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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上篇.报家仇长生惩恶棍,避横祸弃藉走他乡

本牛录和长生相好的旗丁把消息报给了长生额娘(妈妈),一个女人家,哪经过这样的暴事,早吓得魂飞魄散,六神无主了。怎么办?她想,先去看看吧!看他们能把他阿玛(爸爸)怎么样了?拖着吓得哆哆嗦嗦的身子,来到牛录所,见广齐被绑在树上,面如土色,浑身战粟成一个团似的,她顾不得看广齐,赶快进牛录所找官家人求情。

牛录所屋里只剩下两个人在喝酒,见那长有正给那个穿着号衣的人斟酒,一副摇头摆尾,乞怜乞宠的怂样。见长生额娘(妈妈)进屋,立即收起媚容,对巡視官说:“这是老佟家的屋里的。”

长生额娘(妈妈)赶紧给巡视官跪下:“我家男人犯啥王法了,把他绑来了?”

“当然是犯了王法,是欺君大罪!”巡视官吼道。

“我们也没干啥呀,怎么欺君了?”

“怎么欺君了?”长有接过话茬,把他家拣到皇家打生的猎物不上交,还自己私自饲养,又在禁区内抓捕猎物,私自饲养等夸大其词,象数落家珍似的说了一通,最后说:“这是欺君大罪加违禁大罪,两罪合一,是要杀头的!”

吓得长生额娘(妈妈)说话都找不着调了,只是说:“求求官爷,求求官爷,放我们一码,放我们一码,我们做牛做马都行,一定报答,一定报答你老人家!……,……”

长有的心里那个痛快呀,你们跟我做对,就是这个下场。听到长生额娘(妈妈)说报答,他随口接着说:“听说你家有两架鹿茸,你拿来孝敬官爷,我给你说说情让他们通融通融,”长有想,我不但让你们人遭难,还要让你破大财。那巡视官听说有鹿茸,眼睛里立刻放出光来。

“那两架鹿茸不在家,叫长生拿到敖东他嫩嫩(妹妹)那边去卖去了,不知卖沒卖,等他回来,我让他给你们送去。”事到这阵,长生额娘(妈妈)生怕官家不信,又补充说,“真的,真不在家,要在家我就给你取来。”

“谁要你的东西?”那个一直沒咋说话的巡视官大声嚷着。他听长生额娘(妈妈)说鹿茸不在,就以为不想给他。心里骂道,舍命不舍财的娘们,找死。

“真晦气,不吃了,走!”巡视官沒捞着鹿茸很失望,又很丧气,突然站起身来,大发脾气,下炕就往外走,当然不会理会跪在地下的那个吝啬的娘们。长生额娘(妈妈)一看他们要走,非把广齐带走不可呀,就跪爬上前抱住巡视官的腿,一边哭,一边哀求着:“官家大老爷,行行好吧,行行好吧,救一命吧,救一命吧!等我济(儿子)回来就把鹿茸给你们送去,你放了我们吧。”

那巡视官被长有灌了不少酒,又没捞着那两架鹿茸,心里好郁闷,借着酒劲,一脚把长生额娘(妈妈)踢个仰巴角子(方言,脸朝上躺着的样子),扬长而去。

长有跟在巡视官的身后,招呼旗丁把广齐从树上解下来,一个旗丁拉着绳子的一头,象牵牲口似的拉着广齐就走。

长有送走巡视官一行,回到牛录所,进屋一看,见长生额娘(妈妈)还在地上脸朝上躺着呢,上前仔细一看,一点不动弹,好象是死了,用手放到她口鼻上一试,果真没气了,“死了!”长有有点慌,一个大活人,怎么说死就死了,那厮那一脚咋踢得那么重呢,一脚就把人踢死了?反过来一想,他心里又安定了,反正这人又不是我弄死的,反正是他们家获罪了,叫官家把她踢死了,与我何干。又一想,这正是为我报仇了,跟我做对,这就是他们的下场。想到这里,他甚至有些滿足,有些得意。

他立即叫来当值的旗丁,把长生额娘(妈妈)的尸体抬到外边去,并和旗丁们述说着佟家获罪,广齐被抓和长生额娘(妈妈)被巡视官踢死的经过,意思是告诉旗丁并通过旗丁告诉本牛录和本屯人这事与他无关,是人家上峰巡视官来巡查时发现、发生和处理的。真是又当了****,又想立牌坊。也叫欲盖弥彰。

稍后,长有又秘密找来了两个和他关系好的旗丁,布置他俩在长生家周边埋伏着,等长生回来,立刻抓住他。

那两个当值的旗丁听长有说完长生家获罪的经过,都感到有些不对头,“长生家养鹿的事都好几年了,全牛录,全旗营子的人都知道哇,也沒人说犯法呀?怎么现在才犯事呢?以前上峰每年也来巡查呀,怎么这次就发现了呢?鹿舍那地方挺隐蔽的,每次巡边也不从那地方过呀,这次怎么从那地方走的呢?”一连串的问号,让两人越想越不对劲,越想越感到好象有人在这里鼓捣事。谁鼓捣的呢?两人同时想到,是赫长有,向佟家求亲不成而寻机报复。其中一个旗丁说:“那长生也危险了,咱们得救他呀。”这两个旗丁平时都与长生要好,看不惯长有那一套。两人商量着怎么救长生,那年龄稍大一点的旗丁说:“那赫长有肯定派人在长生家里等着抓他,咱们要到他回来的路上去截他,告诉他情况,并不能让他回家。”

另一个旗丁说:“长生送亲回来必走驿道,而走驿道必经红砂岭山口,咱俩轮班到那里等着长生,一定把他截住,别让他回屯子里来,让他赶快跑。”二人计议已定,依计而行。

果然,在第三天吃过晚饭的时候,一个守候在山口的旗丁截到了长生。他把长生拉到附近的树林里,把他家遭遇的横祸给长生说了一遍。长生当时差点昏过去,就这么几天,一切都变了,我那么好的家庭,正洋溢在嫩嫩(妹妹)出嫁的喜悦里,浸润在合家欢乐的温馨中,这横祸来的犹如晴天霹雳,一切美好的东西全没了,就象已经刚过黄昏的阴天的黑夜,黑得暗无天光,伸手不见五指。

“长生啊,快跑吧,赫长有正组织人抓你呢!千万别回家,很可能有人在你家等着抓你呢。快跑吧,快逃活命吧。”

“谢谢你,阿珲(大哥),救命之恩,终生不忘,”长生缓过神来,“今生报不了,下世也要报。”长生立即跪倒在地,给旗丁阿珲(大哥)磕头。

“别,别,别。”他立即扶起他,还是说:“快跑吧,快跑吧!”长生好象明白点什么了,赶紧说句“再见阿珲(大哥),后会有期”就消失在树林中。

长生转身消失在树林中,是为了让救他的旗丁阿珲(大哥)赶快离开,以免被人发现,因他的事而连累救命恩人。他并没有离开,他要报仇!这个赫长有,咋这么坏呢?他拆散了他和萌萌的姻缘,逼走了嫩嫩(妹妹),抓走了阿玛(爸爸),害死了额娘(妈妈),他和他的仇不共戴天,他要报仇。想到这里,他热血翻腾,直往上涌,血往上撞。报仇!报仇!一定报仇!

他摸着身上带的佩刀(旗丁身上都带有佩刀,一是旗人男子的装饰,旗丁必配的武器。二是这次送亲,走那么远的路,且有的地方行人稀少,有时还昼夜兼程,当然佩刀也带在身上),“就用它。”子时刚过,长生已经出现在赫家的窗外。长有可能是计算长生再过一两天才能到家,況且他已经安排好了,有人在他家守候,而且这边发生的事长生毫不知情,一进家门就肯定束手就擒。得意的他睡得很安穩。

农舍的门闩用刀一拨就开,长生按呼吸的声音判断出长有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轻轻地推开屋里不设防(屋里门一般不闩)的门,轻手轻脚地靠到长有的身旁,他心里念着报仇!报仇!对准长有的心窩,手起刀落,只听得“啊”的一声,就不动了,又补了两刀,用手摸摸他的口鼻,感到沒有气息了,才轻轻地离开了赫家。

他庆幸沒有惊醒长有家里的其他人,他们或是睡得太沉,根本没听到声音,或是听到了“啊”的声音而认为是在做恶梦中发出的,反正沒反应。夜还是那么宁静,只有风吹到树叶和草叶上的“沙沙”声。

大仇已报,长生的心里舒服多了。他要逃走,他只能逃走。他明白,他不但是个欺君违禁的罪犯,而且是个杀人犯,他连自己的额娘(妈妈)也看不成了,因为他不知道他额娘(妈妈)的坟埋在哪儿了,那个旗丁阿珲(大哥)只说是把他额娘(妈妈)埋了,忘记了问埋在哪儿了;被投入大狱的阿玛(爸爸)他更是看不到了,那不是自投罗网吗?只有远走他乡了,想到这里,他快步离开了八旗营子。

忽然,他想起了他的鹿,那些给他快乐,给他财富的鹿,他要看看他的鹿,看它们还在不在?

借着微弱的光看到鹿舍里还是象以前一样,那五条鹿见主人来了,都靠到他这边的栅栏跟前。他见鹿并沒有饥饿的意思,家破了好几天,鹿还有人喂?他还想要我的鹿哇!还没等到我家人死光,他就霸占了我家的财产!他立刻打开鹿舍栅栏的门,“放鹿归山了!”

一切都沒了,一切都结束了,这回该走了。往哪里去呀?到边外去,那地方大,人又多,或许好混些。随后他扔掉手里的佩刀,在水桶里洗干淨手上的血跡。扯扯衣服,想起他穿的是平时和汉人一样的便装,细细的摸遍了衣服上所有的部位,并沒有感到有沾血的地方。便直奔那好跨越的边墙处走去。

他翻过边壕,钻过边墙(柳条篱笆),爬过边沟,趁着夜色一直朝与边内相反的方向走。从天沒亮开始,一直走到当天下午,他实在走不动了,他是从昨天下午到现在一天半没有吃饭了,真饿了,幸喜他的口袋里还有点钱,到一个小集市上的小饭店买点便宜的高粱米饭,一碗菠菜湯下肚,他想他兜里的这点钱要省着点用,找个便宜的旅店住了一宿,第二天早早地吃了点饭,又继续往前走。

长生一个劲地往北走,他想,走的越远越好,离苏瓦延越远越好,他当然不是不爱他的家乡,谁愿意离开生养自己的地方,故土难离呀!可他闯了大祸,他不但要远走他乡,而且是走得越远越好。他还要改名换姓,隐姓埋名。他不能说他是旗人,他要说他是汉人,他给自己改姓柴,名荣常,意思是永长,和他阿玛(爸爸)给他起的名字长生的意思相近,就算是不忘祖恩吧。

顺着大路往北走,渐渐的已经看不到山了,他来到了平川之地。一马平川的平原,一眼能看出去老远。时值初夏,正是夏锄季节,小苗已经长出有二寸多高,绿油油的快要罩垅了。他想到家里的地也该铲了,阿玛(爸爸)……,额娘(妈妈)……,他又想落泪,‘不想了,不想了,‘他劝着自己,继续往前走。不时看到路边上的田地里有一伙一伙的农民在铲地,虽然天气不算热,但他们草帽下的面颊上都淌着汗。傍晚的时候,他来到了一个小镇。

说是一个小镇,实际上不过是个大屯子,有二百来户人家,房子盖得挺整齐,一趟一趟的,街道很直,不象山沟里的屯落一家一个山窝窝那样沒规沒矩,乱乱糟糟的。找到一家小店,边吃饭边和小店的老板聊起来。长生的兜里沒有几个钱了,他想找个地方落脚,找个地方干活掙钱维持生计了。

老板告诉他,这地方叫万宝店,是滿蒙交界的地方,也就是旗人的封地和蒙古王爷封地的交界地带,当地人都是种地为生,为首的大户姓钮是个旗人,是占山户(最先在这里跑马占荒的),当时在这个地方圈了不少地,据说有三百多垧,后来的流民(多是从关内来闯关东逃荒的汉人)就为这家旗人开荒种地,给旗人交租,给官家纳稅,这个屯的多数农户都是那时的流民留下来的,成了旗人的佃户。

长生说,他父母双亡,来姑家投亲,不巧姑家也搬家了,不知去向,自己想回家也回不去了,兜里沒钱了,想在这里找个地方干活,等筹足了钱好再回家。老板告诉他:“现在正是农忙季节,钮大户家正缺人手,这几天正着急找人干活呢,你何不到他那里去干呢!我看你这小伙子挺面善,你新来乍到不熟悉,我领你去,那钮家我熟。”

“太好了,我太谢谢您了!”长生喜出望外。

吃罢饭,长生跟着那饭店老板来到钮家大院。

那钮家果然气派,三进的院落,前院是门房,东厢房是畜舍,西厢房是饭房,二层院和里层院都是五间大屋,左右厢房,若大的天井。他们进了大门,穿过停了好几辆大车的院落,来到中房的正屋,小店老板和那人打着招呼:“二叔,听说你这农忙找人手,我给你引来了一位,这小伙子要找活干,你把他留下吧。”看来这位象是钮家的管家。

“是不是干活的手儿,二流子我可不要,进来就得上趟子(方言,顶一个人的劳动量)。”管家说。

“怎么样?”小店老板望着长生问。

“沒问题,我是庄稼人。”长生答道。

“其他方面沒啥问题吧?”管家的意思是说这个人是不是逃犯或反清分子什么的。

“当然没问题,”小店老板把刚才长生跟他说的来历跟管家说了一遍,又说:“你看这孩子不象坏人,遇着点难处,你就收下他吧,反正是干活吃饭。”

“好吧,你引见的,我信了。”管家又跟他俩说,“工钱一天八个铜钱,管吃管住,愿干就留下。”

“嗯。”长生答道。

管家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叫——柴——荣常。”长生第一次报出了自己的假名字。

“好吧,那你就到门房去找打头的(也是扛活的穷人,管带工干活的人),今晚就住在那儿,明天就下地干活。”管家吩咐道。

到晚上睡觉时,长生连铺盖都没有,打头的把他的褥子扔过来,“给你,老弟。”别的什么也沒说,第二天早饭后,他又递给他一把锄头。

一起铲地的有七、八个人,有的是长工,打头的就是长工;有的是短工,卖工夫的,干一天算一天钱。二里多地长的大垅,干铲不到头,大家都顶着烈日,汗流颊背,挥锄不止。长生还是第一次干这上趟子活。以前在家里,是自己家地里的活自己由着工干,这次上趟子,还真有点跟不上。跟不上也得跟,他就使劲地干,拼命地辇,当然汗也比别人流的多。好在饭还能吃饱,长生坚持着。

大约在这干了有半个月,逐渐地和伙计们也都混熟了,话也就多起来了,长生当然用他给小店老板编的那套话说事了。有时不小心,就时常说漏了嘴,把阿玛、额娘等称谓的话带出来,就有人问他,“你是旗人?”他才感到失言,只好说,“我们那儿旗人不少,我跟他们学的。”

一天晚上快睡觉的时候,到外边去解小手,打头的凑到他跟前拉住他,趴在他耳朵上告诉他,“小兄弟,快跑吧,他们要抓你去领赏!”

“啊!大哥你怎么知道的?”

“人家东家看到通辑令了,认出你来了!快跑吧,不跑就沒命了!”

“谢谢你,大哥!”

“别客气了,快跑吧!”

长生也用不着进屋了,给打头的行了一个鞠躬礼,转身就消失在夜幕中。

“这回我往西走,”长生想,“听说往西是蒙荒的地方(蒙古王爷的封地),这几年,关内来了不少的流民在那里垦蒙荒,那地方可能没有旗人,沒有旗人那通辑令就可能到不了那儿,就可以安全些。”他越走越感到荒凉了,行人也少了,村落也少了,根本就没有集镇,连大一点的屯子都很少,他只好到路边的屯子头上的农户家去讨饭、投宿。当然也不算讨饭,因为他每次都给人家钱,多数人家都不收,看他这个年轻人也不象坏人。人遇到难处了,大家都愿意帮忙。

晓行夜宿,走了三天,来到了一个稍大一点的屯落,辽阔的平原上有百十户人家,不成片的庄稼地零散地分布在野草地里。长生还象这几天似的找到屯子头上的一户农家投宿,当然是穷人可怜穷人,供他吃饭并留下他住宿。这家是一对热心的老夫妻,说起话来,老者告诉他:“这地方是蒙古王爷的领地,原来这里都是草原牧场,这几年流民过来垦荒种地,王爷收地租比放牧牲口收入高多了,就让流民来垦荒种地,我们也是从山东逃荒闯关东过来的。”“这个地方叫巴吉垒,相传是古时候有个叫巴吉的蒙古人最先在这个地方建了个象堡垒似的房子,故叫巴吉垒;还有一种说法,也说是有一个叫巴吉的蒙古人,发明了用干打垒(两边用木板夹着,中间填土用大锤子把土打实成墙)的方法打墙建房,人们为了记念他,把这地方起名叫巴吉垒的。不管怎么来的,这地方就叫巴吉垒,是蒙荒之地呀!”老人家很健谈。

“现在这地方还有蒙古人吗?”

“有哇,这屯的大户就是蒙古人,叫乌力吉吐,这周边的地都是他家的。我们这些人都是汉人,都是这些年从关内跑过来的,在这地方开了人家的荒地种田,给老蒙乌家交租交税。”

“他啥也不干,咱自己开的荒还要给他交租税?”

“那当然,地皮是人家的,是清朝皇帝封给人家蒙古王爷的,让你开荒种地就不错了。”

“我也在这开荒行不行?”长生说。

“行是行。那你现在要有吃食和住的地方。到明年秋天你开出的荒地才能有收成,这一年半两年来的,你沒钱沒粮也不行啊。要不,你先去给乌家去卖工夫(方言,扛活或打工的意思)去吧,挺到明年开春,再想办法开荒种地。”

“啊,那倒行,那我求您老明天领我去乌家,介绍我去卖工夫。”

“行。”老者很爽快。

第二天,老者领着长生到乌家去投工,因当时正是农忙季节,这地方又人烟较稀,正缺人手,就留下他在乌家干活了。当时讲,做长工、短工都行,做短工,每天五个铜钱,但包吃不包住,做长工,每月一百铜钱,包吃包住,长生只能答应做长工,虽然工钱少点,但能解决吃住问题,他还想在这里长期住下去,幻想着明年开荒种地,落草扎根。

当了长工,就要听主人家驱使。除每天正常劳作外,还要随时随地为主人家服务,挑水,扫院子,抱柴,烧火,做饭,连主人家的尿盆都要给倒了。长生有点后悔,不如当初不答应干长工了。又一想,不行。干短工不包住,他上哪去住哇?另外,在农闲的时候沒活干,他怎么办?好歹这也是有个住处,到农闲时也有个活干。

干了一个月,他从东家那先支了几个铜钱,从附近的农家允来(买来)一床旧被和一套旧棉衣棉帽棉鞋。秋天来了,天气凉了,沒有棉被和棉衣怎么行啊,他还要在这里过冬呢,他还幻想着明年在这里开荒种地,落草扎根呢!

在这地方呆的倒挺消停,这地方沒有旗人,除了东家老蒙外,其他都是汉人,对他都还和善。好象是旗人那边的号令传不到这里来,这里倒还安全。

转眼快入冬了,打完场,庄稼颗粒归仓了,活就少了,短工们都辞退了,只剩下打头的、一个小半拉子(十二、三岁的小男孩,算半个劳动力)和长生他们三个长工。长生被支使去放羊,蒙荒这地方,本来风就大,冬天的风更大,天更冷。大西北风吹来,就是穿厚厚的棉衣也都打得精透,他允来的破棉衣,是人家穿旧了不要的,又不合体又不暖和,冻得他瑟瑟发抖。后来他就贴着大羊走,靠着羊取暖,哪管那羊又膻又骚。

数九了,东家让打头的回家团圆去了,虽然工钱照给,可东家又省了饭钱,又交下了打头的,好让他在下年抓紧给东家赶活计。打头的一走,就剩下长生和小半拉子两人了,那门房——就是长生他们住的那个长工屋就不烧火了,本来不烧炉子光烧炕就够冷的了,这回又不烧炕,那人可怎么呆呀?一九二九不出手,他俩晚上睡到一个被窝里,盖上两床被子,互相用身体取暖;三九四九冰上走,他俩是在冰上睡,冷得实在不行了,那小半拉子想了个办法,“咱俩到羊圈里去睡吧,钻到羊堆里,搂着羊睡,羊有毛,肯定比这屋里的炕上暖和。”

“好,那咱们就去试试。”他俩夹着被,来到羊圈,钻进了羊堆,果然暖和多了,从此,他俩就和羊睡在一起。五九、六九河边看杨柳,虽说是冷在三九,可这地方的天气也不比三九暖和。小半拉子告诉他,每年到这个时候,打头的回家了,就剩下他一个人了,他就住在东家厨房的柴禾堆上,那地方比门房暖和多了。好在还要在那里烧火做饭,不太冷。谁知今年连那地方都不让我们住了。

“啊。”长生明白了,是因为入九后东家基本沒啥活了,留下一个小半拉子就足够用了,今年多了他,沒活干不是白养了他一个人吗,东家是想用这种冻的办法把他逼走。可他上哪儿去呀,他沒地方去呀!只好赖在这不走。可惜因为自己,连累小半拉子一起遭罪,真应验了扛活的穷哥们流传的那句话:三九、四九打骂不走,五九、六九死泅活呕,他盼着熬过去这寒冷的冬天,七九六十三,穷人把脸翻,天气转暖了,春天开土儿了,用人干活的地方多了,就有办法了。

此处难养爷,自有养爷处。熬到了正月十六,长生就跟东家辞工了,他算计着他这几个月掙的钱都买不来五斗高粱,要想在这里开荒种地连半年的口粮都不够,听说找东家借粮到秋天粮食下来再连租税一起还他,也不可能,因为以前有人借了东家的粮垦荒,可那人拿着粮食就沒影了,东家吃了亏,就再也不借了;去年的收成因大旱也不好,佃户们去了交租交税的,粮食所剩无多,向穷哥们借粮也不可能。他想在这里开荒种地,落草扎根的想法破灭了,天绝我也,此处难留,他只好另寻生路了。

他拿着从东家那算来的工钱,背上小破行李卷,又走了。往哪儿走,没有目标。他想,不能再往西走了,越往西人烟越稀少了,虽然安全些,但活不好找,且老蒙又太狠。向东北方向走吧,那里的人多一些,活也会好找一些,好象去年摊上的事已经过去了半年多了,风头也过去的差不多了。那,就往东北方向走吧。

果然,越往东北走,人流,屯落也渐渐的多一些,走到第四天头上,来到了一个大屯子,一打听,这地方叫万金塔,相传是在辽代契丹人统治时,这里建有一座塔,后毁于战火。现这里只留空名了。这屯都是汉族人,为首的大户叫张老善,外号张善人,长生凭着上两次应聘经验,径直去张大户家应聘。

是张善人亲自接待的他,长生见那人年逾五十,慈眉善目,说话谦和。问他的来意和出身,当然长生又把以前编的话说了一遍,张善人也无怀疑,就议定给他家做长工,每年给工钱一千八百文(十八吊),张善人说:“这地方活多,劳动力紧张,特别是农忙的时候,伙计被別家高价挖走,长工都是一年一算帐,中间辞工,干不到头,不给工钱。”长生算计着给的工钱还不算少,就是条件苛薄点,可也得干,不干长工连住的地方都沒有,反正离苏瓦延那地方越来越远了,也沒啥风声了,干吧!

张家的活和上两家差不多,以种地为生,长工除了种地还要给东家干杂活,挑水,扫院子,抱柴,喂牲口,还好,这家不用倒尿盆,尿盆他们自己倒。这家人家好象有点小文化,对人也谦和,说话也和气,就是农活抠的紧,经常是把你支使得溜溜转,不让你休息。

冬天的时候,也是只剩下打头的带他们两个长工了,数九的时候也是把打头的带薪放假回家团聚去了,这里又剩下两个长工了。那个人已经四十多岁了,沒有媳妇沒有家,在这里扛活有十来年了。好在住的地方还行,虽然屋里沒火炉取暖,炕烧的够热,活计沒有上趟子的了,杂活还不少,一天从早忙到晚。比巴吉垒那地方强多了。

转眼一年过去了,离算工钱的那天还有五天。晚上,长生睡不着觉,想起这两年来的经历,他感到有些盼望了,十八吊钱,一千八百文。他想,开了钱,他要去买点布做身衣服,这身衣服都已经破烂不堪了,还要买套褥子被,去年在巴吉垒那允来的破被也该换了。他暗暗地骂自己,一个大男人(他不再称自己是大小伙子了),连自己都养不起,太丢人了。可我也沒懒呐?我不是天天干呢吗?好了,这回我有十八吊钱了,有一千八百文钱了,慢慢来吧,等发了钱,到吉林街去打听打听阿玛(爸爸)的下落,不知他们是怎么处理的阿玛?阿玛(爸爸)还在不在了,我那苦命的阿玛(爸爸)!他又想起了额娘(妈妈),活着的时候沒享过一天福,活活地被人给踢死了,连埋在哪儿我都不知道,……,……。长生想到伤心处,猫(藏着的意思)在被窝里流眼泪。突然,感到有人隔着被拍他的头,他赶紧掀开被,见是老长工,“干啥?大叔。”

“小柴,我问你,你是不是苏瓦延那边的旗人?”

“啊,我……,...”长生惊出了一身冷汗。

“你是不是?”

“我不是,怎么的了?大叔。”长生故做镇静。

“我告诉你,大侄子,我听东家说,你不叫柴荣常,你也不是汉人,你是旗人,你是苏瓦延那边的杀人犯,官府已经通辑你两年了。你如果是,就赶紧跑吧!听说官府明天就要来人了。”

“谢谢你,大叔!谢谢你,大叔!”长生也不回答他是不是杀人犯,从被窝里钻出来,穿上衣服,夹着破被子,撒脚就跑。

原来这个张善人在长生来他家扛活不长时间,就看出来长生的破绽,就是长生有时还把爸爸叫成阿玛等满族称谓带出来,叫张善人产生了怀疑,他还在进城时看见过贴着的通辑令上的画像,还悬赏给十吊钱。感到和这个冒充汉人的柴荣常有点象。可时间长了他有点拿不准是不是。要是把他告发,是了还好说,要不是还担个诬告的丑名,影响他张大善人的形象。而且给的那点赏金,还不够那些当差的盘剝。想来想去,有了,不如就这么放着他,让他给我干一年活,快到发工钱的时候,诈他一下。他如果不是杀人犯,就沒啥说的,工钱照付。要是那个杀人犯,他肯定逃跑,那他这一年的活就是白干了,我白使唤他一年。所以他一直到现在,才把他早已编好的话叨咕出来,故意让老长工听到,把话传过来,果不其然,那人真是杀人犯,真跑了。张善人深为自己的聪明感到沾沾自喜,同时他也感到那个旗人长工有些可怜。“那人挺好的,怎么是杀人犯呢?”

这里扔下张善人占了便宜不说,且说长生又连夜跑出几十里,摸摸这兜里一个钱也沒有了,因为在他逃离万金塔时,他仅存的六、七十文钱放在破被底下,也忘了拿了。他身无分文,只好边走边要饭。他要饭,专挑那穷人家去要,挑靠屯子边上的人家去要,他体会到,只有穷人可怜穷人,富人沒有一个好东西。找靠屯子边上的人家去要,当然是怕屯里人多,有人认出他是杀人犯来。晚上有时能找到好心的人家借宿一宿,有时就躲在牲口圈或柴禾垛里睡一宿。他还是往北走,他想离他杀人那地方越远越好,越远越安全。

正月的东北,天气仍很冷,几天的饥饿和寒冷,惶恐和疲劳,他顶不住了,病了,走着走着,他眼前一黑,一头倒在一个屯子头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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