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缓缓流出,声音煞是好听。索菲娅弯下腰,捧起一把水,小心翼翼的贴在脸上。她又往脸上擦了些水,抬起头,注视着镜子里的自己。血渍化开,在脸上占了更大一片。她皱着眉,有些焦急的想要摸干净。顾亭然望着镜子里的她,动作夸张的有些过分。他看着渐渐变形扭曲的脸部肌肉,那都已经不像是索菲娅了。可她还在用力的搓揉的脸,逐渐的,连她的眼睛和嘴都移了位置。鲜血已经不是刚才凝固的状态,它们像是又从什么地方冒出来,不断的,从四面八方流淌下去。
索菲娅突然停住了搓揉,她的一双纤细的血红色的手罩住自己的额头。紧接着,十指慢慢朝里扣去。它们竟然能毫不合理的陷进皮肤。她慢慢的向下拉扯,红色顺着双手缓缓而下。她正在撕扯自己的脸皮。
叮铃铃!一阵手机铃声,把顾亭然从恶梦中惊醒。
顾亭然清晰地听着自己的心跳声,杂乱无章的,几乎要撞断几根肋骨。鼻腔里不停地吐着粗气,顾亭然一手在脸上不停地摩擦,一边不经意的挂断了电话。屏幕上没有显示号码,顾亭然疲惫的把手机扔在床上,翻身起来。
他恍恍惚惚地朝厕所走去,才跨出一步,他突然回忆起索菲娅满脸鲜血的样子。恶梦太可怕了,仿佛亲身经历的一般。只要闭上眼睛,他还能清晰的看见,那张红色的脸皮下面,却俨然是另一个人的相貌。
手机铃声又响了起来,顾亭然头一次觉得这声音那么惹人厌。不过他总算克服了恐惧,面对梳妆镜,注视着脸上点点水珠。五秒钟,有时候会很漫长。他好不容易才等到铃声停止,“您好,我是顾亭然……”顾亭然轻声模仿着语音信箱的留言提示,他总算是平静了下来。
他本打算再给索菲娅打个电话,可刚刚走到床边,手机又开始了高鸣。屏幕上还是没有显示来电,顾亭然无可奈何的攒着手机,看着发光的屏幕发愣。接还是不接?恶梦带来的寒意至今没有退去,他在踌躇是否要接听这通电话。两秒、三秒、四秒,他在跳入语音信箱前按下了接听键,还不等他举起电话,一个声音就从听筒里涌了出来。
“然!谢天谢地,你总算接电话了。”索菲娅恨不得从那几个小孔里挤出来。
“索菲娅?真的是你吗?谢天谢地!”我还以为……还以为……
“先不说废话,听我爸妈说,昨天我是醉熏熏躺在家门口,他们说一定是你带我去喝酒。我一直睡到昨天晚上才醒。爸爸妈妈已经不准我同你联系了,他们非但没收了我的手机,这两天妈妈还特地请假照顾我。她在监视我,好不让我同你联系。”
“那她现在……”
“她出去买东西了,幸亏我还背得出你的手机号码。然,告诉我,星期三你是不是和我遇到了同样的事。”索菲娅语气急促,显得时间格外紧迫似的。
顾亭然知道时间不多,于是他加快语速,尽可能简短地说明自己前天的遭遇。说完,他不忘补充到:“他们恐怕是说漏了嘴,说到了一个女孩。我想那肯定是你,一定是你。除此以外,他们说的我全听不懂。”
“是意大利语。”
“意大利语?”
“没错,我懂一些,但不完全懂。我只听到有两个人在讨论,是否应该放了我们。一个人说要杀了我们;另一个人则说留着我们还有用。”
杀了我们?留着还有用?即使从第三个人的口中传来,这番话还是把顾亭然吓得不轻。“他们到底是什么人?”
“欧仁局长说绝不把我们的事说出去。这两个人又是怎么知道我们同这场案子有关的?”
“我们得找欧仁局长,他说过会负责我们的安全。”
“这合适吗?”
“我们别无选择,索菲娅。我们卷入了一场谋杀案,我们还遭人绑架。如果得不到警察的保护……我真不知道还会发生什么。”
电话那头,索菲娅沉默良久。她似乎不知进退,直到最后她才叹了口气,道:“小心点,好吗?”
小心点……顾亭然用力蠕动嘴巴,像是在揣摩法语的奇怪内涵。“你的意思是……你不和我一起去?”
又是一阵沉默。索菲娅才说:“爸爸妈妈限制了我的行动,我想,这段时间内我只能呆在家里。我不能让他们太操心。等他们气消了,我会来找你的。这段时间,给我写信,好吗?”
这次,沉默仿佛传染病一样蔓延到顾亭然这边。对于索菲娅的禁闭不会维持多久,他们也总会再见面。可不知道为什么,顾亭然仿佛就此要同索菲娅永别似的。他的心口一阵发堵,他真的爱上了索菲娅:从那时的喜爱,到了如今她成了自己心中的一部分;割舍了,就会喘不过气来。他自问不知何时才敢开口说“我爱你”,但他知道,在通往那一刻前的很长一段路上,他都会像这般痛苦的走过。
“索……我们还能见面吗?”顾亭然的脸颊绯红,幸亏这是在电话里,若换做当面,他一定不敢开口。
“当然!”索菲娅“噗哧”笑出声来。“我会和你共同面对的。对了,别忘了和圣徒联系。我不想因为这些事让你失去一个优秀的导师。”
若不是索菲娅的提醒,顾亭然怕是早就忘了奎德教授这档事。挂断电话,他强迫自己从忧伤中走出来。打开电脑,邮箱里平静的存着三封署名“奎德教授”的邮件:前两封,奎德教授语气诚恳,不单勉励顾亭然抓紧论文,还同他约了见面时间,商谈关于加入研究的事宜。时间是星期二,顾亭然那时正遭绑架;第三封信,语气突然转向犀利。法国人本来就不喜欢别人爽约,加之奎德教授是个知名的学者,如此轻率的举动几乎算是对他的侮辱。好在教授还是给了顾亭然机会,他又约了个见面的时间,星期五下午,在他的办公室。
星期五,也就是今天。
顾亭然突然觉得自己很忙碌,他草草洗了把澡,换身干净的衣服便出门了。他首先得去巴黎警察总局,虽然他不认为自己能很顺利得见到欧仁局长,但迫于生命威胁,他不得不尝试受到保护。
地铁4号线,经过夏特列广场,那里是个著名的商业区,左近几站上下的人不在少数。可是,地铁通风设施却令人失望之极,或许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人更能忍耐闷热。狭小的车厢,几乎要把顾亭然给憋死。他站在人群中,难受极了。前后不是人,便是行李。放眼望去,这个四门长的空间里充满着各种肤色、发色的人。这神奇程度,在中国绝对看不到。其实,按他的雅致,应该能浮想联翩,甚至赋诗一首。可身后一位体臭严重的游客总是不停的挤着他,使他无从逃遁的沉浸在那股难受的气味中。
好不容易,顾亭然总算在西岱岛这一站下车了。他迫不及待地冲上地面,贪婪地吸着仲春清凉新鲜的空气。
警察局铁门高筑,门卫却是闲庭信步,无所事事得紧。顾亭然在铁门前徘徊了半晌,这才鼓起勇气,走向一名警卫。后者以为他是个问路的游客,多少显得不太热情。顾亭然说明来意,要求见欧仁局长。他说得很明白,用词也很礼貌。
那名矮个子警卫盯着他看了又看,突然笑嘻嘻的侧过脑袋和他的同事聊了起来。当他说到顾亭然想见局长时,两人不约而同的笑出声来。笑了会儿,他才咳嗽两声,对顾亭然说:“先生,如果您有什么问题,可以去地方派出所解决。欧仁局长公务繁忙,或许他不能为您排忧解难。”他说得也很礼貌,却让人肝火上扬。
“他说过他会见我的,我这里还有他的名片!”说完,顾亭然已经开始掏皮夹,打算找到那张名片。唉,与其如此贸贸然的找上门,何不先打个电话呢?但事已至此,他也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不等顾亭然找到名片,那名警卫又笑呵呵地说:“那您应该给他打个电话,或许他会下来迎接您。”他伸出大拇指朝身后指了指。
顾亭然本能地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一个熟悉的身影远远的,正从围墙里的一栋楼走向另一栋。那人身材高挑,边走边看着手里的文件。“副局长先生!孔陶先生!”顾亭然像发现救星似的放开嗓门叫到。他生怕孔陶听不见,却没想到这叫声把面前的警卫吓得跳了起来。
孔陶远远朝大门口张望着,他像是愣了片刻,这才一路快步朝顾亭然走来。大门警卫当然认识孔陶,他们老远便一改散漫的态度,恭恭敬敬地站直身子,直到孔陶走进了,他们又行了个礼。孔陶是个冷面人,他仿佛没留意那两个警卫似的,侧身从铁质小门里穿了出来,使了个眼色便把顾亭然带到旁边。
他有些诧异的望着顾亭然,时不时又警觉的朝四周看看。孔陶不停的抿着嘴,似乎想问顾亭然的来意。然而,不等他开口,顾亭然早就一股脑儿的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得一清二楚。
“我猜,一定是他们给索菲娅下了安眠药,然后弄得她满身酒气,好让她的家人以为她一个晚上都在酒吧里。”他的猜测不无道理,索菲娅说她好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紧接着便昏昏沉沉的不省人事。她确信自己没有喝过酒。一身酒气总不会是掉进酒缸里吧。
孔陶的眼神突然变得犀利,紧紧咬住顾亭然不放。大约持续了五秒钟,他才说:“先进来吧,局长有个会议,恐怕得过会儿才能见他。”
顾亭然看了看手表,犹豫道:“下午我和导师还有个约会,我想……您能派人保护索菲娅吗?我怕再发生类似的事情。”
“您的手机号码没有改变?”顾亭然摇摇头。“我们会很快和你联系。或者加派警力,或者让你们暂时住在警察宿舍里。”孔陶像是自言自语,他习惯地伸手揉着自己的抬头纹,认真盘算着对策。
顾亭然显得有些失望,他满以为早在星期二巴黎的警察们就该想出对策保护他们。可是,神秘人还是轻而易举的绑架了他们。虽然他们逃过此劫,但神秘人却在无形中向他们提供某种信息:他们只是被玩弄在掌上的虫子。捉放全凭对方的需求。他的想法恐怕是表现在了脸上,反正孔陶是这么认为的。既然见不到欧仁,顾亭然只得心灰的转身离开了巴黎警察总局。他是个有些迷信的人,假如一天中遇到的头一件事不顺心的话,这一整天就不可能再有顺心的事发生了。
欧仁局长在等待一位特殊的到访者。确切地说,这次会面是在他多次要求下才实现的。他早早地坐在密室里,盘算着接下来的对策。G先生是个恨角色,而且迷恋权力斗争。欧仁能够预见:G同阿道夫臭味相投,且全身心的投入到扶持后者上台的活动中。一旦后者当选成功,G便会手握重权。欧仁庆幸自己就快退休了,只要他们将来不会插手养老金问题,他也就懒得去想那些糟糕的事情。
G却很喜欢欧仁,那是一种瑜亮情节。如同两个博弈的对手,他很期待同欧仁的斗智。密室的门一打开,G就迫不及待的走了进去。很早,他也想好了对策,和欧仁之间,他选择坦诚相待。因为躲躲藏藏很容易激怒那个胖老头。就像一头山猪,在被激怒后,它的破坏力并不比一头凶兽逊色。
所以,他带着一脸微笑,在欧仁对面的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很荣幸收到您的邀请,局长先生。”
欧仁闷哼了一声,他觉得浑身不自在。以前在军队服役时,他就不喜欢这种两面三刀的上司。现在,他不得不克制自己的情绪。一张有些坑坑洼洼的脸庞泛着红光,仿佛火山爆发前,山洞里泛出的阵阵火光。
“相识一场,你应该知道我找你来的目的。”他故意不用“您”来称呼对方,希望这样能消除他们间素有的敌意。
G摊开双手,他刚想开口,密室的门突然开了,孔陶一脸严肃的走了进来。他只是微微同G打了个招呼,便附在欧仁的耳边小声嘀咕了几句。G注意到,欧仁的脸色逐渐次从绛红变成铁青。他似乎怒不可遏的死盯着G,假如有一对锋利的獠牙,他一定会立刻扑上去,咬断G的脖子。
他也收敛住微笑,严肃地望着欧仁和孔陶。很显然,他们说的同他有关,可具体内容呢?G相信欧仁找他来,无非是让他不要插手这件案子,他甚至会被要求不要惊动那两个证人。“看住”和“惊动”是两码事,他的人早就看住了顾亭然和索菲娅,他就等给欧仁号了脉后才出手。
除此以外,他一时也想不出欧仁如此愤怒的理由了。
孔陶大约说了两分钟,这才退了出去。就在门关上的一刹那,欧仁这口火山已经迫不及待地爆发了。“看看你都干了什么好事!这是越权!如果有上诉法庭,我可以代表政府控告你!”
嘿!放轻松些,我的朋友。“我想我是听懂了你说得,但我却不明白你的意思。”G有些云里雾里。
“别称呼我‘朋友’,在你给我说明白前,我拒绝和你交朋友!”
“你要我说什么?”
“你对他们都干了些什么?他们还是孩子!上帝啊!这里可不是集中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卢旺达干得勾当!这里是法国!不论你想搞什么名堂,都给我先收起那套恶心的手段。”
“局长先生,你应该把话说得更明白些。”G很反感别人提起卢旺达的事。二十世纪的最后几年里,他在卢旺达参与了种族屠杀。法国政府虽然极力撇清这段历史,可是,日前卢旺达叛军控制了国家,新政府打算同法国算旧帐。他们将矛头直指法国前总统和总理,G很明白,当年给他命令的人不会受到牵连,他们一定会把脏水全往他的身上泼。阿道夫会是他的救命草,只要阿道夫上台,一贯强硬的他决计不会买别人的账。
“好!你要我说明白!安托万神父的案子里的两个目击证人,你凭什么不经过司法程序便随意拘禁他们?你想问出些什么,他们还是孩子,用得着对付犯人的哪一套吗?他们知道的全告诉了我,如果想问,就来找我!”欧仁拍拍胸脯,一口气恰巧被拍了回去。他涨红脸,难受的大声咳嗽着。医生和妻子都建议他少发火,但此时,他忍无可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