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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谨以此篇献给一位女性,她铺垫了我通往事事业的道路。

────作者

毕立在省直机关大院门前徘徊了许久。门房的老头疑惑地看来看去,几次想问他欲言又止。

他自己也说不清楚是激动还是惧怕,跨进去便是进入他说的第四人生阶段了。这是什么样的一步呵!他把童年少年作为第一人生阶段;学生时代,从小学到中学,那是第二人生阶段;走向社会,像一头瞪着血红眼睛的公牛,横冲直闯,头破血流,这便是他第三人生阶段;第四人生阶段,只要跨进这大门第一步,只要踏进一脚,便可展示给他了。

他迟迟没有跨入。他带着从未有过的神圣感,离开家乡离开父母的。上公共汽车时,他对故乡默念道:故乡,您是我的根,我是只风筝,你是放风筝的,不管是我载誉而归,还是头破血流,只求您一样待我;我不管上天还是入地,我对您决不会两样的。

从学校走向社会,孤独和浪迹,挫折与失败,奋斗,痛苦,失望,拚搏,循环往复出现,他终于走向他自己希望的第一步。

人生难得有几个第一,作为希望的第一步就更少了。作为回乡知青,在土旮旯中踩了255天后被父亲领着进了一个社办小厂。厂长是个白胡子白头发又严厉得叫他害怕的老头。这老头望着他慈爱地一笑,脸变成了个桃核。老头当着他的父亲拧着他的耳朵亲热地骂了一句叫他不能接受的话:“到老子这里来,要干好!干不好老子就要****妈的!”说完,便和父亲面对面地哈哈一笑。老头的亲热,是父亲和他的情分。

毕立当时难受得要掉泪,脸红得像鸡冠,尴尬地拉下脸力让脸上的肉活动一下,但一点也没法做到。他垂下了头。那时他只有17岁,脸上长满了黄茸茸的绒毛,像个嫩冬瓜。

“叫伯伯!”父亲严厉又不失慈祥地说。

毕立用几乎连他自己都听不到的声音叫了一声。老头一个哈哈打过了山:“这么个老实的小崽子交给我,你******要我干什么?”这一句话差点把毕立激怒了,他倔强地抬起头,盯着老头:走着瞧。老头一惊,噎住了,没有笑出声。是的,从那天起,毕立便和老头干上了。这便是当时的毕立,老头一点也没有想到他需要用全部的精力去对付这个小东西。

毕立一头担着一大摞书,一头挑着行李,毫不胆怯地走进小厂。老命命令他把这些闲书给毁了,荒年饿不死手艺人,这是他对他的关心。“你管******‘红与黑’,要‘漂亮’干吗?‘当代英雄’也不是你能当的!学技术,听老子的话没错。从今天起,把这乌七八糟的玩意给锁起来。娘的,你那杂种老头把你吹得神乎其神,你怎么没进大学啦,被我这个大老粗管住了呀!”老头翘着二郎腿,那拖着的鞋子在脚上摇晃着,摸着白胡子教训毕立。毕立鼓着嘴,静听默思。老头沉默一会,刷地一下站起来,毕立被这举动吓了一大跳。老头开心笑了:这叫煞煞你的野气。

“听着,学好技术,当心你的耳朵!”毕立的耳朵发红发烧了好半天。

“到机修车间去!钳工组!”老头恶狠狠地说。

钳工组有八个人。整天不是锉就是锯,不是用锤就是用尺。经过半年的基础训练,毕立便可单独作业了,耳边就有人叫“毕师傅”了。这半年,他像只老鼠,老头是猫,耳朵被拧了好几次。

半年,毕立只去过一次办公室,被老头叫去的。“妈的,听着,你要单独干了!干不好!当心我****妈!懂吗?”老头咬牙切齿地说。

毕立静站一会以后,退了出来。

好啦,老头儿,叫你好受的了。论技术,毕立在你的势力范围已是手屈一指的了。这装修几台小型机械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厂子里太死气沉沉,让人怎能活下去?多亏来了个毕立,他变化多端地给大家讲故事,在紧张亢奋中打发一些光阴;他可以深更半夜摸进民宅抓只鹅来摸只鸡来。你老头子会拧耳朵骂娘,总会有办法堵住你的嘴的。你不是喜欢在你的王国里转悠吗?几小青年一推一拉嬉皮笑脸不就让你来了么?叫你吃了东西目瞪口呆后悔不迭,只有跺脚的份儿。

老头,你不是很能拧耳朵吗,几乎要把人的耳朵拧成兔子耳朵会转动了,你不要以为坐在你的位置上那么稳当自在,老头啊老头,你太过于自信了,老皇历最好不要翻得太勤了,改变毕立的工种,重头学起,他可能会老实些的;叫他上破车床,你的算盘打错了,他早就把你那老掉牙的几台破玩意摆弄得跟他的手指一样熟悉了。

毕立已经适应了社会,他想发挥一下自己的长处了。他走进办公室,坐在老头的对面,甜甜地叫了一声伯伯。要想得到应得到的东西,适当地运用一下手段也是必要的,老头一惊,喜上眉梢。

“您给我个团支书当当吧!反正这位置是空的,不如我干!”

“滚你妈的蛋!“老头骂了一句,走了。

下午,老头便宣布毕立为团支书。好,老头子,你要进我给你准备的圈子,那我也就用不着客套了。这团支书本来有名无实,毕却以为自己是个高明的团支书。

晚上,毕立冲着他的一帮伙计说:“现在,你们必须这样做,这几天晚上,一个人给弄一套军装,包括帽徽领章,削一根电筒粗的柳棒,用青布裹好像个电棍,懂吗?还有一副墨镜!”小伙子们希特勒般地举起了手。

第二天,毕立的身后出现了一位穿制服的朋友,叫严辉,县公安局的,手枪也带来了。

他们开始了“君子宴”,大家都冲着严辉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严辉也有和毕立同样的经历,自然也想体味一下过去日子的滋味,他说:“我总觉得不比国宴差。”

严辉胖墩墩的,好像不具备严肃的表情,这对他有点儿失身份。毕立看着他,装着很羡慕的样子说:“真帅,老兄,盖了。”

严辉说:“嘻嘻,不帅,不帅!”他掩饰不住内心的得意。

毕立说:“让我也尝尝鲜怎么样?””对毕立的羡慕,严辉几乎陶醉了,他边脱衣裤边说:“好!好!”当毕立穿在身上的时候,严辉左看右看,赞叹不停:“这个,没错,你老兄干这行就好了,真错选了工种!”

大宴开始,大家齐叫喝个痛快。毕立把眼波递给同伴们,大家会意,由头就在嘴边,一扯一大把。

严辉大醉。他们把他放在肮脏的床上,便离开厂房,向西北方向走去。

目的地离厂约三里地,一块突起的高地上有一个村子,那村子几乎让树盖得喘不过气来,四面是条脏得不能再脏的水沟,这倒是天然自由的场所。乡下人只有是从丁当声中寻找财路。这村子近几年来名声越来越响,高手荟萃,护守也极为严密,生意极为兴隆,望风每夜至少都有20元。

天出奇的黑,大家都默不作声,也许是太紧张太兴奋,挤挤拥拥摔倒了几次才来到村子的北边。趟污过去,瞅着空破门而入。

几个弹跳而入的人把整个闹哄哄的屋子惊得寂静之极。毕立跳上桌,踏住两只手。

“谁也不准动!”毕立用乌黑的枪口扫来扫去。

谁也不敢动,他们被墨镜包围了。

余下的事,就是点数,签宇证明,上缴国库名正言顺。这个规矩,是容不得人半点怀疑的。“滚蛋吧!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家伙,我算饶了你们,下次再碰见,小心点!”毕立在“点”字前停顿了一下,差点把“****妈”也给带出来了。

当他们大摇大摆从村头出去的时候,他们体会到了侦探们收获的快感。一上公路,都忍不住大叫“快活!”

“哈,妈的,快活!”

“哈,让我去公安局,死也划得来!”

“这么以随便,1500元到手了!”

以后的事将怎么干呢?

当村里人得知是毕立这小子干的以后,愤怒是无法抑制的。这事过了半个月,毕立有意思让同伴去透露的。他的伙伴们大吃一惊:“你疯了,这不是叫引火烧身吗?”

毕立说:“纸总是包不住火的。我又不是私生子,永远躲着。他们总是要泄恨的,只能这么干!”

当村民们倾巢出动,手执扁担树棍涌向工厂时,毕立早就逃之夭夭了。这件事村民无法告官,也只能恨恨地说:“逃过初一,跑不过十五!”

毕立在公安局里的表演真够精彩的。

“我叫毕立,今年18岁,还没长胡子。我完全是为了厂里好。这是我们办‘青年之家’的全部发票。反正我错了,反正抓赌不该稳瞒上级,反正钱都买了东西,反正我过腻了,反正村里人正在找我出气,你们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这件事让人棘手,不好办。这家伙让人哭笑不得不得,不得不承认他太精明。

那么,45天吧!一个疗程。

这一段时间,着实让毕立兴奋,也真够刺激的。然而生活一趋向平静,他又觉得没味透了。

“我是来告辞的,伯伯!”

“什么,不干!你******发神经是不是!”

“不干了!”

“那,总有个道道吧!”

“不干了!”

“我****妈****妈,气死我了!”

“不干了!”

“不行!”

毕立鞠了一躬,返身而去。老头抓住他的袖管,脸色发白。他感觉到离不开他了,可他不干了。

毕立摔挣脱出来:“不干了!”

老头大叫起来,他让人截住毕立的行李。这一点也没用,毕立早就拿走了,包括他抓赌后买的部分书。他声称那是老头给他的奖金。

长长的一年,毕立过着啃馒头一般的生活。盛夏,他把一双腿放进装满水的大桶里,头上裹着衣服,去读去写去思考。他几乎渴望着这种封闭式的生活。尽管他基础太差,满脑子的奇思怪想,但他认为自己这种茫然是暂时的。他像个握着斧子进入荆棘的人,只知道埋头乱砍。他渴望前进。当他看到墙角里满是肥硕的蚊子,只只蚊子装满了他的鲜血,他泪流满面,为自己的精神感动了,好像要干一番大事业必须这样,别无他法。这在他看来是一种悲壮的美。他把灯放进蚊帐里,有一次差点把一家人赖以生存的窝给毁了。父亲母亲默不作声地互相对望又看看他们的儿,不知道该支持还是该阻止。可怜天下父母心。

寒冬,毕立的那双腿好像不存在了。通宵地熬夜眼睛熬红了熬烂了,喉咙里永远是干燥的。一天,母亲割了一斤猪肉炼油,准备炒菜用。他舔了一口,觉得凉丝丝的;又连着舔了几口,那碗猪油不知不觉地舔完了。他后悔死了,不知道该怎么补救。母亲当着他的面流了好多泪,他只有像个罪犯一样站着。

这是什么样的一年哪,天知道!

他手里捏着八分钱去发信,路上漏掉一分无法投递,只好回来。他投出去的稿又石沉大海。他不允许自己歇气也不允许自己失望,他不能罢休也不会罢休也不敢罢休。当他从厂里回来的时候,哥们儿一个劲地劝阻,他只是冷冷地看了他们一眼,说:“和你们在一块?”他那不屑一顾的态度倒是像上帝一样伟大的。

起初,父亲劝他说:“去复读吧!”

他说:“不!”

父亲又劝他说:“我已经把学校都联系好了,县重点中学!”

他说:“不!”

他回到家里的时候,父亲不知是用一种什么样的笑来对他说:“回来啦?”

“回来啦!”他说。

有一天,母条摸进他的房里静看了他许久,慢慢地说道:“我和你说个话儿吧,我想知道你心里想些什么。”

他回过头来,看了一眼母亲:“你能懂吗?你能听懂吗?”

母亲退了出去,叹了口气自言自语地说:“大了,大了!儿大由不得娘了!”

很小的时候,母亲把毕立抱在怀里,一边摸着他那脸蛋儿,一边两眼望着天,喃喃自语:“哦,生你的那天,是中午,好大好大的太阳哟!我好倦,睡着了,模模糊糊地做了一个梦。我在一片梨花树里奔跑,像有什么追似的,我不知怎地就扑倒了,爬不起来了。天上飞来了一个蛟秧子!”

“妈妈,妈妈!蛟秧子是什么哪?”

“这问不得的!”

“妈妈,蛟秧子是什么哪?”

“小孩不能知道的!”

“是什么嘛?”

“是长成龙的东西“龙又是什么呢?”

“是有出息的东西!”

毕立记得好清楚,妈妈打了他一巴掌,打屁股,是扒开裤子打的。

“生你的时候好旺的时辰哟!六月二十六日午时。三岁的时候,你得了一场大病,吓死人!哎,你爸爸是公家人,轻易不管家务,只晓得快活。我吓得直哭。西头菩萨婆婆来了,说是偷生姆娘拿走了你的一个魂儿,人有三个魂,要想办法索回来。堂屋里、房里都困满了男人,挡煞哪!我的孩子,要索回个魂哪!我的孩子,你的婆婆一直跟我合不来,这次也尽心尽意了。我把一口大肥猪卖了250块钱,都医到你身上去了,我的孩子!烧纸钱烧纸人纸马烧了几大箩筐呀!我的孩子!我三天三夜没有睡,连眼皮都没有动一下,我的孩子!你脸上红红的,一直昏迷不醒,我的孩子!这样挡煞索魂下马守夜三天,你才哭了一声,我的孩子!哭了一声,哭了一声哪!我才晓得你的魂回来了,附在你身上了。要记得的哩,你的命亏那一个的呀!”

母亲望着儿子,她不认为是迷信,她坚信这伢儿是有出息的。

毕立被母亲挽着拖到村中小学校里去,老师是本村的,又矮又胖,长着直直的胡子和翘嘴巴。母亲一转身,毕立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他成了一个规矩的学生,优秀学生。三年级的时候,他成了少先队队长,手里捏着红缨枪,背着小背包,开始了拉练。他带着自己的小队伍,在所到之处的墙壁上虔敬地写着他学来的第一句话:“毛主席万岁!”又写着第二句话:“共产党万岁!”第三句话:“中华人民共和国万岁!”第四句话:“三面红旗万岁!”老师说:“这些话学好了,什么都好了。”他坚信这是真理,写这几句话简直成了个小书法家。父母坚信他是有出息的。

少先队的活动总离不开忆苦思甜,再就是揪斗村西头菩萨婆婆。每次都是毕立一马当先。

西头菩萨婆婆咬牙切齿地骂他:“你是毛主席养的儿!”

毕立多么高兴哟!他指着他的小队伍说:“我们都是毛主席的儿!”

那个时候,毕立红得发紫了。他被县、社、队三级树为活学活用的典型。他首先学会了跳忠字舞,每天不仅要教同学们跳,而且还要集合全村社员跳。

谁也不知道,毕立那小脑袋里又盛了些什么。他悄悄地躲了起来,一度几乎让人遗忘了。上初中时,他死活要去姑姑那个学校去读书。

他那个教初中的姑姑,人们都说她古板得很。她硬不嫁人。这所中学是县12中,贫协队进驻学校时,也就下放归大队管了。教学器材被人抢光了,老师们战战兢载地围着学生们转。姑姑悄悄地教他,她总相信知识还是有用的。然而宁静的夜被打破了,那个长脸麻子革委会主任总是叫姑姑去,姑姑回来总是暗暗地垂泪。不多久,姑姑总是一个人在河堤上呆立。毕立坐不住了。

“姑姑,你太没志气,是他逼你的桫!”

姑姑不语。

“过两夭他不会逼你的!”

姑姑一惊,把毕立揽在怀里,抱着他哭了起来:“你长大就知道了!”

这所学校原来是一个庙台,是圣庙,被长毛们给拆了的。后来,就成了学校。这地方有鬼。人人都这么说。

傍晚的时候,毕立把姑姑床下的一个防原子弹面具拿了出来。那两个眼镜片像手电筒一样,在月光下闪闪亮;鼻子长长地拖到地下,扣在脸上,总觉得它像个什么。

麻脸主任每晚必经此路。他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物。这晚,他照例趁夜色回家。月色朦胧,淡淡的雾已经散开了。他哼着小调,这晚好像特别快活。他突然站住了,一惊一乍,瞪大眼睛。前面不远处有个东西一长一缩,他觉得那东西长起来没完,几乎有一丈余长,缩起来就什么也没有了。他意识到了平生从未见过的东西。小的时候,他也同样得到母亲教他防鬼的办法,首先是撒尿。这回可不起作用了。他便拚命地咬着指头,摔血赶鬼,仍不起作用。他黔驴技穷,只好和鬼拚了。他往前冲去,天,那鬼也冲了过来,还叫唤着。

主任腿发软,返过身来想往回逃,但他大汗淋滴,气喘不出,狂呼无声。

他倒下去了。当他的女人打着灯找到他的时候,还没有醒。几个小伙用凉床把他送进医院去。太阳出来的时候,他还没有醒来。

他醒来的时候第一句话就说:“鬼!”以后,他不管遇到是人是鬼,返身就逃,大叫着:“鬼!鬼!”他永远疯了。

毕立把自已反锁在书房里,做着成为“中国骑士”的美梦。起初,他被自已的思考搅得很茫然,烦躁不安;后来,他才恍然大悟。那封闭的一年里,他充当了所谓“秀才不出屋,能知天下事”的角色。他关注着世界的一切变化。他不明白,人们突然对一切“谜”、“怪”为什么产生了那么大的兴趣。起先是“金字塔之谜”、“百慕大之继”、“尼斯湖怪”。以后,又是“外星人”、“飞碟”、“外星人入侵”。再后来,就是“野人”、“雪人”等等。“谜”、“怪”充塞了世界的一切,连空气也被浸染了。这一切占去了人们的一切日常生活,大家纷纷议论着,大报小报为此开辟了专门的舨面。于是,冒险家出现了,探险成了最为时髦的话题。后来,这些谜进入了历史,进入了时代,来到了每一个人的身边。它们似乎毫无厫虑地取缔了人们对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的关心。这是出于一种什么心理支配呢,毕立还无法得知。再往后,他更惊奇地发现,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风起云涌般地兴起求神拜佛。据说神仙们纷纷降临人间,拯救水深火热之中的黎民们。人们纷纷跪倒在神佛的脚下,真可谓盛况空前。

毕立的母亲有一天很高兴地来到他的房间,向他唠叨了很多很多,那是动员他和她一同去200多里外的一个地方求仙药。“蛮灵的,蛮灵的,求什么有什么。”母亲说。

毕立望着母亲笑笑。母亲见状,高兴极了。他脸上难得的笑容吿诉她,儿子动心了。她几乎贴近儿子说:“这几多好呀,这几多好呀,你求什么有什么。听说张高脚村的王家儿子连考几次大学考不上,一去求就中了!嗬嗬!”

“是吧!”毕立哈哈大笑起来。

母亲为自己成功的劝说眉飞色舞起来:“啧,真是!啧,真是!”

毕立双手扶着母亲的肩,慢慢地推着她说:“我说,神也会来的,会来的,何必要跑那么远呢!是不?”

母亲脸一沉说:“这可就不好了,等神来,成什么话!”

“我可是盼神莱呀!”

“这可就对了!”母亲拉一下儿子的手,往门外走去,边走边回头说:“盼!盼!”

母亲走后,毕立仰靠在椅子上沉思了许久。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是为什么呢?这是一个非常务实的民族呀!”他踱着步,捂着腮,像患牙痛一般。他冲着桌上的镜子大叫起来:“就这,就这,没有一个东西依附就役有命活,假如我弄碎了它将是个什么结果呢?”毕立为自己的想法感到吃惊感到兴奋。他深呼吸几次便蹲下去,脸憋得通红。

严辉当上了特派员。但他总是躲着毕立,这叫毕立无论如何受不了。毕立找到了他,他们进行了一次饶有风趣的谈话。

毕立自作主张地倒了两杯开水,躺在椅子上,脚搁在办公桌上。他说:“嘿嘿,怪事真够多的。”

严辉不想看他,说:“怪事,有什么比你更怪的。”

“谢谢!”

“我没恭维你呢!”

“你以为怪物是随便可以获得的吗,我如果能荣幸地获得此称号,今生足也。”

严辉摇着头笑了。

“我说你们******都在干什么,为什么不拿出文化革命的劲头来干干呢?”

严辉双手一摊:“我比你更急呀!你看这些照片。”

壮观的场面,成千上万的人跪着,合着手,有的望着苍天,有的俯着头颅喃喃祈祷。

严辉说:“上边没指示,我们只能关注嘛!”

毕立望着他笑。严辉觉得毕立在嘲弄他似的,浑身不自在。毕立说:“没钱用啦,我想做笔生意,求老兄帮帮忙!”

严辉不理他。他也不想把话说明。

三天前,毕立碰到了一伙卖香的人。他拦住他们,坐在树下。他给每人扔一根高级过滤嘴香烟,于是,气氛活跃起来。

毕立对他们说:“我们合起来做笔生意怎么样?”

这是求之不得的事。他们商量了半天,最后,毕立郑重其事地说:“一个星期内,你们给我拖两汽车香来,我垫付资金。但是,在此之间如果有谁走露半点风声的话,”他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叭”地插在树身上,“莫怪我,不客气,本人无所长,只是跟着肖遇侠学了一手!”

那伙人连连说:“不会,不会,我们都有甜头嘛!”

毕立回到家里的时候,神秘地对母亲说:“了不得,神仙果真来了,盼来了!我说得不错吧!”

母亲既兴奋又惊异地看着儿子。

村民们纷纷传说,赤脚大仙下凡尘来了,不孕的有了生育,瘫子一下子站立起来了,哑巴开口叫了娘,神乎其神。荒郊僻野如闹市一样,方圆几十里被震动了,每夭云集在这里不下万人。人们纷纷跪着,把一张洁白的纸折叠起来放在面前,插一炷香,便开始喃喃祷告起来,乞求自己所希望的东西。

这是块圣地,也曾经是12中校址,后来学校搬迁了,原因是离镇太远没有水路。当然还有一个人人都知道人人都不愿意说的原因,那就是:这地方妖气太重,家长们不愿把孩子们送到这里来。那个主任是鬼的见证人,活的标本。

这个地方具备了所有显圣的理由。于是,人们把村西菩萨婆婆请了出来,一定要她安个灵位。菩萨婆婆吃够了苦头,何况她对人们曾说过:“菩萨早就劝我不吃这碗饭了!”人们不依,先有几个小伙子跪下去,村里村外熟悉的陌生的人们都跟着跪下去。

大家一致认为,大慈大悲的观世音应该站出来了。

菩萨婆婆回来的时候,她的小屋里堆满了礼品,那是人们对菩萨的敬意,并非酬谢婆婆的礼品。

毕立的母亲自然去了。菩萨婆婆冲着她“哼”了一声,把干瘪的屁股对着她。

母亲回来时只有把一肚子火发泄给儿子:“都是你,你这个东西!”

毕立很难为情地笑笑。

母亲把老脸一横说:“还笑,笑得出口!”她长叹了一口气,上菜园去了。毕立看着母亲呆了半天,也跟着去了。他帮母亲浇着水,不声不响地干了起来。母亲看着有点心虚的儿子,也就原谅了他.

此时,夕阳西下。夕阳的光辉远比冉冉升起的朝霞美丽得多。夕阳之所以更能打动人,一是它能唤起人们的回忆和联想,二是它的光辉是带有爆发性的一种倾泻。这片母亲苦心经营的菜地,在家后面。毕立呆呆地看着夕阳,夕阳的余辉把墨绿色的菜叶染得金黄,使它们像上了釉一般。

母亲突然大叫起来:“善过!善过!”毕立一看,从东南方向刮来一股旋风,这可是村里人最为害怕的。前几年大队治保主任洪海的儿子不信邪,见了旋风用冲担捣,大病一场,几乎把小命都丢掉了;后来,求助于菩萨婆婆,菩萨婆婆冷笑一声:“这是迷信,我搞的是迷信!”治保主任听后直打自己的耳光,哀求着说:“我信了,我信了!”毕立是听人们这么传的,他几乎也相信了。他后来碰见这捣旋风的小伙子,问是否有这回事,这小伙子说:“放******屁!”可他又说:“旋风也真惹不得的!”这使毕立迷惑了很久。

母亲还在叫着:“善过,善过!”可那旋风径直向毕立吹来,毕立没有退让,旋风把他包围之后向西北方向刮去。

母亲发疯似地冲了过来。

毕立一头栽倒了,全身抽筋,嘴角歪斜流着口水,双眼直翻,双脚直蹬。

母亲见状,起先呆若木鸡,继而嚎啕大哭,冲天呼喊:“来人哪!来人哪!”

关于毕立发病的原因,村里人纷纷说他作孽太多。一时间,大家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思前来看望,云集在他出事的地点和他的家门前。

毕立的父差没在,母亲只知哭泣,不知所措。于是大家都说:“求菩萨婆婆,快去求她老人家!”母亲大哭说:“她老人家会来么?”但也只有这样傲了。

毕立母亲的身后跟着一大群人,其中有几个小伙子幸灾乐祸嘻嘻哈哈,村里人没有一个去劝阻。此时,菩萨婆婆正关注着事态发展。想当初,她正值守寡之时,多么孤独。她从河里偶尔捡得一个木雕女神,那女神就从此附在她身上了。她的经历从此开始了喜剧性的变化。她曾剃成光头,曾被毕立反捆着双手,迈着小脚挎着黑牌游斗,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切。她也有过灿烂的时刻,看年成的好坏,作为村里人敬重的化身使她长久地陶醉过。就是在她最艰难的时候,她也得到过好多人暗中相助。她老了,后来戴箱又摘帽,事实最终证明她是神圣的。

菩萨婆婆等着和她同样年龄的那个孽物的母亲的到来,她禁不住观望了好几次。

毕立的母亲还没有进门就扑通一声跪下了,那多皱的头皮在菩萨聱婆的门槛上磕得咚哆直响。

“哎哟哟,受不住哟!怎么到这儿来了呀?”菩萨婆聲说,“莫选错了庙门啦!”

毕立的母亲跪着,身子伏在地上,像堆破烂。围观的人们似乎都带着幸灾乐祸的表情。

“活该!”似乎谁都想这么说。毕立的母亲直觉得人们在向她的老脸上甩巴掌。

村里著名的心直口快的麻大婶发了话:“依我说,这样的人是活该的,死了也没有人去可怜他;只是菩萨一向是大慈大悲的,得在他身上显显灵气,看他信不信有菩萨。”围观者都认为此话在理,想必菩萨也是这祥做的。说回来,菩萨婆婆也是有这么个意思的,只是要推脱一下,以表示自己的身价而已。毕立的母亲赶紧磕头,菩萨婆婆终于动了脚。

大救星的化身已经在人们面前表演了。矮小的菩萨婆婆衣着青色对襟衫,头顶红布,手里拿着一炷香划来划去,迈着尖脚唱起了谁也听不懂的歌来。人们看呆了,津津有味地听着。

这时,有一位曾和毕立有段交情的傻瓜不知有什么事来求助于毕立,见状,他便仔细聆听起来,可惜他真的听不懂,忍不住问起来:“咦,菩萨说的是什么呢?”人们很不耐烦地驱赶道:“去!去!”他还不死心,转了一会儿,便来到一个打扮得怪模怪样的人的身边,又起劲地问了起来。听说这人是个现代派诗人,他是前几天到他的出生地来寻根的。他抹了一下上唇猫一般的胡子,说:“请问《神曲》有多少人理解?请问《浮士德》有多少人能读懂?就拿李白、李贺的诗句来说,不是有那么多人能背么,有什么用?诗境通天,谁能超凡脱俗呀!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呀!怎么能懂呢?诗界前不久围绕’着一字诗展开了论战,所谓《生活》,即‘网’是也。网谁不道,上诗就不同了,啊!网,你们不是会说么!不是知道么?可诗境是什么哪?真可笑,有些所谓的诗人对此也大摇其头。天,他们也配叫诗人,诗风到他们手里就衰退了!”他激动得流了泪,“凡夫俗子呀,这些凡夫俗子进入了诗坛,诗也就完蛋了!”他大叫一声:“天哪!”

菩萨婆婆吓得手里的香掉在地上了。当她明白红卫兵早已成为历史的时候,敏捷得几乎在眨眼间捡了起来。一炷冒着烟火的香在****得只剩下一件小裤衩的毕立的肉体上点来点去,有好几处冒了泡,皮肉烧得咝咝作响。人们大气也不敢喘。毕立汗珠直冒,被人们按着身子。

菩萨婆婆叫两个赤膊着上身的壮汉把毕立木桩般竖起,她用小脚狠狠地在毕立后腿关节处一踹。四周发出了一片啧啧声。见过这种功夫的人,都知道她这一踹能把石头捣成粉状。毕立就地跪倒了。

毕立很小的时候,便开始探寻。他后来把这一切看作天性,大概是人本性好动的缘故。父母时常说他是个好动的孩子,每一分钟有20个动作;祖父祖母则骂他是个家强盗。许多年以后,当人们安于一片地土,一间居室,一个饭碗,命运毫不留情地把毕立力求安稳的路堵死了,他只好是背水一战去拼搏。把理想高高地举在头顶,寄望于虚幻。这理想的东西够他一生追寻的,追寻的过程中使他带着欲生不能欲死不休的心理,但也使他获得了极为丰富的知识和社会实践。当他回想这一切的时候,他感到欢悦和满足。再看看那高悬的理想的天国,他又攒足了气力,勇往直前毫无顾虑地拚搏起来。

他在书房里呆了七天七夜,极力地想着自己的第一次成功和所得的报偿,他觉得带有一种近似愚弄的意味。他时时想到这次人生奋斗的起跑线。

那是秋末的一个黄昏,他和一群七、八岁的小男孩开始了冒险的游戏。他们手执着红缨枪,头上戴着自制的叫不出名儿的帽子,多是用荷叶和树枝做成的。他们感到了自己的威风。特别是他们极力地排斥了小女孩们,包括自己的小妹妹,他们发现了自己的优越,男子汉第一次拥有的刚强和力量。

他们从家里偷来火柴,来到田野边,找到一堆荒草,划了无数根火柴棒才把那堆枯草点燃。他们一起又蹦又跳,发出一连串的吼声。于是,那火在他们欢呼声中渐渐地高涨起来,风儿也被引过来了,形成了一条火路,冒着蓝烟。他们来回奔跑着,为了表示他们欢悦之情,你挤我我推你,从火路上跳过来跳过去,嫩嫩的脸上挂着一种近似发泄的疯狂。

这当儿,毕立跌进一条快要干涸的水沟里,正当他准备哇的一声来抗议命运对他的不公平和解脱自己遇到的不幸时,奇迹出现了。他的脚下开始蠕动起来,他知道那是条大鱼,鱼摇出了脑袋,睁开黑黑的眼睛望着这个侵犯它安宁的小人儿。

同伴们都来了。他们起先拍着小手欢呼毕立倒霉的困境,那鱼一下把他们的视线吸引过去了。“哎呀,大脑袋的东西!”他们叫道。

那鱼又露出了颈,开始拍打着毕立的嫩腿,好像还在呜呜地叫唤一样。孩子们都露出了害怕的神色,好像这个又大又黑的脑袋是他们从未遇见的鬼一样的东西。

孩子们叫他:“快跑呀!快跑呀!”他们非常害怕,为毕立担心起来了。

毕立俯下身去,用双手去钳这个大脑袋。这举动使孩子们大为吃惊了,好像那又大又黑的脑袋,已经张并了血盆大口,把毕立的手吞下去了。以后,那又大又黑的脑袋,从泥里伸出了一双最有力的大手,抓住了毕立,然后慢慢地一口口地吞食着他,甚至连啃他的骨头声也听见了,而且发出了咕咕的声响。他们发出了呜呜的哀声,脸色发白,向后一齐退去。理智告诉他们,找大人去。大人在他们限里是伟大的。他们觉得逃避是因为自己没有长大的缘故,自然也就心安理得了。

毕立的血往上浦,他感到自己有一种渴望,那就是搏斗。他俯下身去,用双手去钳那黑东西。那黑东西一犟,他被摔倒在水沟里,那鱼也彻底地露出了自己的身子。他扑向它,已变得毫无顾虑,全身上下已是淤泥裹装,只有一双黑眼珠在动。

他一次又一次地向那鱼猛扑,用身子去捣昏它。它一次又一次地从他身下钻出来,向他拍打。这样持续好久,他们都已经气喘吁吁,不得不相互用仇恨的目光对视一阵。那鱼眼珠里泛红流血了,他有些害怕,好像那鱼发怒后将会把他吃掉一般。他又搏斗起来。显然那鱼已经没有力量了,他感到一阵快意,于是改用双手去钳往它,那鱼只能挣扎不再反扑了。

村里一下闹腾开了,从小孩之口传出毕立掉进水沟,遇见了大脑袋鬼。一下传成毕立已被怪物抱走了。有人甚至还说昨晚梦见有个怪物从西南方向乘旋风而来,要吃掉15对童男童女,毕立是第一个遭手的。在这危急时刻,男人们勇敢地站了出来,执着钢叉,拿着钉耙,还有一些像征能驱邪避鬼的东西。毕立的母亲在前面狂奔,她已经失去了理智。村里鸡飞狗跳,人声沸腾,大有灾难降临之前的混乱之势。

当一个小泥人儿怀里抱着一条大黑鱼慢慢地向村道走来的时候,人们不知道那合二为一前进的东西是什么,他们站住了,连毕立的母亲也犹豫了一会。

当毕立用手擒住那鱼的时候,显然自己的力气不够用。幸好,那水沟不深,他合身托着大黑鱼顺着沟坝往上推,终于把它推上了岸。他完全彻底地战胜了它。那鱼显然不甘心自己的失败,它失去了仅有的水源,只有扑腾动弹挣扎着。毕立用一块干土击打着它的脑袋,直到把它击昏为止。他还不放心,用干细土裹着它的身子,把它身上的滑液粘干,以免它再次挣扎逃掉。

毕立看见母亲狂奔而来的时候,突然感到害怕起来,不知是高兴还是激动,他哇地一声大哭起来。那失去了水源的鱼被他的哭声惊醒了,他惊慌极了,把鱼抱得更紧了。那鱼无法理解怎么突然碰到像泥一样的东西却又灼热,它无法钻进去,便张开口,咬了他一下。他大叫起来。这当儿,那鱼挣脱下来,顺着他的裤挡滑落在地。

母亲见状,激动得搂抱着儿子。毕立哭得更欢了,他用那满是泥污的手抚摸着母亲。

于是,母子俩和那猎物被惊呆的村里人行过注目礼后,毕立一跃成了村里人称赞的英雄。当然,那鱼的诱惑力也太大了,有好多人还很嫉妒。

晚上,母亲喜得说了好多欢喜的话,说她的儿子一向是聪明的,还说儿子没白养,再过几年就和那不归家的野爸爸打脱离了算了,靠儿子吃饭。她还说,把这鱼喂养起来,让父亲看看她生的儿子是多么的了不起,比吃公家饭的父亲要强几千倍。正当母亲唠叨个不停的时候,父亲回了家。毕立第一次主动地回避了过去一贯迎上去向他要点心糖果之类东西的男人,把两手插在口袋里,目的是不让它们伸出来。他站着,望着父亲,显得很平淡地向他打招呼。

这一细小的举止使父亲大惑不解,他主动地摸了一下儿子的头,表示亲热。可毕立不买账:“我都大了,还要摸我的头!”他显得委屈之极。

于是,关于鱼的故事从母亲那喜悦的脸上数落出来了。父亲没有笑,显得平淡和平静。听完后他把脸转过一会儿,看着毕立,皱着眉头说:“哼,这也算了不起!”原以为会得到一次美赞的毕立却遇到了异常的冷落,他伤心至极。母亲也不平起来:“他还这么小,你这人真是的!”毕立转过身丢,走进属于自己的小房里,关上门,躺到床上,觉得没味透了。不知过了多久,他睡着了。

以后,毕立虽时常在绝望之中用憧憬来解脱自己,但每次的成功,都无法唤起他的喜悦之情。朋友们说他心太大了,他只是冷冷地看他们一眼,那意思说:我能和你们比吗?

那鱼自然杀了,当了第天的早餐。妈妈从鱼肚里掏出鱼籽放进毕立的碗里,父亲发话了:“吃不得,这玩意你最好不要吃!”

“吃不得?”毕立眨着又亮又黑的眼睛,好奇地看着父亲。

“对,你长大了想干什么?”

“妈妈说,让我读书!”

“好孩子,说到正点于上去了。你上学,就得写字。吃了这玩意,手就发颤,宇就写不好!写不好,老师就揍你!所以吃不得!”

母亲在一旁笑弯了腰。父亲一本正经地痛苦地闭上眼睛把鱼籽送进自己嘴里去了。后来母亲吿诉毕立,那是蛋黄。

毕立翻遍了家里的一切,干了两件荒唐的事。他希望把它们遗忘,可怕的是它们永远也赶不走。在书房里七天七夜的时候,这两件事不知怎地又冒了出来。这时,他不得不红着脸横着心想出个究竟来。

家里只有他一个人能这么翻腾。弟弟还小,他便享有特殊的权利。他们家每年都要熬些饴糖,那饴糖化在一个紧颈的深坛里,他那小手显然够不着。他折腾了很久,无法得手。他想了个聪明的办法,把头伸进去,用牙和舌头去工作。头伸进去,里边一团漆黑,那牙和舌头无法满足他的欲望。他恨不得让舌头突然长长或者自己变成一只有长牙的怪物。他不能设想这怪物的模样,他只求有长牙就成。然而他失望了,他的理想被现实击得粉碎。他就这么转动着头和身手,像个无头的怪物在那上了釉的坛子边旋来旋去。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愚笨。当务之急是把头从坛子里拉出来。耳朵在眼腈和鼻子的请求下报复了他。耳朵张得很大,头无法出来,一时间他又气又急又羞又恼,便和坛子开始了长时间的周旋。他不敢去搏斗,因为这跟杀鱼的故事显然不同。周旋了似乎几千年,但一切都是徒劳无益,他只好猛地用手撑着坛子把头往外拽,颈子和头接触处被勒得红红的,毫无办法。他口喷白沫,喘着粗气,停留了一会儿,心中猛然一喜,责怪自己怎么连这个也想不到呢?他曾从祖父那里学了一个关于孙悟空的魔法。他闭上眼睛,默念了一会儿:“小、小、小、小、小、小······”直到自己没有出气为止。这当儿,他猛地把头往外一拉。颈与坛口相接触没了空气,然后是颈子似乎被拉长了。他长大了,人们觉得他有些异样,但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细心的女友却看出他颈细头大。他关于小时的这件事一下就冒出来了,他莫名其妙地冲着女友发了一顿脾气,闹得二人不欢而散。后来,他从报上看到南亚有一个民族的人以颈长为美,他才安心了。魔法使他败得更惨。他不得不为此洒下了许多泪水,鼻涕和泪水流进了那使他欲望难以克制的坛子里。他似乎深深地厌恶起自己的欲望来,眼睛和鼻子们才饶了他,耳朵却没有半点饶恕之意。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他只有顶着坛子,向房的另一边摸去。他记得那儿有一把斧头,这可以帮他解脱困境。不幸的是,那斧子已经没有了。他绝望了。正在这时,母亲回来了,她敲碎了坛子,他才得了解救。他挨了打。过后母亲哈哈大笑起来,他求母亲不要把这件事说出去,如果母亲答应的话,他可以做很多事来报答她为自己保守秘密。恼人的是,母亲时常拿这件事来威胁他,他烦了,索性什么也不干了。这件事果真成为人们的笑谈。他由英雄一下子变成了狗熊,使那些嫉妒他关于鱼的经历的人十分快意起来。

又一次,他挨了更重的巴掌,他第一次尝到了耳光的火辣的滋味,也是从那以后,他才知道了人世间有许多禁区是不便涉足的。

他翻到母亲的马桶角落里去了。村里人骂人总是说:这样的东西,怎么不翘着屁股屙到河里去呢?而生小人是从女人身上生下来的。毕立非常相信自己的判断,也通过持久地现察,得出女人成大肚子养毛毛的结论。以后,他又发现养毛毛之类的话题是非常敏感的话题,大家谈起来最有兴趣。他的好奇心更为强烈了。他仔细观察女人很久,总是寻找着毛毛的出口处。他用着实的考察证明了自己的判断是正确无疑的。因为屁股最大,也最能张开。判断正确后,他便往下深想。那么人都有不小心的时候呀,他歪着脑袋对自己说。按照常规,人要大便。他肯定人生下来是和大便同下,至少带有大便。如果母亲不小心,或者想别的事的时候,那小人儿不就掉进粪池马桶里去了吗?他一边庆幸自己是在母亲小心的时候生下来的,一边又为那些兴许掉进马桶的弟弟们在尿臭之中挣扎求生而寄予同情。他决定当他们的救星,去解救他们。

他打开了马桶,盯了很久很久,没有见到活人的迹像。他无法使自己死心。他用手指伸进去摸了摸,看里边有些什么别的东西没有,用鼻子使劲地去嗅,结果一无所获。他大为失望,失望之后仍没法使自己死心。于是,他盯梢母亲解手后,就下手去掏,依然没有奇迹出现。后来他很厌烦自己的工作了,但一想到那些受苦受难的弟弟妹妹,他又觉得自己是那么崇高,觉得这样做是值得的。当还有一个巨大的诱惑力使他无法停止不干,这就是:他要亲手住一个小人儿来,送到母亲的面前,让她大吃一惊。他成百次地想到这一情形,也想到那小人儿的模样,想那小人儿一定只有手指头大,一定是水淋淋的,像鱼一样的滑溜。他还想,那小人儿摸出来后,就归他抚养,他要把世界上最好的东西给小人儿吃,他俩一定很要好。

然而,他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这一愚蠢的举动被母亲当场抓获。把他胳膊洗干净后,母亲用尽全力把他揍了一顿,耳朵也被拧得反了一个面,还骂了许多他是个笨蛋傻瓜的话。

还好,这件事没有被抖落出去!

以后,他并未彻底收敛。他总爱犯那些重复的错声。关于人的来由,他问了许多次祖母,显然祖母无法回答。他肯定女人一向是不行的,便问祖父,祖父嗬嗬一笑:“这玩意要知道的话,是因为你没有长大,至少要过三年!”难怪受惩罚的,原来他还没有到该晓得的年纪。

家里的一切他熟如指掌,已勾不起他半点兴趣。这些日子来,他变得懒洋洋的。他才不屑于和那些伙伴在河边用黄泥去捏机器、盖房子哩。他觉得那简直是小孩儿干的事,他绝对不是小孩儿了。那么该干些什么呢?他问了好多遍自己,除了迷迷糊糊地睡去以外,其它时间都用在歪着脑袋想去了。他用大人的口气说:“难哪!”

“什么?”母亲好奇极了,“难,你知道难?”

“对!我知道!”

“老天爷,这是怎么回事?”母亲不知是哭还是笑。.

他忧郁地过了好几天,突然高兴起来。他闹到邻居家去,一家,两家,三家······最后,他怏怏而止。他知道,别人家几乎和自家一样,没有什么味。

谢天谢地,他毕竟又找到了新的突破点。他认识了一个叫四眼的又髙又瘦的青年,他从城里来。没有四眼他也许会是另一番样子。

他认识四眼是在春天的日子里。下了几天毛毛细雨,他便开始了远征,到村南边的一个稻场上去。他记得当时那双小脚格外有力,一步一个脚印地走。他只觉得开心极了,于是玩起踩脚印的游戏。他有时横过小路,有时让脚印变成小雁群,有时模仿大人们的脚印,有时一个脚印连着一个脚印,让它们歪歪斜斜,又让它们逼直逼直,或者让它们成对成双。他尽情地发挥着自己的想像力和创造力。他后来想到这次脚印游戏时,怎么也想不起脚上是否有泥迹,他否定是没有泥迹的,否则他的脚印不会那么清晰可见。这次远征自然是以稻场为终点,他终于来到了稻场上。他本来是想在那光光的场上画着想像的图案。可来到稻场一看,他吃惊地站住了。那稻场在秋收时好多谷子落入裂缝里,长了很多秧苗。他看了一会儿,便蹲下去拔起来。他学着母亲们扯秧的模样,把它们捆成一匝一匝的。他觉得这一次非常好玩。他聚精会神不亚于一个做学问的人。这时,他身边有一个人蹲了下来,而且讨好似的帮他扯着那些秧苗。他站起来,那人也站起来了。那人说:“你是我今年见到的第一个人,我们握握手吧!”毕立见他伸出手来,那表情严肃不像是逗弄他的,他也伸过来。那人又说:“请允我请你到我屋里做客。”他郑重地点了一下头。

毕立第一次见到四眼,便认识了他。他记得四眼第一次当着他的面说了很多话,他无法记得那些话。他喜欢他了,他俩成了好朋友。有时,他不愿意回家,母亲对他毫无办法。后来,母亲有时让他送点什么好吃的给四眼。再以后,母亲总不停地问他:“他什么也对你说,你能听懂吗?”他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母亲怀疑地看他一眼,就哈哈大笑起来。

他终于听懂了四眼所说的一切话,都是些稀奇古怪的事,正好满足他无法克制的联想。于是,他开始了识字。以后成人的毕立对“孤独”这两个字最为敏感,他记得当时他认识的第一个词就是“孤独”。他诅咒孤独,但它几乎在也心上扎下了根。他一直问熟人和朋友:“你们真的一点也不感到孤独?”他们大多是摇摇头,表情很认真。他无法相信他们。他总是找不到人对话。后来,他尤为喜欢和那些小孩们对话,从而获得一种莫名其妙的满足。那些小孩大多数是拿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望着他,他动情极了。这时,他便理解了当时的四眼。

四眼教给了他很多知识,至今影响着他。他总是把北极星座说成大熊星座。他喜欢莫名其妙地狂奔。他看到那些小人儿们无拘束地就地撒尿,他就产生撒尿的欲望。他并不明白一粒子弹怎么能要一个人的命。他总是对自己说:“世界就是这么一回事!”他习惯于把手变成一枝手枪对着十五的月亮开枪。他毫不怀疑这一切都是四眼留给他的。他脑子里充满着一切怪诞不经的东西,他很快能加入进去,和它们游戏起来。后来,他弄清楚自己的内在动机是渺小的身影想鲸吞一个巨大的欲望。

一天,他惊慌极了,便向场上那间小屋冲去,才知道四眼在地上打滚大叫肚子痛。见他来,四眼抱着一个树桩,让他把他捆了起来。四眼已经大汗淋漓,他也直喘祖气。四眼对他讲了很多话。他连大气也不敢喘,静静地听着那些莫名其妙的话,那些话和他们刚接触时说的差不多。他当时没有哭,只是像大人一样立在一边听四眼立遗嘱一样。后来,他想到自己为什么不去叫村里人呢?四眼也不要求,他无法理解。但他当时确实这样做了。第二天,四眼就死了。

村里人都责怪他没有去叫人,他没有一句申辩。四眼死了,就地葬在村后的一块荒地上。他想到四眼肚子痛,是不是因为孙悟空钻进去的缘故。他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欲望,想把那坟掘开,看看四眼肚子里有什么东西。

一天夜里,他真的动手了。当土里露出棺木的时候,他便用锤子和钳子去使劲地剥,把那棺木震得咚咚直响。他的力气太小,无法剥动。他确知那地下的人是四眼,希望和他说说话。他咚咚地乱敲着。

地下有一个声音说:“不要再动了!”

“我想看看你!”

“不用看!”

“看看你肚子里是什么玩意!”

“不用看!”

“那我弄不明白怎么办!”

“我说了多少遍了,留下那么多书,让你看让你看,你总是不开窍!”

他醒来的时候,正在母亲的怀里。母亲长吁了一口气,几乎虚弱得要摔倒了:“捡了你一条命!”

守在身边的菩萨婆婆说:“这保儿命真大!”他记得一块大梨子塞在口里的嗡嗡声,像是蚊子群飞一般。

以后许多时候,毕立不再动弹。他几乎无心去动弹了。四眼留下那些奇怪的画图,把他深深地吸引住了,他去找祖父,起先让祖父讲解;后来,祖父教他。他每次按时来祖父的小屋,祖父像看幽灵一般地看他一会儿,便摸着自已的胡子沉思,又摸他的小脑袋看一会儿。他总是被祖父逗弄得格格直笑。那些书他记得都是泛黄的纸张,所以祖父非常害怕。他们只好移开床,挖一个洞,放进一个米缸,把书放进去,盖好。看一本就拿一本。他起先以为这是很好玩的,后来得知让人发现了是要闯大祸的。当然,祖父还是和他悄悄地读,他才放心。这种冒险的尝试留下的味儿,真够他开心的。他没有对任何人讲。

等到毕立上学的时候,他读完了这些书。当母亲把他送到学校时,他看到那又矮又壮有直刷刷的胡子的老师时,他害怕极了,几乎认定这老师是拿刀砍头的。他惊慌了许多时,才平静下来。老师很喜欢他,老师因为有了他才升了级,像他一样地升了级。

他并非是那么厌静。因为好动是因为有动机的,动机的泉源没有了,他就不得不静下来去观察去撷取,这是他以后为自己找的理论依据。在书房里七天七夜的时候,他坚信了这一点,便认为,今后一定要保持这一点。他很小的时候,便发现了大人们好多秘密。他发现大人们都不同程度地做戏。他最大的乐趣是坐在大人身边像温柔的小猫那样静静地去听。他起先是模仿着大人,以讨得有趣,没想到他出乎意料地成功了。那次他独自去外祖母那儿报告母亲病了,外祖母便给了他好多东西,另给了他五元钱,当时在他看来是天大的数目。这件事一直隐藏至今。他琢磨起来,有些话还是别说的好。但外祖母会说穿的,这点他没有想到。那次母亲气势汹汹地把他拉扯着跪下,他知道大祸临头了。他出奇地没有惊慌,即兴编了一套谎言,母亲一下弄得糊涂起来。“天!我说我的伢不敢哄我的,这都是叫那个野家伙怄气怄的!”她一直疑心丈夫有外遇,所以她解释自己的记忆力不好是因为怄气。

在毕立红极一时的时候,便开始了成熟的训练。他学会用三张嘴脸对付社会对付学校对付父母,他十分得意自己所掌握的脸面运用法。可惜当他成年的时候,他又不得不开辟另一道路。当然,他掌握的知识救了他,使他又意外地在冒险之中成功了。

在书房里七天七夜,他极力寻找着自己胆大妄为的根据,有两件神秘的事从他潜意识里挣脱出来。他几乎放声大笑起来。那是母亲仰视苍天说的蛟秧子的事使他无法忘怀。进工厂不久的一天,夜晚春雷几乎一声接着一声把大地震碎,他模模糊糊的睡着了,好像周围有一群同他一般年纪的青年,有一个古装老头坐在上首,只对他们说了两句话:“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拜金的浪潮洪峰般地向这块古老的土地涌来,直到把它吞没为止。

毕立砸碎了求仙药的境地。他不以为自己的圈套是鬼怪型的,觉得是顺其自然。而且菩萨婆婆说得再清楚不过了,他也同样付出了代价,跪在一辆手扶拖拉机上。他的母亲陪着他跪。那天,他的举止绝不亚于游斗。人们都诅咒他活该,说像这样的东西菩萨不诊他才好。他鬼怪式的举动换来了极大的名声,自然他成了众矢之的。谁也无法想到,他是这场空前话剧的总导演。

一辆摩托车不远不近地跟随其后,摩托上的人是严辉,他看到茫茫人流,手心出了很多汗。

当人们把毕立抬到那个象征神灵的神位时,他跳了起来,人们见状惊讶得把口变成一个“0”型。

毕立既兴奋又激动,大声吼了起来,那些嗡嗡蝇声打住了,世界似乎也停止了运转。

毕立叫道:“你们这些笨蛋傻瓜猪狗不如的东西,不是投靠人神就是投靠鬼神,好像没有这玩艺就不能活似的!”他哈哈大笑起来,把手一挥,“你们全都受骗了!”人们一时反应不过来。他向站着的那个神像猛踩了几脚,它坍塌了。

人们骚动起来了!

毕立从怀里掏出匕首,吼道:“谁敢碰我!”像扒萝卜似地拨开呆木似的人群,飞快地逃上路边,踏上那辆摩托。

后边的人大叫起来:“抓住他!抓住他!”

然而谁也没法去阻挡他。在他的后面,哭声震天动地了。人流流向四面八方,退回的人们对着前来朝拜的人们说:“我们受骗了!”

求仙药之后的一段时间,毕立不仅把属于自己的还是人们的偶像砸碎后,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之中。他长久地沉默了,眼睛只有迷茫的光泽。他变得什么也懒得去管去想了。这段日子,他以为走上了绝路,无可救药了。

他起先是头痛,后来又患耳鸣症,再后来就是颈子发紧发麻。一天,他突然眼前一团漆黑,意识到可怕的事发生了,就摸回原路紧闭着双眼,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他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的软弱和胆怯。他问了自己无数遍该怎么办,还是不敢睁开眼睛。母亲来到床边,问他是不是病了,他默而不答。母亲只好送碗特地为他做的饭过来,说:“这是新米,我特地做的!”他一下感到饿了,坐起来,伸出双手,接过碗闭着眼扒起来。母亲大概见他那么滑稽,就忍不住推了他一下,说:“得罪了所有的人,还有心思做戏儿玩玩哎,你是不是个精怪变的呀!”他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明亮,他也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那米饭被噎到鼻孔里了,他无所顾及地仰天打了两个喷嚏,说了句:“啊,我!”

然而,他失眠了。他一向以为失眠是件好事,可以不停地干事,这次他尝到了苦头。他无法入睡,就开始了自己空前的折腾。起先他在自已床上翻来翻去,继而从床上滚到床下,又立起倒桩,他力求把自己弄得精疲力竭,以唤醒睡神。他在深夜独自狂奔,还是无法使他入睡。

他便开始了不停地咒骂,诅咒世界,诅咒时代。他叫道:“末日来临吧!”然后发疯一般地在村子里奔来奔去。他真的觉得自己成了会思想的疯子,以为大凡疯子都是这样的。他扯碎自己的衣服,弄乱自己的头发,冲上堤坝,爬上树梢,大声告诉人们:“要大地震了!你们快把猪鸭鸡狗都宰杀吃了算了!”

村里人无心去嘲弄他,大概他们心里也几乎和他差不多的感受,觉得自己成了无头苍蝇一般。他们对一切变得漠不关心起来。欢快的只有那些孩儿们,他们在村子里追来追去,串着门,捉着迷藏;然后翻开墙头,寻找着他们未见过的一切,以求好奇。

菩萨婆婆终于死了。她死的时候尸首像用木棍排列组合的一堆柴木。她那深陷的眼睛大睁着,还要恶狠狠地注视着世界。她的上下唇萎缩了,露出了一排黄牙,慢慢地那两排牙齿变成了绿色。村里人大叫把她埋了算了。她的丧事可叹只有草草了结了。村里人无法给她送葬,因为没有人给她搬灵牌子。这搬灵牌就是手擎着花圈面对着棺木一直倒走着到墓坟里为止。她没有后人,活着的时候,老年人们都似乎羡慕过她,认为死后一定是空前的热闹,她为此是深信不疑。但她想错了。因为她完成了她的使命,被扔进了垃圾堆。

菩萨婆婆死的前三天,毕立饱睡了三天,才把疯病祛除。他让母亲陪伴着,走向他记忆的稻场的小屋,一切都不存在了;又走到那条和鱼搏斗的阴水沟,照样什么也不存在了。他垂头而立了很久,母亲不敢作声,也只有默默地陪伴着。她知道她除了慈爱外,对儿子别的一无所有。

菩萨婆婆的死,使毕立精神好转起来,他开始忙碌着。这具干尸在她活着的时候就备了一口很大的杉木棺材。毕立让严辉帮忙,戏剧性地开了个追悼会。村里人还是来了,他们只不过看看热闹罢了,无法对毕立这小子判定是什么不是什么。他们现在开始用欣赏的目光来看他了。大家叫他怪种怪物怪东西,这不算是骂人的话,只不过表明他们对他做的一切不可思议。

那次合伙卖香,毕立自然有一份,还算不少的收入,他特地买了一套西装,穿在身上使人们眼光一闪。村里人最为惊奇的是那条条花领带,都羡慕地说:“活得不耐烦了,可以用它来勒颈,这可是再好不过的玩意了!”村里年轻人却问他用了多少钱,他冷冷地说:“200块!”他们吓得不敢再问。

严辉显然也滑稽起来,他当了司仪。他弄了一台录音机,尽管音质很坏发出沙沙声,不过在村里人眼里够新鲜的了。

哀乐奏了三遍。这哀乐是他们为悼念逝去的岁月而录的,每年秋末他们就放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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