人。
就在神明决绝转身的瞬间手中落下语纸，细小的咒符自唇间逸出，扬手一掷——“呼啦”一声，背后那玉墓开始被玄火包围，圣上御赐的墓室渐渐变色焚毁，他却走得头也不回……
正在遐想的思绪因头上猛然挨了一下打而停止，“啪”的一声，手上的扇子被狠狠挥落在地。神明不知何时已经回到她身边，脸上有着显而易见的怒气，“我说过……”
“知道知道！”她慌忙接口。眼前的阴阳师好像生气了，是啊，他一直看自己不顺眼呢，错了——是根本没正眼好好看过吧！“不要拿扇子遮阳光嘛，可是我习惯了……”话语越来越小，最后几乎湮没在神明微眯起来的眼眸中。虽然神明予她实体，可以自由出入在阳光下，可是，她还是有曾经身为灵的本能啊，怎么能说改就改？
神明在这刻突然有些后悔给这只灵实体，她知不知道自己怪异的动作引了多少人注目他们两个，他讨厌别人指指点点。
“哎？生气了？”她眨眨眼。
神明瞪她一眼，这也是所谓“破军星落西山，六煞五鬼归东南，贪狼被困”的某个产物吧。
“除了你，还有谁？”他突然问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换了旁人必定听不明白，但是眼前的女子依旧笑嘻嘻。
“没有啦。”她答得轻巧，掩饰掉说谎时的局促和心虚，一直笑的话会让人分不清是真的或者假的吧。
神明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脑中不知在盘算什么，或者他也只是在掂量眼前这只灵的话是否可靠，是否属实。
被盯得不自在，她清清嗓子：“灵要转生来人世也得要强大的执念。”她指指自己，比如说像她，“或者，恨。”恨和执念，才能让灵死而复生，否则即便是贪狼被困死，灵也无法重生。
恨……
神明微眯了眼，他要找的——可正是一只有着巨大恨意足以再次死而复生的灵啊。
看着神明若有所思，她嬉笑着伸手就触碰上神明额头的百叶莲纹，凉意瞬间传达到身体里，“好漂亮。”赞叹落出了唇间。
猛一愣，当神明回神时，她已经笑嘻嘻地伸手放肆地在自己脸上乱摸。他一个踉跄退后站定，迷惑地看她，只一瞬又恢复平静，甚至一句话也没说就转身继续走自己的路。
好无趣的人哦。她扁扁嘴，也没打算跟上，只是气定神闲站在原地看那青色身影状似潇洒地离去，渐渐嘴角弧度勾起，前方的身影已经停顿。
“七世，”他的声音有些尴尬有些模糊，“带路。”不客气的语气低低斥出。
“哈哈——”她终于不可遏止地笑出了声，对了对了——阴阳师大人没有拒绝帮她找人，怎么能丢下她嘛。神明啊……是个很可爱的人呀，只是偏偏喜欢强作那厌世之态。
七世很好心情地吸了口气，跑到神明身边。初次见面那些小心那些畏惧早已在几日相处中消失得无影无踪，这个人……总是说话不留情面，但是，却是个再心软不过的人啊。
“西方西方，不对，是北方……”她支着脑袋，苦思冥想，斜着眼悄悄打量身边的阴阳师那张精致妖娆的脸慢慢变黑，“南方啦，南方……”她忍着笑，半肯定地点头，“应该是南方。”
其实自己也记不得了啊，只知道那里温暖如春，小桥流水，那里有个人笑得很温柔，那个人是自己在世上唯一牵挂的人呢。
“倘若找不到呢？”看着身边的七世满脸幸福的样子，他很煞风景地问出句，却是最现实的话。
“哎？”没预料他如此问，七世错愕在原地，唇角的笑意却依旧不减，“我会一直一直找下去。”直到找到那个连死去也无法忘记的人，找到那个认为是一辈子最重要的人吧。
“哼。”他不屑地冷哼，果然很执着呢，怪不得怨气如此大，只是这样的女子死前究竟……经历了什么？为什么成了灵却不曾想着报复？
夕阳红光泛滥，天边一声惊天鸣叫扰了镇上安宁也扰断两人的遐思。一道寒风拂过，吹起神明青衣，长发扬洒在风中，发饰和衣衫上的珠玉映衬着夕阳，却是如血般殷红犀利。
他眼眸一眯，整个人便冷峻了下来。长袖中的手渐渐握成拳，细小的铃音自手腕处落下——这里，有异样的气息。
静谧的空间里，猛一股气流冲破空气阻碍，直闯过街道横劈而来，无视周围被波及的人，气流走势猛烈刚强，震得四周的风呼啸而起。
“让开。”神明一把推开边上不知所以的七世，转身之时手中金铃已经落地，“玎玲”清脆的铃音消失在呼啸而来的风中，落地金铃瞬间化成阵法。他一手捻指为莲，一手带了青光，从身后滑过，幻化成流光长箭，青光为弦。
似乎不是件很难的事，他一直来轻蔑自信的笑出现在嘴角——对邪灵的轻蔑，对自己的信任。长弓弦紧，只一拉就绷直成丝，他的眼不看前方那道似要遇神诛神、遇佛诛佛、毁灭一切的气流，他只看自己的箭，箭端。
“无行道空，无形玄空，青龙白虎，对仗纷纭，朱雀玄武，侍卫我真，役使神将，治伏群邪。”他声音清泠，仿佛不是身处这世间，念到朱雀玄武时，已经闭上眼眸，他——只凭感觉。
石砖被气流劈断的声音不绝于耳，连周围的石墙都“喀喀”裂出细缝！
他，没有动静，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长发在身后与青衣翻飞，珠光流泻，平静的脸庞隐隐勾勒一种残忍，对世上无好生之德的残忍！他如今站在这街道中央，抿唇轻笑，额上的莲花竟比身后的夕阳更夺人眼眸——如此高傲自负的狂肆姿态，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阴阳师，神明。
一瞬，就在强风即将撕裂神明身体穿透而过时，“嗡”一声，他修长的手指松开紧绷的弦，青光乍现，指间孤光径自裂开，漫天流光顷刻间粉碎那道阴风，沉寂了方才那猛烈攻击，连空气中迷乱的腐败感也消失无踪，只有一地还未消散的破碎之光证明了刚才所发生的事实。
“你，你，你……”七世呆呆坐倒在地，脑子里纠结成一团，刚才的灵……不是普通邪灵。而神明……只是这样就化解了那一道攻势？“灭神箭……”她轻喃，神明用的是灭神箭，那不是普通阴阳师所能控制的，那是种连神也会被消灭的箭。
神明并没有看七世和周围那群早已被震惊住的人，他的目光眺向远方，咬咬唇，声音无奈又干涩。
“伏伤……是你吗？”
伏伤，那只被自己降伏并且赐予了百叶莲的邪灵，那只凭借自己力量挣脱他控制死而复生的邪灵，那只……杀了修罗的邪灵——其实，该说是凶灵吧，继承了自己巨大恨意的凶灵。
它，果然重生了。
冷哼滑出，他从来不把那样的灵放在眼里。
“好像受伤了呢。”他低低看起自己的手，然后转头望向地上残留的痕迹，“想要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吗？想要……杀了我吗？”
“真好……”他微笑起，在夕阳和额上殷红的纹路下夺人心魄，如妖如魔。
“我可是，在等着你呢。”
他将云泽埋入自己的坟冢，亲手毁了御赐玉墓时就已经下了决定——
云泽不需要那些虚名，神明……更加不需要。
他要做的，只是——杀了它，然后，他去死——不抱虚名、了无牵挂地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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