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
洛邑。
时值正月，洛邑中雪还未化，那城墙砖瓦上尽是白雪皑皑。
此时刚开了城门，一名相士打扮的青年从洛邑东门官道上缓缓进得邑内。官道两旁各路商贾、平民在邑城门口接受守城官兵的盘查，可进的少，出的多。
正月的寒风阵阵凉，不知是这寒冷的天气还是近日的人心惶惶，洛邑街头人头稀落。想那平王数百年前迁都定鼎洛邑，以定中而经营四方，当年洛邑那是车水马龙，热闹喧哗。可如今这繁华的景象早已不在。
大周辉煌屹立数百年后，日渐萧条。
那相士青年眉目清秀，一袭破旧的道袍邋邋遢遢，身后背着一块陈旧的木箱，手中执着一帜相幡，上面镌着：指点迷津。那相士本是意气风发，经历远途来到这洛邑城中，岂知他好不容易排队进城，这才半日，又折返而回。
原来相士即是李聃。
十年前道玄真人破道升仙后头两年，道玄正宗之中倒是平静。陈完当初听了真人话语，倒是静下心来读书磨性，消除自己心中的戾气。
可刚持丧满了三年陈完又再浮躁，一日将宗中事务交予子缓竟是下山而去。又过两年，子缓又将宗务交给了管子，独自收拾行囊下山而去。管子哪里又闲得住，将宗里大小事宜向李聃交代一番，也是下山而去。
李聃独自在道宗中待了数年，也是心痒难耐，只是苦于再没有接棒之人。
可这几名兄长这一去就是几年，杳无音讯，李聃每日在宗堂上坐立不安。有一日他想，这师兄们均自去找自己的劫数，自己虽然未至道满破九之时，可师尊走时吩咐众人要下山历练，如今下山也不算忤逆师尊吩咐，和勤修道法并无矛盾。再则这师兄师姐均下山在外，不知磨难渡劫之时有何难处，自己去帮一帮手也是可以的。
如此这般，李聃为自己找寻多种理由后，心安理得的将道宗之内的大小事务交予一众童子，踌躇满志的下山了。
李聃自小入山，这初到山外，一路到处游历，阅尽繁华，览遍山川，心旷神怡中倒是将找寻师兄之事给忘了。
这一路游览，沿途所见天灾人祸横行，兵祸连连，他见天不仁，人无德，心中蹉叹，果如道玄真人所料。
蹉叹之后他这才想起自己下山本意是找寻师兄一众，可这一路行来盘缠用尽，他又只好寻了一帜相幡，路途中做些算命看相的营生赚些盘缠。
李聃编读经典，那三坟五典，八索九丘，诗书礼乐易春秋烂熟于胸，信手拈来一些高深义理就将那些普通平民唬得云里雾里。如此一来，随便赚些盘缠一路食宿倒是不愁。
这一日李聃行至洛邑，想这是王室所在，地大消息通，于是来碰碰运气。
谁知这几日洛邑突遇叛军压境，等好不容易排队入了城，又去周室王宫前，却见戒备森严，他又哪里进得去。那王宫守卫见他一身脏衣破袍，就将他撵了出去。
李聃无奈，摸一摸袖口，只剩一枚刀币，于是择了一处闹市，将那相幡一插，算是摆了个看相摊位。
本想这洛邑乃是千室都邑，邑中都是有钱的市井国人，可摆了大半日，街上人头稀落，却不见一个客人。
“夏后殷商西东周，各地山川乱悠悠，黑白二气出世来，问鼎天下谁之手。”一群孩童童音稚嫩，唱得不甚整齐，嘻嘻哈哈从李聃摊前奔了过去。
李聃听在耳里，心中思潮翻涌，但见这邑中萧条，都邑破败，王宫上更有不详的氤氲飘舞，似有灾难之气笼罩。他思忖着这洛邑并非久留之地，于是收拾行囊，准备另图出路。
正要出城，李聃兴许渴了，看街边有座老店，店外飘着招牌：四海皆定。李聃暗道了一声：好彩头。于是他随意找了个座位，对店伙说道：“掌柜的，来杯茶饮。”
当时茶饮精贵，只有上层国人能享。那精品好茶从巴蜀地区长途纳贡而来，哪是普通人所吃得起。即使是这周室洛邑之中，这茶也是少数人的消遣。这些街边店铺所卖之茶也不过是菽、姜、橘的混饮。
店伙看李聃一个穷相师，也不知道有没有银两，随意端了一碗冷水给他，也不招呼。李聃笑了笑，却不计较，端起碗来就喝。
此时店外寒风夹雪，掌柜的在堂上生了一堆大火吸引众客。店门外正好是洛邑主道，商客也算不少，客人不断涌了进来取暖，不一会堂中就坐满了人。见实在没了座，掌柜的费尽心思，在李聃旁边拼了一桌围坐了四人。那四人东一句西一句天南地北的侃着闲话，听着口中音韵像是路过商贾。
一个宋国口音的胖汉子说道：“你们有没有听到这邑中流传的童谣最近火的很。”
另一个鲁国口音略带沙哑道：“你小声点，这年头，说不好就抓了进去。听说昨日东市就有个人因为议论这市井谣言被砍了头呢。”
宋国口音汉子道：“你怕什么，现在又不是厉王的时连话都不能说。人人都在议论呢，如今他自个儿都顾不上，哪里有闲暇来管我们。”说完用手往上指了指。
鲁国人道：“说的也是，这如今的世道，也不知道要怎生变化，倒苦了我们这些商户。”说完摇了摇头。
李聃听旁桌说起当前政局，脸不变色，有意无意的听着。
见开了话匣子，另外一个越国口音的商客说道：“谁说不是呢，那日我带了货物返回，谁知货物运不出去，这趟看来要亏空罗。”
宋国人问道：“你从哪条路带货的？”
越国人道：“东道不是封了嘛，我寻思着走晋国那条官道出去，谁知刚一过河，又遇到晋人勤王封道，总不能翻山越岭吧。”
一个齐国口音的商客道：“这位兄弟说得不错，早几月那皮货还卖得甚好，可谁知碰上那王子颓造反，我那批货可比你多了不少，如今这货堆在城中运不出去，可将我害苦了。”顿时四人轮流叫苦不迭，生恐落于人后。
那鲁国道：“那郑国边境戒了严，我们这一众回不去，你越国可走楚国过境，你又叫什么苦。”
越国人道：“这位兄弟有所不知，前一日南面官道也是封了，听说是楚国也来勤王，能走的话我还能不走吗。”
宋国人道：“按你这么一说，四面八方都有勤王，洛邑被围了个密不透风。还待说开了春将这批货运了出去，眼看着天气渐暖，货物生了霉气，可如何是好。”说完唉声叹气。
李聃听闻，心中恍然。这一路从东至西，别说是商贩车队，就是他这孑然一身的散客都被盘查数次才得以进来。
那齐国人道：“你担心的是数月之后的买卖，而我那商队马匹现在连草料都买不到。如这月出不了城，恐怕连脚力都得搭了上去。”
鲁国人道：“连草料都买不到了？”齐国人道：“你还不知道吧，这朝廷前几日早就将市内所有草料抢购了去，哪里还有。”鲁国人道：“说的也是，这大战一触即发，朝廷收购草料武器也是情理之中。”
宋国人对战情不甚了解，问道：“这邑内流言四起，这日子没法过了，一会儿说要打，一会儿说讲和，你们谁知道的讲上一讲。”
鲁国人瞥了他一眼道：“我们这些贱民又能知道个啥，是卫国、南燕造反，又不是我们造反，还不是听说的。不过依我看，年初五大夫造反，还不是被打了回去，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齐国人也是盼着早些有个了断，说道：“这位老弟的话的确不错，听说楚国、晋国、秦国都来勤王，就算卫国、南燕联合，难道还有秦国、楚国势大？我看啊，这次王子颓也是有来无回。”
宋国人却嘿然道：“你们真以为他们是真心勤王？楚国就不用说了，他自己都称王称霸一方，这次岂是来勤王的？再说秦国和晋国，一向就是面合心不合的，我看这次是凶多吉少喽。”
齐国人愁眉苦脸道道：“这一打就是十天半月的，如何是好？”
宋国人摇头道：“运气好，那卫、燕看秦晋勤王兵来了，可能稍许顾忌。就怕那卫、燕早就和秦晋楚串通一气，我看都是各怀鬼胎。”鲁国人急道：“那是来干啥？”宋国人没有说话，手上做了一个砍杀的动作。众人皆惊，倒吸了一口凉气。
齐国人道：“这王上也是荒庸，如不是他强占人家园圃，卫国怎会造反。”
宋国人压低声音问道：“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占点地又算什么。”齐国人道：“话是如此说，可你道王上占别人土地来干嘛？”
宋国人疑惑道：“占来干嘛？”
齐国人道：“听说王上饲养很多珍禽野兽，他占了人家耕地用来圈养这些畜生。”
鲁国人接道：“这有何稀奇，当初五大夫作乱，不也是王上侵人房舍田产，这又不是什么稀奇事。”
齐国人摇了摇头道：“唉，这王上确实昏了头了，如今朝廷哪还有什么号召力可言，我看刚才那童谣可真要灵验了。”
这时店外一队巡逻官兵列队而过，四人立即噤声不言。店伙此时来给四人掺满热水，道了一声：“四位客官，请慢用。”
李聃听了也是暗暗摇头，心想这周王如此昏庸贪婪，也难怪万众离心，四处要造反了。
见官兵走远，鲁国人才叹了一口气说道：“你们说现在这世道，到底还能到哪去营生，我看只有下乡种地去了。”
齐国人笑道：“你以为种地还是个好营生？我一路过来，看那哪处又不是战事连连，那农家地里哪里等得出来半颗粟子。”
李聃在旁边一直听着，感慨这一路果然是哀鸿遍野，民不聊生，也是蹉叹一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