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小言狠狠地忙了几天,忙得连脑袋都不会想别的了,就知道样品啊,布料啊,这些东西。好在前年做这批服装的时候,库里留了几米布料。问了问工厂,工厂也不错,前年的样板竟然还留着,就发了去,让他们做样品。
但是问题,却再织布那边耽误下了。工厂没时间安排,齐小言又赶紧联系织布厂。疯了三四天,终于一切忙得差不多了。
服装厂的样品打得不错。大卫跟着齐小言下了工厂,看还是那家工厂,也很放心。完了,就带着样品回来了。
第二天,大卫就要返回美国了,齐小言请他吃饭。还是在那家酒店,大卫提到了那次赵德海来找他的事儿。问齐小言,她先生最近好吗?
本来很普通的一个问候,齐小言却差点流出泪来。那时候的赵德海起码还知道为她吃醋,现在却不管不问了。她不联系他,他从来不找她。
她掩饰地端起杯子喝茶,说,没事,挺好。
大卫什么人啊,通过她说的没事儿,就知道有事了。
他没有说什么,而是轻轻地说,男人有时候犯错误,不代表他无可救药,有时候给别人机会,也是给自己机会。
齐小言看了大卫,叹口气,说,谢谢您,大卫。
大卫说,人都会犯错误。不只是男人,女人也能犯错。偶尔的犯错,我认为,那是自己的私生活,只要不影响家庭,就应该得到原谅。当然,我不是说值得鼓励。但是,人在这个社会拼搏,压力这么大,社会诱惑这么多,我们又不是圣人,怎么能不犯错呢?
齐小言看了看四周,大家都在各自忙活着,似乎没有人听得到大卫在说什么。幸亏他说的是英语,如果是汉语,不知道能招来多少眼光呢。
她说,是,大卫,我明白你的意思。
吃晚饭,大卫邀请齐小言到他的房间坐坐。齐小言犹豫了一下,就上去了。
这显然让大卫非常高兴,在电梯上,他哇哇地说个不停。齐小言看着他兴奋地样子,马上后悔了。她知道,他或者是误解了,或者是以为自己取得了初步的胜利。她这是让自己陷入了被动。
进了房间,她就很严正地坐好,跟他谈起了下一步的单子。她要给他种下个印象,她上来,是为了下一步的订单的。她宁愿他把她看成是一个势利的女人,而不要给他一种有可能进一步的感觉。
大卫显然是没有兴趣进行她的话题,几次都要绕开,齐小言几次都把话题又给硬生生地拽了回来。经过几个回合,大卫显然是看出了她的意图,就有些意兴阑珊了。
齐小言站起来,给了大卫一个奖励,抱了他一下,说,大卫,对不起。我不能像你希望的那样。
大卫说,你就不能让我有机会犯个错误吗?
齐小言说,不。我是觉得我们都要给对方一点尊严。我们中国人认为,男女之间最好的境界是可以无话不谈,但是不能无所不做。上床谁都可以,但是好朋友却非常难得,我珍惜你,我觉得你是我的最好的朋友。
这话让大卫非常不理解,很迷茫地问,那,您的意思是说,我们的关系比上床了还要好?
齐小言说,当然。
大卫更加迷茫了,说,那为什么不可以上床呢?
齐小言想了想说,大卫,这是两种性质的关系。就好像……酒和咖啡。味道不一样,更能不一样。但是,你想把酒当咖啡喝显然不行,把咖啡当酒喝,也不行。
大卫问她,那我们是酒还是咖啡呢?
齐小言说,是咖啡,喝多了清醒。如果是酒,喝多了就不好了,会伤身体的。
大卫点点头,说,我似乎明白了。
齐小言说,好,那拜拜。
齐小言走出房间,大卫在后头边走边嘀咕,可是咖啡喝多了也不好啊。并且,我只想少喝点儿酒,少喝酒……
齐小言走到电梯间,刚好电梯下来了,她轻轻拥抱了一下大卫,闪身就进了电梯。
大卫看着她,又爱又恨的样子。
齐小言走出酒店,心情还比较好。想想多日没有回家了,就买了点儿东西,走回家去。进了门,看到叔叔正忙着洗碗。齐小言一愣,在她的记忆中,叔叔是从来不洗碗的。
叔叔看到她进门,很惊讶,说,怎么这么晚回来?吃饭了没?
齐小言说,吃了。叔,我妈呢?
叔叔声音有些沉重,说,在王亚丽家,一会儿就该回来了。
齐小言惊了,问,我妈去她家干什么?叔,发生什么事儿了?
叔叔说,王亚丽得了脑溢血,住院回来了。刚刚她女儿来喊你妈,说她从床上掉下来了,她自己搬不动她,你妈去帮忙抬上去。
齐小言一听愣了,问,王阿姨?得了脑溢血?
叔叔的声音明显很凄凉,说,恩。
齐小言心情复杂地看看一头花白的头发,正在洗碗的叔叔。想到了妈妈出院那天,神采飞扬的王亚丽,看起来很年轻很有活力的那么一个人,竟然说倒就倒下了。
齐小言还是觉得有些接受不了。哪怕她曾经暗暗恨过这个王阿姨,出现这种状况,也让她举得悲哀。
叔叔声音低沉地说,那人是一个好人呢,秧歌队的老张被儿子从家里撵了出来,她去帮老张说理,说着说着,一头就摔倒了,送医院抢救了半天,住了十多天院,成了个瘫,哎,还真不如死了好。人活着啊,瞎活。
齐小言能体会到叔叔的悲凉。那不只是对情人的怜惜,更有的是兔死狐悲的悲哀。对于同是老年人的叔叔来说,那种悲哀是很可怕的。
齐小言刚放下东西,叔叔的手机响了。原来是妈妈和王阿姨的女儿抬王阿姨竟然抬不动。王阿姨的女儿不小心闪了腰,一动都不能动了,让叔叔去帮忙呢。
叔叔迟疑着,说,好。
齐小言知道叔叔的心情,知道他和王阿姨都不想这时候看见对方,就说,叔叔,我去吧。
叔叔问,你能行?
齐小言说,放心。那我把这点儿东西就给王阿姨了。
叔叔看了看齐小言说,好,她那楼道不好走,你小心点儿。
齐小言说,没事。
齐小言拿了东西,下楼,经过大院,就到了王亚丽阿姨的楼洞入口。齐小言很熟悉这个矮小的楼洞。这样的老楼在这个城市,已经不多了。她小的时候,妈妈就跟王亚丽阿姨很好。那时候,王亚丽阿姨的老公还活着,是机床厂的技师,两家人的生活都是比较幸福的时候。齐小言跟王亚丽阿姨的女儿几乎天天在一起玩,吃饭的时候,两人也一起,今天上这家,明天上那一家,都把对方的家当成自己的家。一晃二十年过去,老楼依旧,却是物是人非了。
老楼竟然还没有灯。或者说有,也不是声控灯。齐小言摸索着仔细地走着。好不容易到了四楼,敲门,妈妈过来开了门。
看见是齐小言,妈妈一愣,说,怎么你来了?
齐小言说,我回家了,听到你给叔叔打的电话,就来了。
妈妈说,喔。把齐小言让进屋。
王阿姨的女儿正坐在沙发上抹眼泪。看到齐小言进来,只是点了点头。齐小言看到王亚丽阿姨躺在地上,头发散乱,脸色蜡黄,木呆呆地看着齐小言,嘴里喔喔地不知道吆喝着什么,嘴角丝丝拉拉地淌着口水。看着她的样子,齐小言想到几个月前,她在父母那儿眉飞凤舞的样子,真是不敢相信,那个人就是她。
她显然是认得齐小言的,边喔喔着,一只好用的胳膊还比划着。王阿姨的女儿看着母亲的样子,悲从中来,竟然放声哭起来。
齐小言也顾不得安慰她,和妈妈一起,把王阿姨抬上床。没想到看着不胖的王阿姨,两人抬起来,竟然很费力。把王阿姨在床上放好,两人累得其喘吁吁。王阿姨的女儿找来毛巾,给她擦脸,王阿姨一开始很狂躁,一只手一只脚,乱舞乱动,女儿恼了,呵斥了她几句。她就老实了,只是眼泪从眼角不断地流出来。
她转着眼珠,看看齐小言,看看母亲,又看看女儿,闭上眼。
妈妈说,老王啊,别想不开了,人道什么地步,说什么话。我没事就来陪你,锻炼锻炼,等你可以上街了,咱还去公园看老张打拳啊。
王阿姨闭着眼,点了点头。东扯西扯地说了会儿话,齐小言就和妈妈走了出来。
下了楼,妈妈叹了口气,说,她好好的时候,我恨不得她死,现在这样了,我觉得还不如她好好的,哪怕……,哎,小言,你说,我这是怎么了?
齐小言也说不上来。她觉得王阿姨一病,妈妈和叔叔竟然同时跟着老了很多。
人的心里真是很奇怪的东西。仇恨的时候,觉得只有恨,等真的出了事儿了,才发现仇恨也不是那么简单,是复杂的,是掺杂了各种情感的综合物。
人,其实都不了解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