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一种终于可以摆脱悲痛现实的决心，他陷入了长时间的昏睡。再后来，老爸和医生的坚持让他终于还是悠悠醒来。病床前憔悴的老爸流着泪大骂他傻小子，骂他病倒要死可昏迷中胡乱喊着的却还是那个单音字。
他对自己如此争气的记忆没办法，无论怎样刻意遗忘，但终究没能抹去他们在他心里烙下的痕迹。而这种记忆就犹如从血管里长出来的肿瘤，饱吸着他的鲜血，一天天都在疯狂的滋长。它们在他心里交缠吮吸所产生的痛，无法诊治，也终究无人能懂。
“生日快乐，妈妈。”江沫寒重重的吸一口烟，又郑重其事的把烟圈吐到半空中，然后看着阳光从一长窜的烟圈中折射出去，发出不甚清晰的朦胧的五彩光芒。
生日快乐！
他心里想着。
但愿你是快乐的，但愿你的笑，始终像记忆里那样，像这张发黄的照片里一样，真的温暖而恬静。
一支烟抽完，江沫寒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坐姿，可无论如何都觉得不舒服，最后干脆就在自己坐过的地方直挺挺的仰面躺倒，一条胳膊枕在胳膊底下，另一只手则随意的放在胸前。
这是他最舒服也最无防备时的姿势。
他犹然记得很小的时候，她曾拍着他的小屁股，却宠溺的笑骂沫舟睡觉都那样调皮捣蛋。她说话时的声音，还有看向沫舟时的眼神，至今已经变成古老胶片里艰辛保存的电影，遥远，却清晰依旧。
她始终都是偏爱沫舟的。
江沫寒侧过来脸来，距离她的大理石碑面不过一指之遥。
“只是。”他嘴角慢慢扯上一丝笑意，似是而非的。他低低的戏谑道，“只可惜，你最疼爱或者最不舍得的儿子，他今年一样不能来看你。”
江沫舟，想到这个双胞胎弟弟的时候，江沫寒的心尖又是一阵刺痛，心底也骤然冷的像能结出霜花来。他们不告而别后，他为他们所付出的努力以及承受的焦虑，都像对着海绵施力结果只有自己筋疲力尽。
最初的几天周嫂的手机一直处于关机状态。他联系不上她，对沫舟的担心让他失魂落魄备受煎熬。后来周嫂的号码终于响起时，所有紧绷的情绪都在那一瞬间松懈，火爆脾气也由此爆发。
他很少骂人，却很任性的把周嫂数落一通。
她到底是长辈，对他的发泄只是沉默以对，直到他终于平静下来，她才不紧不慢的告诉他，沫舟遇到一个不错的老医生，现在做的治疗效果也不错。只是她也告诉他，治疗中的沫舟脾气极不好，也并不会像在家一样把哥哥两个字挂在嘴边。
他苦笑说没关系，只要他没事就好。周嫂却客套且有些郑重的跟他说了声谢谢。她或许是替沫舟说的。可是谢什么又为什么说谢谢，江沫寒并没有再追问。
他只是失落，也有些微痛心。仿佛所有人，无论过去多么亲密的关系，现在他们之间却越来越像横着一堵透明的城墙，能看见彼此，却再也走不近对方。
江沫寒微微眯着眼睛仰望着天空。在山头上看天空，竟然有种特别亲近的感觉。就算碧空如洗，也不会觉得沉闷或者单调。
他重新掉头看了看她，又转回去。他轻轻吸一口气再慢慢的呼出来，沉痛道，“我能为你做的，能为他做的，应该只有这些了。”
江沫寒仰面躺在墓碑之间。这个静谧而冷漠的世界，居然很快让他陷入浅浅的睡眠。
“告诉我，我还能做什么？”他试探着问她。
他常做的那个梦并没有随着时间转移而远离他。
他又看到她拉着行李箱站在他面前的样子，一如十年前的夏天，她从雨幕中匆匆闯入只有他一个人的家，身后还跟着一个跟他长得一般模样的的江沫舟。
距离他们的离去已经数年，他早不是当时的那个小可怜模样，一年一年的居然慢慢有了男人的坚毅。可她却还是他心里小心保留的最后的形影。从脸上淡淡的妆容到一身得体的衣着，再到她特有的笑容，仿佛所有的都还没有变。只是那时候雨大，唰唰的打在她的头上，雨水顺着发梢，一柳柳的爬满了她整张脸，形容自是狼狈不堪。
她站在他家门口，微微探着身体，喊他孩子。她喊他孩子喊他宝贝，连身后的江沫舟也调皮的跟着叫他宝贝。
只可惜他比谁都清楚，他又何曾是谁的宝贝，又何曾有谁宝贝过他呢。
江沫寒怔了好些时候，在江沫舟惨兮兮的尖叫中他才回过神来。尽管有些犹豫，他到底还是把他们让进他独居的房子。他甚至短暂的忘记自己曾经孩子气发下的誓言。
他做不到忘记他们，更做不到对他们眼下的窘迫视而不见。
江沫寒固执的不问他们为什么回来，因为他明白就算知道为什么，也并不能让时光倒流，不能让那段不堪回首的岁月和经历重新来过。
他对他们无法热情，唯一能做的，便是沉默的从自己的衣橱里拣出干净的衣物扔给他们娘俩，然后才把自己紧锁在卧室里，足足两天都不曾出来。
江沫寒出来，他们两个正做在餐桌边吃饭说笑。他站到他们面前，沉声问她，“告诉我，我还能做什么？”他问的不是她为什么还回来，而是“还能做什么”。
如果不是需要他做些什么的话，回家这件事其实应该很可笑吧。
她脸上的笑容顿时隐去了大半，只剩嘴角隐约的一丝尴尴尬尬的笑。她放下手中的碗筷，清清嗓子，小声的问他，“要不，我给你下点面条吃吧。再给你煎个鸡蛋，加葱花，还有香油。你看，我以为你不出来。”
她的脸色其实很不好，见江沫寒什么也不说只定定的看自己，又笑了笑，却别开头跟沫舟交代说，“舟舟，你给哥哥倒杯水去。”
江沫舟自然不高兴，可还是嘟嘟哝哝的放下碗筷起身去倒水。
江沫寒的目光从弟弟身上转回她，冷冷淡淡的问道，“这么多年，你们过的开心吗？”
没有爸爸，没有江沫寒，你们过得是不是很自在很幸福快乐呢。
“我……我们，过的，还好吧。你也快乐吗？”她脸色惨淡。明知道，明知道没有妈妈的孩子，又怎么会快乐。
而且，当年她毅然决然掰开他死拽着自己衣服的手指，用力之大，甚至让他直接跌在了一片石子上。她看见从他的双掌上迅速渗出的鲜红血水，可他居然没哭，一滴眼泪都没有，只是木然的看着自己。
那种眼神，连愤怒和仇视都渐渐隐藏下去的眼神，她经年不忘。
江沫航抬眼看一下她，飞快的又扫向其他地方。他扯了扯嘴角冷哼一声，竟笑了，“怎么会不快乐？不知道多快乐呢。我还在想，我应该感谢你当初一把将我推开，否则就不会有今天如此自在如此幸福的我。”
“妈，你听吧，我都说他是这样的。”江沫舟已经端了两杯冒着热气的白开水过来，一杯推到江沫寒手边，另一杯送到妈妈的手里。他冲江沫寒有些挑衅一般的摇头晃脑，“我早就这么劝过她，让她不要总念念叨叨着你快乐不快乐。这样的问题其实很没有意义，并不是她问的多了你就真的可以更快乐。你说呢？”
“也许。”江沫航不冷不热的说。
“我希望你是快乐的。”她终于开口。那一刹那原本苍白的脸上居然涌上了一些血色。
江沫寒没说话，耳边循环播放的其实不是一句她希望自己快乐，而是当年她的一句再见。只是，他又怎么会快乐呢。所以她之所以希望他快乐，未尝不是不是因为她的对他的愧疚。
她到底有多真心，一点都不难知道，因为她甚至不问爸爸的消息。
其实就在过去的一年，爸爸也走了。他出公差到夏威夷，后来就再也没回来。那一行他们公司一共十三人，除了两位不愿上船的女士，其余的人全部葬身大海。
公司的慰问人员后来告诉他，他们租用的游艇遇上罕见的海上龙卷风，连游艇的残骸都无从捞起。那究竟是多大的龙卷风，那时候江沫寒还没有很清晰的概念。后来一天天终于意识到连爸爸都不再回来后，他才知道，那次飓风让他最终从单亲孩子变成了孤儿。
他最亲爱的爸爸连一句再见的话也没有留给他。
他的眼泪从那一天开始变的稀少。他哭不出，唯独呆坐在爸爸的书房的躺椅上，一睡三天三夜。可是，一个梦也没有做。
他垂着头，不让人看到他眼里翻涌的情绪和渐渐润湿的眼眶。忍了又忍，他还是问道，“你还没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会回来？”
江沫舟听闻，放下手里夹菜的动作，对他这样冷淡的质问颇为不满。他用他同样修长的手指头敲了敲江沫寒手边的桌面，叮咚作响。语气也开始尖锐起来，“你这是什么问题？好歹她是我们的妈妈而我是你的弟弟。我们回来不是很自然正常的一件事吗？怎么你却表现的像遭遇了不遇之客。至于这样吗？还有，难道你不以为妈妈是因为太想念你，才会不远千里追过来？”
江沫寒面无表情的看着这个弟弟。
小时候他们也是相亲相爱的一对好兄弟。虽然他常被弟弟的古灵精怪高的灰头土脸，并且常常因为他的栽赃而受到爸妈的责罚。
看，那竟是他们最温馨美好的一段记忆。
他的弟弟此时却气势汹汹的站在他的面前，跟他争论他的不够热情。
他好笑的扯动了一下嘴角，“想念我？”
“你觉得不是吗？”江沫舟又扭头对妈妈说，“我说过了吧，我们不该来这里的。就算这里曾是咱们的家，现在却不一定。起码我觉得一个不被欢迎的地方，没什么好待的。”
她只是低着头，双手捧着冒着热气的开水杯，明显抑制不住身体的抖动。
江沫舟起身走到她的身后，双手环住她的肩膀。他对她说，“我们走吧，我能照顾你。你想他的时候，我会在你身边，你看我不是跟他长的几乎没有区别？还有，如果是因为他你的病情恶化，我一定不会答应。”
病情？江沫航虽然没有看着他们，耳朵里却没有错过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沫舟说的是什么意思呢？她病了吗？什么病？她真的是因为想自己所以才回来的吗？
或许是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不是吗？不然为什么是今天，为什么那么多年中她又有多少机会可以重新走进这个门，重新拥他入怀，而那时候她又在哪里？
他的身体一颤，桌下的双手手指交错用力，有些钻心的痛。他抬起头，正好迎上沫舟沉重而责备的目光。却别开眼神问她，“你到底怎么啦？”
他看到她眼角应声滑下的泪珠，不期然自己的胸口竟揪的那样紧那么痛，连呼吸都好像就要凝滞一般，微颤的声音将他的担忧泄露无疑，“到底什么病？你说啊。”
僵持到最后她还是没有告诉他，几次三番看她欲言又止，却都好巧不巧的被沫舟打断。江沫航于是放弃追问。不管他承认不承认，三个人的房间里只有他才像那个无端多出来的人。
或许，他从他们两个眼波流转的氛围里撤身出来时忍不住这样想，这样母子情深的一幕，未尝不是他们排演已久的苦情戏。而他那么傻，明明心存怀疑，却一次次又被戳到心里最痛处。
“如果，如果有一天我要走了，你能原谅我吗？”
一天她鲜少的敲开他的卧室门，得到他的默认才在床沿边坐下 ，稍稍侧着头看着把脸藏在杂志背后的江沫航。她的声音略微沙哑，像是傍晚时候下过的那场雨，细细的打在玻璃窗户上沙沙作响。
她居然是问他，如果她走了，能不能被原谅。她眼睛里闪动的期待让江沫寒不忍对视。脸上原本就单薄的血色，最终因为他长时间的沉默而悄然褪去。她失望的点了一下头黯然起身打算从这个房间退出去。
她的确伤心，比离家时的心痛更甚。可是她此时心中的痛却不在于儿子的冷漠，而是，她真的努力着要重新回到这个家，结果却只是进得了这扇门，始终走不进的却是他犹如凉透冰封的心。他对她的恨，大概已经跟逝去的年月一样厚重。不能摧，不可破。
可是，他毕竟是她的亲骨肉啊，又怎么忍心多加苛责？又怎么能就此放弃努力各自在各自的世界里幸福？不能被他理解接受的自己，又何尝幸福的了？
